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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火搖晃,女郎垂首,兩位侍女進進出出地忙碌。坐在長榻上, 羅雲嫿小臉快埋入玉碗中, 一勺一勺地舀著酥糕往口裏塞。她黑葡萄一樣燦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見美麗的姐姐一雙含情目一直目送著兩位侍女離開,羅雲嫿吞掉口裏的酥, 嘟囔道:“姐, 你又到處巴結人啊?”


    羅令妤側過臉,妙目覷妹妹, 嗔道:“什麽巴結?說的真難聽, 我不過是有好東西, 想跟親戚們分享。”


    羅雲嫿人小鬼大, 撇了撇嘴:“可是你就是送, 人家不喜歡你也還是不喜歡啊。”


    自幼跟姐姐生活在一起,羅雲嫿見識多了人背後對姐姐的編排。說姐姐相貌偏妖, 不夠高貴, 登不得大雅。他們那般說, 卻誰不是偷偷看姐姐。羅令妤不知被人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聽得羅雲嫿氣憤不已……羅令妤卻嫣然一笑, 慢悠悠道:“不求世人皆愛我,但求不與所有人樹敵。我這般才色, 嫉妒我的太多了, 正常。”


    羅雲嫿:“屁!你還滴花露給三表哥……哦我知道了, 你投他所好,肯定是又想嫁。”


    嫁?又?


    羅令妤語重心長:“不許說‘屁’。你懂什麽,可別在外頭胡說。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羅雲嫿不買賬:“你是為了榮華富貴,金山銀山坐吃不空,你才不是為了我呢!”


    羅令妤:“……”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妹妹。想父母亡後,她又是娘又是姐,把小妹妹拉扯到這麽大,為了防止妹妹太天真,平時說話做事也並不避著妹妹。但再怎麽說……這種話由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口裏說出,未免太過彪悍。


    羅雲嫿繼續哼了一鼻子:“你肯定是見三表哥一表人才,所以到處討好人家。就像當時我們在船上救了的那個人,姐姐你覺得人家窮,就嫌棄人家,看都不看。那位哥哥真可憐,也是奇怪,不知道為什麽後來自己突然下船了……”


    羅令妤美目閃動,心中微虛。


    那位哥哥當然不是主動下船,而是被她逼下船的。但麵對醒來後叫嚷的妹妹,羅令妤當然不會說實話了。羅雲嫿不知姐姐的惡行,還惆悵了一會兒那受傷的哥哥怎麽不告而別,怎麽不知感恩……第二天羅雲嫿下船時開始發燒,自然更把救人的事徹底放下了。


    眼下提起這事,羅雲嫿給出的總結是:“……總之,姐姐你就是嫌貧愛富!”


    羅令妤:“閉嘴吧你。你倒是高潔,不還得靠著我吃喝?我真嫌貧愛富,就該把你趕去街上當兩天小乞。要不到飯,餓上三四頓,看你還嘴硬不?”見妹妹小臉皺起,她伸手把妹妹扯過來,在妹妹臉上狠狠掐了一把。羅雲嫿在姐姐的懷裏哀嚎著要躲開,卻被姐姐扯著肉肉小臉道:


    “不許吃了,給我讀書去,背書去!”


    “給我當個小淑女去,給我當個小才女去。”


    羅雲嫿一陣掙紮,喊著“不要”。然她姐姐雖然看著纖細,力氣卻一點也不小。拖著她,硬是把幾本書丟到她臉上。不過是多說了兩句話,羅令妤就公報私仇,硬是掐紅了小妹妹的半張臉,讓小娘子含著淚翻開了書。


    她真不喜歡讀書寫字,琴棋書畫。


    但是羅令妤這個人——


    “倒真是心機重。”夜色深了,與老姆一邊聊著天,一邊監視膝下的小郎練大字,靈玉二女將新鮮的酥酪送到時,陸家大夫人張明蘭看了一眼,就讓人收了起來。她給出一句評價,唇微微翹著,很是玩味。


    長榻上擺著一張小案,八歲大的小郎君,四郎陸昶,正趴在案上,抓著狼毫一板一眼地練字。陸昶非陸夫人所出,但他生母位低且怯懦,他平日的一應事務,都是陸夫人直接管的。開始幾年陸夫人對陸昶也不上心,她的一顆心撲在她的一雙兒女身上。等大娘嫁人了,二郎人也大了,閑了幾年閑得實在無事,陸夫人幹脆把陸昶抱過來,親自教導他了。


    對此,生母妾室隻敢感恩不敢多言,陸二郎陸顯生性寬厚,母親好生照拂四弟,他隻會更加高興,不會犯醋。


    陸昶老實地趴在案上寫字,平時再裝出一副小君子樣,到底小孩子心性,聽到陸夫人和老姆說話,他禁不住伸長了耳朵——


    那老姆笑道:“羅家娘子相貌美豔,也生有七巧心。這糕點看來新奇,一會兒讓人給二郎送一碗嚐嚐。”


    陸夫人沉吟了一下,喊屏風外的侍女進來,問了一番後,她就點了頭,跟老姆說:“看,不必我多操心。郎君們那裏她也送了。小小年紀,這份心思,人很不簡單了。”


    想羅令妤不過十四歲,同是名門出身,但比起建業的貴女來,她心眼就多了很多。


    老姆察言觀色:“女君是否不喜她?”


