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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船形闊而短,機動輕快, 便於泛舟。船中隻有一艙, 一翁一媼劃船。比起時下的奢靡之風, 此船樸素了許多。行在水上, 已入建業水路, 當無賊寇敢騷擾,劃船的老媼鬆口氣。她撥槳時,不禁踮腳眺望, 透過船艙的窗格子,看向艙中那神仙一般的女郎——


    一身月白、水青二色,那女郎披紗帛、著衫裙,腰間素帶落地,裙尾散花至足。頭梳淩虛髻,烏蓬似雲;額心用金粉金箔點五瓣花, 流光溢彩;皓腕戴一段翡翠綠鐲,雪淨竹青。美人正跪坐於長榻上, 麵前幾上擺滿了書籍、木匣。桃腮泛粉, 鳳眼剪水……她憑窗而望、目中清愁的模樣,如月下濃濃綻開的火焰蘭。冶豔中,神情嫻雅。


    老媼心中驚豔:真是一位無時無刻不動人的美人。


    汝陽羅家算是沒了, 但憑羅家大娘子這般相貌氣度, 入了建業城, 隻怕惹得郎君們爭搶求愛。如此, 羅氏女即便帶著一個小孩子,即便寄人籬下,日子也定過得不錯。比起他們這些風來雨去的貧苦人群,父母雙亡的羅氏女已何其幸運。


    老媼在心中讚歎這位絕世佳人時,羅氏女,即羅令妤,正慢悠悠的,與侍女靈犀一同整理著幾上的物件。榻上角落裏趴著的九歲小娘子,羅雲嫿梳著小抓髻,捧著一本書胡亂背著。九歲小女孩兒的眼睛滴溜溜轉,透過書縫看她的姐姐在忙什麽——


    染著緋紅丹蔻的玉手輕快地撥著算盤,羅令妤念道:“老君侯身在交州,聽聞交州是險惡之地,我求了平安福,到建業就讓人給老君侯送去;這雙絳地絲履是我親手所做,輕若雲霧,質地堅實,送給老夫人;這十盒玫瑰酥給幾位伯母,大伯母在汝陽時最好此酥;這本字帖是明大家的生平得意之作,送給衍哥哥;未曾見得兩位表哥,不知表哥喜好,送湖筆徽墨總是沒錯的;還有香囊,書籍,舊畫,羊裘……”


    侍女靈犀忙著照娘子的吩咐整理案上這些物件,她動作快,羅令妤說的慢。主仆相處多年,侍女靈犀看一眼自家優雅可照月的娘子,再聽她那黃鸝一般的聲音婉婉道來……


    主仆對話時,一旁趴在榻上讀書的羅雲嫿用書敲著木榻,嚎道:“姐啊,我好餓——”


    羅令妤:“餓著吧。看看書,餓過去了就好了。”


    羅雲嫿鼓起腮幫子,不滿地吹了吹額上劉海。她尚是小孩子,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卻沒有姐姐那般的美色。姐姐把好東西都送給親戚家,念得她都餓了,卻無膳可食……小娘子捧著腮,暢想到建業後的日子:“好想快些到陸家啊!到時候就有蓴羹、乳豬、鮓魚……”


    羅令妤靠窗憑欄狀如仕女畫,她依然輕聲細語:“嫿兒不可以。陸家是江南大世家,名望極高。我們好歹也是士族出身,雖落魄了些,卻不能墮了羅家的名,惹人笑話。到了陸家,老夫人讓你用膳時要矜持,莫如八輩子沒吃過飯般撲過去;表伯母們問你餓不餓累不累,你得說不餓不餓、不累不累。你若是胡吃海喝,貪婪無度,我迴頭便打你。”


    羅雲嫿:“可是我好餓呀——!”


    羅令妤已經不理羅雲嫿了,重新低頭撥算盤。清脆珠子敲擊聲中,侍女靈犀同情地望了自上了船、便餓得臉頰瘦了大圈的小娘子一眼。羅令妤不止自己時時淑雅自持,還不忘盯著小娘子。可憐的小娘子,已經兩天隻喝菜湯,沒見過一粒米飯了。但羅令妤並非苛待自己的妹妹,實則——咳咳,她們太窮了。


    靈犀走神的功夫,羅令妤已經念到銀錢的開支了。聽羅令妤說道:“……再有兩日就到建業了,送完這些禮,我們還能剩下二百多兩銀錠子。下了船把船資給了,到陸家先給老夫人百兩,作我們借住的錢;還剩下百兩,打賞給侍女婆子等下人,參與各類宴遊……平時省著點花,大約可以撐上半年吧。半年時間,若我能嫁一位夫君,我們困局便可解了。”


    此言令人聽之落淚,聞之心酸。


    羅令妤手支下頜,悵然望向窗外水上青山峻嶺,對自己到建業後的命運有些擔憂……


    耳邊羅雲嫿還在嚷:“姐,餓呀——”


    “餓呀——!書裏沒有顏如玉,書裏沒有黃金屋——餓呀!”


