藺深被他一連串的詰問逼得啞口無言,沉默了片刻,才苦澀道:“既然百姓們生活的已經這樣苦,你又何必再給他們平添苦難呢?興亡百姓皆苦,我已經老了。”


    “世叔可以老,至少功勳在身,你不願意多管,依然可以安享晚年。”


    鍾玉珩笑了一聲,才低低的道:“可是世叔應該知道,很多問題逃避並不能改變什麽。”


    藺深啞口無言。


    “先皇的身體一直不算好,這些年來為了將養身體,他修身養性,朝堂上的事情都管的少了許多。”鍾玉珩卻並沒有乘勝追擊,反倒轉而說起別的:“十年前與照月國大站,若是我沒有記錯,世叔領兵征戰,那年冬天大軍傷亡數萬人,還是世叔豁出去以戰養戰,才終於獲得了慘烈的勝利。”


    他沒有說的是,從那以後,原本也稱得上是有著赫赫威名的藺大將軍,在朝堂上也遭受了許多的非議。


    很多人說他為了軍功和富貴,不顧手下將士的性命一路拚殺,他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靠著無數將士的血肉白骨累積成階梯,才讓他扶搖直上,能夠安享晚年。


    藺深的眉目一肅,溫和的麵色一邊,帶出了凜冽的殺氣:“住口!”


    鍾玉珩卻並沒有被他的氣勢所攝,淡淡的提了提自己的袖角,平靜道:“我不提,世叔是不是就能忘了當年的慘狀?”


    本該享受勝利果實的將士們渾身浴血,多少人缺胳膊少腿,又有多少人再也沒有迴來。


    照月國不過是個小國,冬日裏過不下去,才豁出去了阻止大軍來邊關殺燒搶掠。


    藺深統領大軍,不管是人數還是武器本都該占有優勢,這本來應該是一場毫無懸念的鬥爭。


    可是……


    糧草裏摻雜的是沙土,將士們的棉衣薄的隻剩下粗糙的布匹,最過分的有的衣服隻是輕輕扯一下就會裂開……那一年,整個兵營裏,除了戰死沙場之外,又有多少人是因為寒冷、疾病和缺衣少食,再也沒能醒過來?


    即使已經十年過去了,想到當年的景象,藺深仍舊目眥欲裂,深恨不已。


    “你的意思是,當年的事情……”


    “他們既然忌憚我父親在軍中的威望,世叔性子執拗又滿腦子忠君愛國,世叔覺得,他們怕不怕?”鍾玉珩的神色也冷了下來,疾聲道:“他們這群人眼裏隻有高官厚祿和權勢財富,如今世叔是不必再繼續領兵打仗了,那君衍呢?那些年輕的將士們呢?”


    “都說興亡皆是百姓苦,有時候世侄也不明白,到底是興的時候百姓更苦,還是亡的時候百姓更苦一些。”


    藺深再度沉默了。


    見不肯言語,鍾玉珩也不急,兀自端起茶盞慢慢啜飲著,迎上寧詩婧擔憂的眼神,也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藺深倏爾抬起頭,這一次,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他的眼神重新清明起來,轉而看向一旁的寧詩婧,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道:“娘娘。”


    從踏進大將軍府的門開始,藺深對她的態度一直十分尋常,更像是麵對一個初次見麵就頗有好感的小輩兒,相處起來叫她感覺到緊張之餘,又多少鬆了口氣。


    可是這會兒,他鄭重其事的行禮,寧詩婧在短暫的錯愕之後,忙不迭的站起身來,有些無措的看了眼鍾玉珩,急忙道:“大將軍快起來,你這是做什麽。”


    “娘娘,老臣有一問想請教娘娘。”藺深卻並沒有起,而是固執地站在原地,詢問道:“老臣想問娘娘一句,娘娘是否曾經想過,若是有一日陛下長成,不再滿足於他人幹政,娘娘該做出怎樣的抉擇?”


    “世叔!”鍾玉珩的眉頭一皺,加重了語氣:“你有什麽問題問我便是,何必為難娘娘。”


    “你住口!”藺深想也不想的嗬斥,道:“老子不想聽你放屁!老子問的是娘娘,你隻管老老實實在一旁聽著就是。”


    鍾玉珩還要說什麽,寧詩婧扯了扯他,衝他搖了搖頭。


    “藺大將軍,實不相瞞,在最初,哀家也時常困擾於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她微微笑了一下,道:“直到如今,哀家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事情沒到那個時候,不管怎麽樣假設,都不能確保人在複雜情況下本能的抉擇是什麽。”


    “哀家恐怕給不了老將軍想要的答案。哀家唯一能保證的,就是哀家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因為這權力的爭奪,讓百姓們再遭受無妄之災。”


    她的語氣很平靜,也很堅定,淡淡的道:“他們怎麽爭鬥,誰輸誰贏是他們的事情,各憑本事無可指摘。若是牽連到無辜的百姓,不管是誰,我頭一個不會不放過。”


    她的眼神清明,眉宇間有著跟嬌弱長相完全不符的堅毅。


    藺深定定的看了她半餉,忽而大笑了兩聲,向她常常作揖:“還請娘娘記住今日所言。”


    “不敢或忘。”


    “好,如此老臣就放心了。”藺深頷首,突然就開始趕人:“行了行了,茶也吃了,炭盆也烤了,人我也見過了,快走吧。老子府裏粗茶淡飯,就不招待你們了。”


    行軍打仗的人大都不耐煩磨磨唧唧,藺慈說要趕人就片刻沒讓人留,滿臉不耐煩地一路把他們趕到了大門口,才擺手道:“臭小子,快滾吧!事情這麽多,別整日裏光顧著沉溺兒女情長。若是出了什麽疏漏,老子打斷你的腿。”


    說完,直接抬手將厚重的大門一把摔上,就差沒在門上克上“禁止擺放”四個大字。


    鍾玉珩一時哭笑不得,牽著同樣被趕出門的馬的韁繩,衝著寧詩婧苦笑一聲:“倒是連累娘娘跟臣一起吃了閉門羹,串門連頓粗茶淡飯都沒有蹭上。”


    麵上卻顯然並不介意。


    寧詩婧見狀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既然這樣,就罰鍾大人請我去吃醉仙鴨來賠罪吧!”


    “是,臣榮幸之至。”鍾玉珩低笑一聲,反手牽住她的手:“娘娘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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