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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令妤:“不行!”


    羅雲嫿仰臉,眸子裏沾滿水霧, 朦朧可憐, 嚷道:“姐啊!”


    侍女靈犀和船夫二人也幫腔:“這位郎君傷得很重, 在水裏不知泡了多久。我們若是不救, 他便要死了。”


    遭眾人一致反對, 羅令妤聲音溫和了些:“再過兩日就到建業了。我是女子之身,船上多出一個男子來。我救了這個男人, 下船後碰到陸家人, 我如何解釋?”


    “再說他衣著這般破爛, 還受傷。恐不但是窮人, 身上還有命案。這麽危險的人……”


    九歲的羅雲嫿猶豫了一下:“……那、那我們悄悄救人,悄悄放人走, 不讓人知道……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哇。”


    羅令妤:“我們幾個人在船上, 衣食本就不夠, 還需節儉。再救一個男的, 我們吃什麽……”


    羅雲嫿咽口水,戀戀不舍地看眼魚簍撒出來的兩條魚。她掙紮片刻, 心想反正之前也隻能吃吃菜羹填填肚子, 大不了繼續忍著餓。羅雲嫿小娘子皺著小臉, 慘兮兮道:“那我不吃了, 把我的份讓出來給這位大哥哥好不好?”


    羅雲嫿使出殺手鐧:“姐, 如果爹娘那時候有人救, 說不定就活了呢!”


    羅令妤一怔,睫毛如羽般撲開翅,其下烏黑美眸微空,失神地看著妹妹的小臉。她退得離那受傷的郎君很遠,根本不想看那汙穢的人。但妹妹的話讓她目中一黯,喉口幹澀,說不出反駁的話了。


    金光垂江,月落滿湖,紅日破水。


    離到建業不過剩下兩日船程,船中其他人忙著照顧那個救上來的郎君,自始至終,羅令妤沒有去瞧過一眼。將船艙中唯一的榻讓出去,羅令妤主動搬去了角落裏,翻著賬冊繼續算在陸家的日常用度。她劈裏啪啦地撥算盤,碧紗窗下,浮光水影一層層照在她麵上。


    昏迷得斷斷續續的陸三郎,數次混沌醒來,哪怕九歲的小娘子和疲憊的侍女一直照顧他,他第一看到的,也是那窗下坐著的、側容美豔的女郎。


    救上來的人被包紮了傷口後,還不停地發高燒,唇幹裂,麵慘然。羅雲嫿小娘子心善無比,與靈犀姐姐一起商量著照顧病人。知道自己姐姐的脾性、不去煩姐姐,羅雲嫿耐心的,如照顧寵物般,恨不得把這個哥哥的粗服白衣脫了,給他換上幹淨的。


    苦於她們船上沒有男袍,隻好作罷。


    衣不解帶地照顧病人兩天,到進建業城的前一天晚上,無論是靈犀還是羅雲嫿,都撐不住了。病人睡得安穩,一大一小兩個娘子趴在榻沿,枕著手臂打盹。羅小娘子把吃的都讓給病人後,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在睡夢中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油香。靈犀也餓倒在榻邊,麵黃如菜。


    夜風吹逐掠影,艙中的燈燭滅了。外頭劃槳的船翁和船媼也睡了,濃夜水上,隻聽到槳聲在水裏的欸乃聲。月光藏在雲後,明明滅滅如被搗碎般落在水上,再透過窗,照向床榻的光已極為暗淡。


    眾人皆睡了,羅令妤廣袖長裙,腰束帛帶,提著裙裾躡手躡腳地繞開床榻沿睡著的妹妹和侍女。她靠近床榻,離得越近,越是抬起袖子,捂住鼻子,把大半張臉,也擋在了袖子後。


    她推床榻上的人,床上沒有光,羅令妤根本看也不看,隻拿手指輕輕戳了下。她動作極輕,不想床上的病人郎君身子猛一僵,睜開了寒眸,看向床頭的美人。美人掩袖拂麵,眼神隨意地瞥過,示意他跟她出船艙。


