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令妤定睛再細看時,見得窗邊疏竹照影,颯颯風吹,吹得帷帳紛揚,涼意灌體。青碧色的窗幃後,一點兒人影也看不到。好像她剛才看到的那雙桃花眼,是做夢似的。


    羅令妤一時迷茫。


    到帳外陸夫人催一聲:“羅娘子?”


    羅令妤應一聲,快步跟了出去。


    到大堂上,眾多郎君女郎圍著小可憐般的陸四郎陸昶說話。一群大人中,羅令妤隱約看到自己的妹妹在裏頭跳了幾下,小臉玉瑩。然羅雲嫿小娘子個子太小,羅令妤根本看不清,目光就放到了笑望著她和陸家大夫人的陸英。


    陸英著一身藍灰色的缺骻袍,長靿靴,梳著兩博鬢。衣裝是便於出行的建業流行女服,妝容卻是眉心點朱紅,鬢角發尾過耳。陸英被小輩們請安,再迴頭看陸夫人和羅令妤,她那烏發間金色、翠色的葉飾給她一身的英氣添許多少婦嫵媚感。


    陸英這一身打扮,看起來……就是特別會玩的。


    羅令妤伏身,請安請得情真意切:“大伯母安好!”


    丈夫早亡,兒子又四處遊學,陸英一人迴到娘家建業陸家,常日腳不沾家,在外到處玩耍。就連侄女羅令妤來家裏做客,也沒見陸英多照顧。陸英這作風,被恪守禮規的陸家大夫人不喜;陸夫人整日坐在家裏不出門,陸英也是撇嘴嫌棄。姑嫂二人性情不相投,平時很少湊一起。此夜要不是羅雲嫿小娘子趕巧叫來陸英救急,陸英才不會跟自己這位嫂嫂多說話。


    陸英笑眯眯:“大嫂跟令妤在裏頭說什麽呢?”


    陸夫人沉著氣:“一些閑話而已。”


    羅令妤看兩人氣場不和,連忙笑著開口轉移話題:“伯母打外麵迴來麽?是去騎馬了麽?”


    陸英:“打馬球,晚上貪杯多喝了幾盞酒,才迴來晚了,錯過了令妤你們這小宴。不然我也是要來玩玩的。改日我帶令妤你打馬球去。”


    羅令妤麵上的笑略微僵硬了一下:打馬球?還是算了吧……這恐怕是她少有不擅長的了。


    陸夫人嗤笑:“難為你還記得你有這麽位侄女。”她目光從羅令妤美豔無比的麵上掃過,剛被氣了一肚子,再加上她本就不喜歡這兩人,讓她語氣分外不好聽,“賓至如歸,真是不當自己是外人。”


    陸英不以為然:“這本來就是我家。不服氣你跟我母親說去。”


    陸夫人被弄得說不出話,唇抖了一下。


    因為陸夫人的攪和、陸英的到來,這場小宴虎頭狗尾,結束得太匆忙。參宴的人心情都不甚好,郎君們告別後,女郎們心裏也在默想明日就告辭迴自己家去,陸家有陸夫人,暫時不想來討嫌了。看得表小姐們各自臉色,陸夫人心裏微後悔,覺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些世家。因著這層後悔,當羅令妤提出要親自送陸夫人和陸英迴去時,陸夫人就沒再反駁了。


    羅令妤送兩位婦人迴去,卻是吃力不討好。


    陸夫人和陸英不對付之餘,便喜拿羅令妤來說話。一路迴去,陸夫人和陸英同行時,為了壓這位小姑,陸夫人林林總總,諷刺了一通陸英對前來投奔的侄女不問不管,說什麽北國和南國可不同,汝陽和建業也不一樣。再說今日造成的這種種誤會,都是陸英慣的。


    陸英麵色微訕,因她對羅令妤的感情確實不深,她願意讓羅令妤姐妹來陸家投奔,是看在亡夫的麵上。陸夫人說她不管羅令妤,是真沒說錯。陸英其實不知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羅令妤又做了什麽,被陸夫人牽著話時,她的氣勢就不那麽足了。


    羅令妤低垂著頭,跟隨兩人,不言不語。


    再後方跟隨的侍女靈玉幾人,看府上的表小姐成為陸氏姑嫂二人的宣泄口,再看羅令妤纖細挺拔的背影。她們歎口氣,想今晚這樁事,表小姐明明無辜,還被夾擊而攻。明日其他表小姐定然都要告辭走了,留這位羅娘子一人住他們家……這種煎熬,羅娘子真是可憐。


    好不容易送完兩人,走在小徑上,一路迴院子,羅令妤悶不吭聲。打燈的侍女靈玉悄悄望去,見女郎眸中光華如星,搖搖欲墜。那點點淚意含在她眼中,湖水一樣波光蕩漾,柔弱美麗……


    走上石廊,左邊一排鬆柏樹,樹外湖水清澄,亮光浮在女郎瓷玉一樣的麵頰上。女郎抬眼,看得遠近院落燈火點點。羅令妤忽開口問:“這條路,是從‘雪溯院’出走,迴各家院子的必經路麽?”