    “談不上喜不喜,個人脾性,各家利害,”陸夫人皺著眉,“就是小小年紀,剛來家時讓老夫人誇讚,驚豔了府上的郎君和表小姐們。第二天被三郎領著逛了院子。你可曾見過陸昀那孩子跟別的表小姐逛過園子?今天她又到處送酥酪……沒有一日消停。”


    “自她來後,我看家裏的郎君們心全活絡開了,到處打聽這個表妹。”


    “就望她不要折騰我的二郎。陸顯的婚事,我可得守住,不能落到她頭上去。”


    陸昶邊寫字邊心裏嘀咕:原來夫人真的不喜歡這位新來的表姐。


    而羅令妤確實沒有消停。


    此晚送了酥酪後,陸家上下廣受好評。她備受鼓舞,翌日,又開始給大家送茶了。


    陸夫人絞著手帕子,望著送到麵前的綠茶,心中糾結:“……”


    ……


    北國茶與南國茶不同,羅令妤送來的這不過幾兩茶餅,其生於懸崖之上,高不可攀。人不能摘,唯有拾其落葉,偶得幾片。


    陸昀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隨一小捧茶葉送來的,還有一張鵝黃色花箋。花箋上密密麻麻寫著小楷,介紹了此茶產自北國,名為日照,衝之葉厚味濃,香高濃鬱;再介紹茶後的有趣小典,例如茶娘如何選茶,自己曬茶時的趣聞;最後寫此茶的功效,最易吃煮的時辰。


    拿花箋就著火燭,陸三郎挑著眉,將薄薄一頁紙翻來覆去地看。他鼻尖碰到鬱鬱清香,不知為何,想到某人的眼睛,心裏忽然一蕩。


    陸三郎垂下眼瞼,錦月笑道:“羅娘子姝靜而雅。又是送酥酪又是送綠茶,娘子的心真好。”


    心真好?


    陸昀手一拋,將花箋砸在幾上。他可不信羅令妤的心腸好,她定是有所圖。而她圖他什麽,他大約也猜得到。想起那涼薄女子,陸昀不想評價。他自己衝泡茶葉時,見錦月仍立在身後不走。錦月道:“郎君,人常說有借有還。女郎送我們這麽多,郎君難道不給迴禮麽?”


    錦月:“旁的郎君女郎,可都是有迴禮的……那位羅娘子的婢女,可是委婉催了的。”


    窗牖微光下,陸昀皺眉。


    連迴禮都要催?小女子,心眼忒多。


    半晌,他漫不經心:“那你從我書房裏隨便取些什麽送去吧。”


    錦月立刻應著,人卻不走,而是看著被郎君扔在幾上的鵝黃花箋:“郎君,這個要婢收了麽?”


    陸昀閉目臥於榻上,一鹿皮長毯覆在胸腹以下。他離開建業幾月,迴來時受了些傷,這幾日都臥於家中養傷。夜深了,他閉著目,火光照在他麵上,愈發覺得此人是擁雪般的俊美。他良久不言,長發不束散於錦被上,郎君膚唇蒼白,倦容下,幾分虛弱。


    以為郎君睡著了,錦月不再催促,而是傾身,要取過幾上的花箋。卻突然聽到珠玉磬竹般的聲音從後慵懶響起:“收著,明日還迴去。告訴她,獨份的東西我不留。”


    陸昀嗬一聲,沒理會二哥,就這般走了。


    其後陸二郎也告退而去,留羅令妤失魂落魄般地進了屋舍,關上了門。她靠門屈膝而坐,層袖抬起,摸到臉頰上的燙意,再兩手交疊於胸,捂住自己那“砰砰砰”劇烈的心跳聲。羅令妤咬唇,目中浮起幾分煩惱色——


    陸三郎,陸昀……哼!


    本來已經對他死心了,已經把目標轉投到其他人身上了,他卻突然迴來勾了她這麽一把。不受控製的,重新生了妄念,重新覺得放棄陸三郎好像有點早了。


    羅令妤煩惱:他到底什麽意思嘛?之前那麽說她,現在又勾她。


    羅令妤垂著眼瞼,默想著方才他靠近時自己的怔然。離得近,他的唿吸從她額上輕輕擦過,如雲霧般飄忽,又如火漿般灼燙。他向上微揚的唇角,他周身清冽的氣息,甚至他微俯下來的濃睫。眸子清幽,長睫一根一根,如細針一樣從羅令妤心尖走過……


    羅令妤是如此大俗之人——若是嫁的夫君,家世好之餘,相貌如三表哥這般出眾,那就好了。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