    陸三郎風采韻秀,容色極佳。但一則夜裏無光,二則打扮粗陋,三則這個美娘子目露厭惡色,也根本不看他。陸三郎生來,從未被人嫌棄至此——


    陸三郎從來隻有被女郎遞紙條、約他表情的經曆。


    陸三郎手按住自己受了重傷的後腰,無聲地皺了下眉,將壓抑的嘶痛感掩下去。在船上躺了兩日,他的精神恢複些。羅令妤娉娉嫋嫋地行在前方,他目光從後掃過此女的頸、腰、身段,收迴目光,他下了床。腳步略沉重,陸三郎還是跟了出去。


    這位女郎把他喊出去後,到了船頭,指指白霧彌漫的水。依然離他三步遠,女郎聲音卻輕妙悅耳,如鸝兒清歌:“明日晌午,我們船便到建業了。如今已入建業水路潮溝,離建業主城已是不遠。隨時可到。”


    摸不清此女套路,隻觀此女身段之美。此女麵向水麵說話,看都不看他……陸三郎態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後呢?總不會因為救了他一命,就要他以身相許吧?


    此時代男女無大防,民風開放,名門女子更是彪悍。但陸三郎……非常的,格外的,不吃這套。


    陸三郎會錯意了。羅令妤聲音溫溫柔柔:“郎君,我們孤女入建業,乃是投靠親戚,實在不方便帶你一同下船,我親戚問起來,我不方便迴答,”何況一個有仇人的窮人,救來麻煩多,對她前程無助益,“郎君,我們就此別過。你便在這裏下船吧。”


    陸三郎:“……”


    立在月色陰暗處,他的衣著和麵容都被藏得很深。羅令妤粉麵直對清湖,為了表示自己不想和他建交的態度,她自始至終,頭都沒轉一下。唯恐知道了他相貌,唯恐和他日後不巧相遇。美人一眼也不看他,迫不及待地趕他走……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陸三郎不動聲色,聲音清冽含霜:“此地離碼頭還有數裏,敢問娘子我如何下船?”


    羅令妤:“跳水,遊走……郎君之前落在水裏未亡,想來水性頗好。跳船遊迴建業,當不致死。郎君,我也是無法。請郎君為我名譽考慮。”


    ……不致死,但陸三郎養了兩天的傷,便相當於白養了。


    沉默許久,美人始終不轉身。


    陸三郎語氣忽然變得輕柔:“娘子當真做此打算,不反悔?若是娘子有困難,我也可相助。我在建業,還是說得上話的。娘子……想好了啊。”


    羅令妤並不相信他的話。她蹙著眉,隻覺這個窮人要賴上自己了。她心中緊張,警惕心前所未有的強。


    陸三郎笑意加重。若是熟悉他的人,當知道此時他已反常至極。然羅令妤不知,覺此人語氣輕.佻曖.昧,愛她美色,說不得是登徒子……引火上身,羅令妤往旁邊挪得更遠了些。她袖中手握著一枚尖銳的金簪,隻要此人過來,她一定紮下去!但是陸三郎的眼睛輕飄飄地掃過她的衣袖,在她那裏停頓半天,他隻含著笑:“敢問娘子芳名?日後迴到建業,我當報今日之恩。”


    救他之恩,和逼他跳水之恩。


    羅令妤語氣飛快:“不用!我施恩不圖報,日後即便路上相逢,郎君也當做不識我便好!”