    一聲比一聲拉長,一疊高過一疊,吵得羅令妤無法再扮憂鬱美人。


    羅令妤隻好道:“……那讓船家先停下,我們釣魚試試看。”


    羅雲嫿當即歡唿一聲,扔了書,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催促姐姐的侍女靈犀給自己找鞋襪。羅雲嫿噠噠噠跑出船艙,趴在船頭咽著口水,瞪大眼睛等魚。船翁和船媼兩人恐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掉下去,他們勸了好久,羅令妤才持著魚竿,和提著一個魚簍的侍女走出船艙。


    美人長裙翩躚,立在船上驚鴻動人。如此纖細美人提著笨重魚竿,那魚竿都垂到地上了。老媼心裏一顫,連忙過來攔:“使不得使不得!娘子快坐下歇著,釣魚這種粗事,交給我們來做——呃!”


    羅令妤溫溫一笑,柔聲說著“不礙事”,手腕使力。她將魚竿向外一拋,魚線當即如跳浪般飛出,在半空中揚起一道雪亮的拋物線,“啪”一聲落了水。羅雲嫿小娘子拍著手給姐姐喝彩,絲毫不擔心姐姐太過羸弱釣不上魚,侍女靈犀把魚簍放在羅令妤腳下,也好整以暇;羅令妤這突然放開的釣魚動作,嚇了劃船的老翁和老媼一跳。


    美人看著柔弱,實際上好像並不柔弱——


    沒有魚餌的情況下,半個時辰,她釣上了一條小魚。


    羅雲嫿在旁失望道:“姐姐多釣些。這麽小的魚不夠我們吃呀!”


    再半個時辰,又釣上了一條魚。船上老翁老叟對立在船頭、衣袂翩飛、手持魚竿、麵色沉穩的娘子佩服不已,羅雲嫿和靈犀忙著為羅令妤鼓勁。但許是運氣到頭,羅令妤手腕酸痛,已再釣不上魚了。拂了下頰畔被風吹亂的青絲,羅令妤遺憾收竿——


    “好了,先這樣……啊!”


    船忽然震了一下,一聲“咚”後,所有人齊齊向後退。但手裏握著魚竿的羅令妤卻覺手腕沉重,被向前趔趔趄趄拽去,眼看就要被扯下水去。眾人疾唿“娘子小心”,羅令妤被拉地絆倒,撲在木板上。魚線飛快向下沉,羅令妤一隻手抓著船不敢鬆手——


    她全身貼著船板,腿軟無力,還被魚線勾住裙裾向船外紮。羅令妤尖叫道:“快快快救我——”


    被撞的船將將穩下來,眾人七手八腳,連忙過來抱扶羅令妤。羅雲嫿嚇得兩眼含淚,若是姐姐沒了,就剩下她一人;靈犀也是臉色慘白,緊緊抱著羅令妤的腰把她往後拖。妹妹和侍女都這般緊張,隻能指望有經驗的老翁和老媼。老媼“咦”一聲後,老翁手伸入水裏撈,嘀咕:“好像是一個人撞上船了。”


    天灰蒙蒙,幾人衣服上都濕漉漉的。女的合力拖著羅令妤向外拽,羅令妤周身被勒得發麻,抖著唇說不出話;老翁出力,扯著魚鉤,真的摸到了一個人。老翁一招唿,眾人都去看魚鉤扯著的人。羅令妤雪白著臉,被眾人簇擁著,隱約看到一個人奄奄一息地從水下冒了出來。寬大直䄌濕了水,棉布袍子沾著魚籽、飄絮、浮萍,一股腦,混著滴著水的黑發,裹著爬上船頭的這個人浮起來。


    隱約是個男人。


    穿著襤褸,是窮人。救一個又窮又落水的男人的後果不堪設想……


    羅令妤當即傾身,解魚鉤和魚線。眾人以為她救人,誰知她抓著人的手臂,趴在船轅上手向外猛推,就要把這個人從船邊推下去。她動作堅定、力道不輕,羅雲嫿嚇得慘叫道:“姐,不要啊——”


    此時無人知,這人是建業陸家三郎,羅氏二女的表哥陸昀。多年以後,陸三郎已位高權重,他迴憶起自己和夫人的初見,冷笑連連——


    夫人心狠手辣。當真是刻骨銘心啊!