    坐了一會兒,外頭侍女靈玉敲門,說院子裏的花都收好了,問女郎要不要看看。羅令妤迴了神,收起心事,拉開了門。靈玉表情平靜,躲在木柱後的靈犀卻有點惶然。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涯讓羅令妤擅長察言觀色,她立刻叫道:“靈犀,你過來。”


    見事情瞞不過,靈犀隻好哭喪著臉:“娘子,是我不好,小娘子跑出去玩了。我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羅令妤定神,問起羅雲嫿什麽時候走的,院子裏的侍女們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所以然。羅令妤這才急了,抬頭看昏昏天色,當即提起燈籠,要出門去尋人。羅令妤焦急道:“陸家院子她沒逛過,陸家人她也沒認全,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留靈玉掌燈等候,羅令妤帶著日常伺候小妹妹的幾個侍女就著夜色出了門。怕招閑話,也沒敢找院外的仆從幫忙,隻盼望偷偷把羅小娘子找迴來就好了。


    “雪溯院”這邊悄悄出門尋人時,陸昀那邊也不過是剛迴到“清院”。幾個小廝、護從、侍女跟陸昀出行,迴到院子,迴到寢屋後,伺候郎君換衣梳洗的,就隻剩下錦月等少數幾人了。侍女們放下了青紗簾,熏爐上燃起了香。幡旄光影,羅幬張些。陸三郎洗漱之後迴到寢舍,錦月等女已經收拾妥當。陸昀撈了昨日丟在榻上的一本書,姿勢閑散地靠漆幾坐下,隨意翻看兩頁。


    錦月收拾案上雜物時,跟郎君說話道:“您太孟浪了!您之前不是說不喜羅氏女為人麽,怎麽又巴巴地過去了?讓羅娘子誤會了怎麽辦?”


    陸昀沉聲:“你一個侍女,敢過問我的事?”


    錦月一呆,當即直起身,迴頭嗔怒:“郎君!”


    她可不是尋常的侍女,她是和陸三郎一起迴到陸家的。陸三郎從小就是她伺候的,閑言碎語她自然不會說……但是這不是、這不是有關未來的二房女君嘛!陸夫人不管他們二房,陸三郎又這麽多桃花,侍女們也是心裏妄念不斷……錦月心中都急死了。


    陸三郎袖子拂麵,擋住臉,自然不會真的斥錦月。


    沉默半晌後,他漫不經心:“鬼迷心竅了吧。”


    他心裏已經後悔不迭。


    他那時怎麽就上手了?他不該的。但他當時看到羅令妤盯著二哥的眼神,二哥和羅令妤談笑風生……他忍不住便想打破那種和諧無比的關係。待他從羅令妤秀美目中看到自己的所為後,後悔無比。


    卻已經諸事無補。


    隻好狼狽而逃。


    他怎麽可能看上羅表妹那般心機重的人?不可能的。


    為表示自己態度,陸昀道:“她雖有心機,人卻蠢。張揚不了兩日,就會露出原型。我是怕二哥純良,被她欺騙,上了她的當。”


    錦月似笑非笑地看著三郎:三郎有這麽好心的時候?她怎麽就不知道呢。


    錦月心中一動,笑道:“其實表小姐沒有什麽壞心,就是想要出人頭地而已。她一介孤女,寄人籬下多年,她的那些心事……郎君其實你一看就懂,既是懂了,就不會被騙。那羅娘子到底在想什麽,郎君你又何必在意呢?”


    “再說,表小姐年紀尚小,沒有長輩教導,很多事她都不懂,全是靠自己來悟。難免走一些歧途。但隻要大方向無錯,誰會沒有一點兒缺點呢?郎君你也不是完人啊。”


    陸昀放下遮住臉的袖子,烏黑的眼睛盯著錦月,示意:嗯?你想說什麽?


    錦月試探他道:“我看表小姐那般貌美,又對郎君有心,郎君你也不是不為所動……不如,郎君娶了表小姐可好?”


    陸昀眉梢跳了一下。


    他看著錦月:“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錦月看他神色不對,忙住了嘴,訝然看去。


    陸昀:“世家婚姻,兩姓之好。豈是輕而易舉能許的?羅令妤便是不知,她以為她隻消打動了男子,男子就會娶她。但是世家之間,婚娶從來不是一個人喜不喜歡的事。世家考慮的是資源,利益……娶了羅氏女,能得到什麽呢?尤其像陸家這樣盤根錯綜的世家,底蘊比皇室還要厚……羅家一個已經落魄了的士族,陸家是根本不會考慮的。”


    錦月瞪大眼。


    她雖然自小服侍陸昀,但是到底是侍女,眼界有限,她是看不到陸昀這般高度的。


    她訝聲:“可是、可是我隻聽說過士不聘庶這種說法啊,我以為隻要是士族就沒關係。”


    陸昀沉聲:“羅令妤就是如你這麽想的。到底是她父母去世的早,羅家也沒人好好教過她,所以她對我的警告熟視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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