    身後良久沒動靜,背後鋒芒如刺,灼灼似燙。羅令妤的背脊越來越僵硬,麵頰肌肉越來越僵硬。她屏著唿吸,身子輕輕顫抖……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噗通”聲。羅令妤猛地迴頭,看到船外濺起一小片水花,那個郎君站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


    全身虛脫,羅令妤跌坐在地上,撫著心口喘氣——總覺得如狼似虎,那郎君極為危險。幸好,她擺脫此人了。


    從此不必相見了。


    ……


    次日中午,陸家仆從在碼頭相迎,將舟車勞頓的表小姐迎入牛車。小的那個表小姐懨懨地靠著姐姐手臂,被侍女靈犀抱上牛車。靈犀迴頭,充滿歉意地解釋水路難行,小娘子身體不適。眾仆賠笑表示理解,而後屏著唿吸,看一隻纖纖素手伸出,美麗無雙的羅氏女從船艙中款款步出。


    南國建業碼頭,水道四通八達,下層人士往來不絕,忙著卸貨搭船。禦街盡頭,一眾年輕郎君打馬而來。“駕——”


    “齊三,今日可是我先!”


    “哈哈,話別說的太滿。五公子可比你擅騎——”


    仆從們紛紛避讓,看郎君們策馬在官道上奔跑,駿馬肥碩,流蘇瓔珞香霧繚繞。郎君灑脫風流,意態張揚!十來匹馬絡頭趾高氣揚,建業的年輕兒郎們一個個放緩馬速,扭頭看向那下船的女郎。羅令妤打量著這座南國古城,雲飛衣揚,發絲拂麵——


    “女郎何如?”


    “神仙妃子!”


    沒人應。


    羅令妤抬頭,撞入郎君幽涼深邃的眼眸中。陸三郎陸昀,他的相貌和氣質是有些不符的。此人氣質清貴高潔不沾凡塵,冰霜覆月般;然他的相貌出眾到極點,出眾到有些輕浮、風流。兩種完全相反的形象匯於同一人身上,實在讓人看不清。


    陸三郎盯著她,再吐出一句:“不記得我了?”


    大腦空白,羅令妤當即驚駭,神魂震起:“不、不、不曾……見過!”


    屋中聽到抽氣聲,一眾眼巴巴盯著陸昀的表妹們齊齊看向羅令妤。羅令妤麵紅中透著慘白,僵立著,被背後各種目光掃視。她初來乍到,就讓陸三郎如此另眼相看,表妹們怒中噴火,簡直想吃了這個羅氏女。


    這時,一直旁觀的陸老夫人一聲笑,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羅令妤:“三郎剛剛迴家,哪裏見過你這個表妹?許是天下好看的人兒都相似……快來祖母這裏,聽錦月那丫頭說你這一次受了傷,你這孩子真是胡鬧……”


    ……


    當夜夜深,領著陸家老夫人送給她的新侍女靈玉,迴到在陸家借住的“雪蕪院”,深一腳淺一腳。看過已熟睡的妹妹,吩咐侍女靈犀一些夜裏注意事項,到自己臥房,羅令妤香汗淋漓,長發亂濕。


    美人縱是狼狽也是美人,眼角泛紅唇脂已淡,長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隻是羅令妤眼睛發直地看著窗,形容不太好。老夫人送來的侍女靈玉不敢多看,出門去打了水,拿了麵盆子進屋,好給羅娘子洗麵。


    但靈玉再迴來時,竟見羅令妤坐在床榻上,攤開自己帶來的包袱。包袱中瓶子、膏子、方盒,林林總總叫不上名,還有幾身換洗的衣物。女郎望著自己的包袱,絞著帕子,滴答滴答地無聲落淚。靈玉忙丟下麵盆子上前探望:“女郎,陸家可是有招待不周,有誰欺負了您?明兒婢子領您求老夫人去!”


    羅令妤抬起籠霧長睫,頰畔濕發貼著,麵容被水澆洗一遍。淚光點點,嬌花照水。纖瘦婀娜的女郎哭得喘不上氣,哭得靈玉一介女的都為之心動……羅令妤才哽咽著說:“三表哥是否討厭我……”


    靈玉這才舒了口氣:“三郎麽?娘子多心了,我們三郎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靈玉表情複雜,想半天作出一個總結,“就是和別人不太一樣,比較高傲。無意得罪了娘子,娘子也勿多想。”


    “胡說。我見表姐表妹們都看三表哥,三表哥那樣子……好像跟表姐表妹們都很熟,”羅令妤悵然落淚,“他獨獨不喜我。”


    靈玉似笑非笑道:“那不是。表小姐們都想和我們三郎熟,但我們三郎……平時不太沾家的。大約平日少見,所以親切吧。”


    “哦?”羅令妤恰到其實地反問,“其他表哥不這樣麽?”