    陸三郎粗服布衣,形容糟糕,然在眾人眼中,此郎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他扶著牆上藤蘿,彩錦花色灑落在他身上,照著郎君的麵孔,斑點時明時暗。院中侍女們的臉,幾乎是同一時間,刷一下紅透了。


    侍女們趕緊過來服侍,端茶又送水。進進出出,她們灑了香料花粉,取出換洗衣物和療傷藥,為郎君備下洗漱湯池。閑了許久的二房院中重新忙碌起來,燒水聲、烹飪聲傳出去,陸家上下,慢慢的,皆知三郎迴來了。一時間,整個陸家好像都熱鬧了很多,紛紛來人探望。


    半個時辰後,戴玉冠,振長袖,著灰袴,陸昀終於恢複了精神。迴到寢屋,穿過裏外間相隔的大插屏,坐上鋪著秋香色洋罽的坐榻,陸三郎抿一口侍女錦月端上來的熱茶,長長舒了口氣。他手揉著眉心,問:“我不在的時候,建業有大事麽?”


    陸三郎這一走便是兩三個月。兩三月間,誰家妻妾不和,誰家閨女一擲千金覓情郎,誰家鬥富鬥得打了起來……林林總總,也發生了不少事。錦月想了下:“倒是無甚大事,也都和我們家無關……哦對了,今日表小姐要來,算得上一件事吧?”


    陸昀閉著眼:“陸家哪天沒表小姐要來,才是大事。”


    表小姐……陸家上下,真是有不少表小姐。表小姐們每天都在陸家做客,吹拉彈唱,陪伴家中女眷解悶。三郎恐怕聽都聽得煩了。錦月忽而輕笑,低頭端詳陸三郎俊冷麵孔半晌,她掩唇:“這位表小姐可不一樣。這位表小姐是您姑父那邊的親戚,她從南陽來,失了父母,要在我們家常住。而且啊,我聽聞表小姐花容月貌,是絕色美人!”


    絕色美人觸動不到他。靠著榻上小幾閉目養神的陸三郎眉骨輕微一跳,燭火在他眉心一蕩,拉出一道驚魂攝魄般動人的光影。他抓住重點後語調散漫,內容難聽:“現在連一表八百裏的窮親戚也要來陸家常住了?一群女人越來越不著四六。”


    編排陸家娘子們的話,縱是心中所想和郎君一樣,侍女錦月麵上也不肯露,隻但笑不語。主仆二人不再提陸家所謂來打秋風的窮親戚表妹,錦月開始跟陸三郎說起建業發生的有趣事。錦月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時,看到一個人影在窗外一閃。織月在插屏外一伏身,嬌滴滴道:“三郎,聽說您迴來了,受了點傷,老夫人著人送了參湯來。老夫人問您傷得重不重,想看看您。”


    錦月掩口再笑,看向自家郎君——老夫人這是要三郎過去,一同見見那位新來的表小姐呢。


    ……


    其實錦月的消息不完全對。


    陸家不是來了一位表小姐,是來了一對姐妹花。不過妹妹隻有八九歲大,許是坐船坐得不舒服,到了陸地後一直昏沉沉地扒著姐姐。再進了陸家大宅,下午的時候,羅雲嫿被姐姐領著跟老夫人磕了個頭,侍女靈犀就心疼地帶著小娘子下去休息了。陪伴在老夫人身邊的,隻剩下羅家大娘子羅令妤。


    而羅令妤沉魚落雁般的相貌,讓人直接忽視小娘子,以為家裏隻來了這麽一位表小姐。畢竟這麽一位表小姐,就奪去了女郎們的所有風采——


    羅令妤從下午時分,就陪陸老夫人等一眾長輩坐在屋中,如美人花瓶般,供人觀賞;再謹慎地迴答長輩們的提問。一屋子冷清,到底是彼此不熟,沒話找話,長輩們的笑容都有些僵了。而觀羅令妤,此女還優雅地笑著,青蔥指尖搭在膝上。兩個時辰,她跪坐姿勢筆直,連裙裾上的皺褶、發鬢上的步搖都不曾晃一下。陸家女眷交換眼神,心照不宣:羅氏女雖家世落魄,相貌不似良家,教養卻是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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