    靈玉不解她為何這麽問,卻恭敬答道:“是……但是遠了些。娘子我們為何繞路來這裏?”


    羅令妤便道:“我有些累,我們坐下歇歇吧。”


    女郎一晚上承受極多,侍女心裏對她滿懷同情,羅令妤一開口,不疑有他,靈玉和其他侍女就提著燈籠停下了。她們不遠不近地站在十步開外,見羅令妤扶著欄杆坐下。憑欄望廊外煙水,羅令妤眸中的淚意眨落。


    她哽咽不住。


    靈玉等女當即低下頭不敢多看。


    羅令妤邊任由淚意滾在頰畔,邊算著時辰。想她送陸夫人迴去這一路,那幾位住得遠的郎君,也不知有沒有走過這裏。若是還沒來便好了……自己望水垂淚、滿含委屈的模樣,楚楚動人,當可被看到了。


    本就委屈,默默吞淚不為人知,她豈不是更委屈?


    羅令妤伏在圍欄上,落淚漣漣。她哭得肩膀顫抖,喉間發出微弱的“嗚嗚嗚”聲。


    側臉卻清豔無比。


    ……


    “雪溯院”的宴還沒散,陸英剛到,陸三郎和劉俶就離開了那邊,不許仆從們告訴旁人。陸三郎領著劉俶去挖了一壇自己埋了好幾年的酒,尋到家裏和秦淮河水連著的那處大湖。將船上的繩子係上岸上的木樁,陸三郎抱著酒壇上船而坐,劉俶緊跟。


    兩位郎君坐在船上,上方有鬆柏數影擋著,風清月明,浮一大白,人生盡歡至此。


    陸昀瞥坐在對麵的劉俶,給對方倒了酒,劉俶的麵容掩在樹叢陰影下,神情幾分心不在焉。陸昀嗤一聲,膝蓋曲起,手肘撐著膝往後一靠。酒香四溢,陸三郎打量對麵的陳王許久,突然語氣怪異道:“你莫非也看上我那羅表妹了?”


    “自離開‘雪溯院’,你便魂不守舍。”


    而劉俶隻是跟他站在窗外,看了羅令妤那麽一眼而已。


    劉俶迴神:“不,沒……就是……眼熟。”


    陸昀似笑非笑:“世間美人都眼熟。”


    旁人也罷了,劉俶竟然也這麽在意……陸昀喝一口酒,心口煩起,眼中神情微冷。這一刻,他看著是真有些孤傲冷然,清泠如山巔冰雪了。


    陸昀漫不經心:“羅令妤算什麽美人……你讓我去宜城和庶族接觸,我倒是真見過一位美人。名士周潭才學傳遍天下,卻是一個庶族,自來被士族看不起。我與他見麵時,見到他膝下有一女周揚靈。你若想和庶族合作,名士周潭就繞不過,他那個女兒周揚靈,也是個不錯選擇。”


    劉俶突然“啊”一下,想起來了。他一下子站起,兩人共坐的小船隻搖晃,劉俶已顧不上管,語氣激動:“我我我想起來了……你你你……”


    陸昀青眉壓眼:劉俶因口疾,輕易不說話,更不會讓自己激動。


    劉俶冷靜一下,才把話說連貫:“我見過羅表妹。她,剛到建業,我打馬走過。”


    那日春光爛如霞,年輕的五公子,陳王劉俶和建業的十來個名門郎君騎馬從碼頭過。貌美如畫的年少女郎剛剛下船,衣袂隨風揚,她翹首而望。佳人如玉,翩若驚鴻,誰不記得?


    坐在船上任船搖晃的陸昀眸子冷黑,輕微地縮了一下。他語氣平靜:“是我的表妹。”


    陸昀張口要再說,忽耳朵一動,聽到了上方傳來的女郎嚶嚶哽咽聲。他仰頭,看到樹蔭濃重,月光涼澈,女郎的身形在樹外隱隱綽綽。


    陸昀和劉俶一對望,心中起疑,不知他們的談話有沒有被聽到。該是聽不到的,兩人聲音極低,又沒說幾句話,風向再是朝下……但以防萬一,兩位郎君不再吭聲,拉住栓在岸頭的繩子,將船靠岸。


    ……


    一會兒後,羅令妤聽到身後微妙無比、似歎非歎的男聲:“表妹啊……”


    哭得梨花帶雨的羅令妤心中剛喜自己總算被散宴後路過的郎君看到,然那聲飄飄的“啊”,讓她覺得這珠玉一樣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來不及多想,她匆匆抹淚站起,以最好的形象轉頭,柔而怯地望去。羅令妤的濛濛淚眼眨巴著——


    陸三郎。


    他確實玉帛般好姿容,好容止……但是兩人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剛才還偷窺她來著。不是才罵了她麽,為什麽他還總出現在她麵前?


    羅令妤小心翼翼:“表哥……你就……傾慕我至此?”


    她完全沒看到陸昀身後在係船上繩子的劉俶。


    陸昀挑眉:誰傾慕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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