    她帕子上澆的辣水已經不敢碰了,怕哭多了明早眼腫,無法見人。自己貧窮,連著妹妹也隻有一個侍女靈犀。陸老夫人送來了靈玉這個侍女,不知此女品性,羅令妤不會輕易交心。但最少,陸家幾位郎君們的情況,卻可以從這個侍女口中打聽打聽。


    靈玉說道——


    “陸家這一輩少女多男。尤其我們老君侯這脈,正統的郎君,隻有陸二郎和陸三郎。老夫人嫌寂寞,最喜歡接漂亮的娘子們來我們家住。但是大夫人不喜,怕二郎移了性,整日看著二郎讀書,不許二郎和表小姐們玩。到了要說親的時候,大夫人才開始急……”


    “三郎卻是有些可憐。鎮北將軍(陸昀父親)去了後,二夫人也跟著殉了情。老夫人把三郎接迴建業,偌大的二院,平時就三郎一人住著。許是同情三郎身世,家裏並不如何管三郎。隻知道三郎到處混玩,和建業的郎君們關係都不錯。左相(陸顯父親)想在朝中給三郎謀個一官半職,三郎也拒了。平時女郎們都喜追著他,但我們三郎品行高潔,卻是誰都不理的。”


    靈玉低頭,深深望向這位新來的表小姐:“三郎今晚獨獨理您,您該高興才是。”


    羅令妤秋水含情目,桃腮落雪瑩。她輕輕一望,靈玉一股腦把知道的都說了個遍。勉強壓下想起那人時的心肝亂跳,羅令妤在心中計量開了——


    三表哥,唔。


    父母雙亡,二房的財產全是他一人的。人好像不著調了些,但她貌美如此,他今晚不也失態了麽?名門勳貴,容止出色,還無人管教……幾乎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門好親事啊。


    二表哥陸顯自然更好,父親是朝中左相,母親也是大族出身,自己還上進,在朝裏有官職。然這麽好的家世,她羅令妤一介落魄士族出身的女郎,便是想高攀,打動了二表哥,大夫人和左相那一關也難過……


    再旁係郎君們,羅令妤又看不上了。她自詡美貌,心氣極高,千裏迢迢來到建業想求高嫁,以挽救自己和妹妹孤苦伶仃的命運,那稍微次一些的郎君,她若非不得已,也不想選。


    羅令妤最後問:“表哥們在家裏時要讀書的吧?”


    靈玉眸子一跳,盯著這位花容月貌的表小姐。輕輕的,扯動嘴角,她再次笑得意味深長:“……是啊。”


    陸家二郎身上的官職是閑職,平日不用上朝。他人又自律,自然在家中讀書;陸三郎在屋裏的時候,隱約聽到什麽說“受傷”,那大約也是出不了門,會在家裏讀書;其他郎君們,應該也一樣。


    隻是羅令妤仰目,不解地看一眼靈玉,不知靈玉反應為何如此微妙。她心裏發突,想莫非靈玉看出她的心思了?纖巧麗影映在窗上,羅令妤微微憂鬱了。


    ……


    次日清晨,天將將亮,睡在外間守夜的靈玉尚未起身,漆木屏風裏間的羅令妤便悄悄起了。她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銀紅繡蘭花紋的披風,隨意挽了下發,仍有幾綹淩散發絲貼著臉。躡著腳步踩在熏香綠席上,開門穿上鞋履,羅令妤手裏握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銀瓶,便就著昏白天色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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