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時刻,窗楹下懸著羊角風燈、紅紗燈等,風一吹,燈便與鐵馬撞擊聲交織一處,叮咣作響。隔著數道青色、月色帷帳簾子,裏頭的樂曲聲、男女說笑聲,便追著簾縫兒,絲絲縷縷地飄將了出來。


    設宴設席,仆從侍女們都在外相候。屋中的絲竹管弦聲不是樂工所彈,而是屋中那些貴族男女們親自操持。此年代的貴族男女才藝傍身,以演奏自己所編曲章為“雅”。這樂曲不會讓下人觀賞,他們自己互相欣賞評價,當個樂子。


    除了奏樂的,屋中還有玩投壺的、射覆的,有作畫的、談詩的,下雙陸的、走圍棋的。年輕郎君和女郎們或坐或站,或聚或獨,皆是自得其樂。


    韓氏女歸家,特設宴相送,此夜男女盡歡,韓氏女與王娘子說了幾句話,話題轉到羅令妤身上,二女不覺在人群中梭巡那女郎的身形。當她們看到一案上置一織錦棋盤,羅氏女與另一女郎對坐,白象與烏犀皆放於手中。許是棋局精彩,站於一旁旁觀的男女人數皆是不少。


    羅令妤眉目輕垂,雲鬢挽挽,燈火柔和光輝落於其身。


    陸家郎君們的眼睛、周圍女郎們的注意,盡落在她身上。


    韓氏女語氣微酸:“這個羅妹妹,人長得美,會的東西,未免也太多了些。”


    王氏女心情複雜道:“聽聞她生於汝陽,家裏也曾是大族。汝陽靠近北國,北國士族的技藝向來勝過我南國,想她幼時便學得極雜極多吧。我等不如她。”


    南國好奢之風是建國後逐漸形成,然比起士族的底蘊,南國多比不過北國。不過近年來隨著好奢之風盛行,南國在建業的世家名門們,底蘊也漸漸追上北國了,更有穩穩壓一頭之勢。


    韓氏女酸酸道:“是啊,我不如她。她今日尚且隻在陸家展露風采,已讓郎君們看得神魂顛倒。也就陸家沒女郎,出門玩耍的人少……不然她若是出了陸家門,滿建業,過不了多久,都會傳遍羅氏女的美名了。”


    “難道我建業的名門女郎,會輸給一個鄉下來的鄉巴佬?”


    王氏女微一恍神,道:“陳大儒府上的陳娘子,也許能和此女平分秋色。”


    聽王氏女如此說,韓氏女腦中浮現出了一個女郎的身形。她撇了下嘴,不悅地側了臉。陳大儒府上的陳娘子啊……她心想陸三郎風采如斯,陳娘子明明傾慕陸昀表哥多年,還裝作一副清高模樣,瞧不起她們這些住在陸家的表小姐們,似還等著陸昀表哥湊過去討她歡心一般。三表哥怎麽可能?


    與其選陳娘子,還不如選這個……臉上寫著“我就是要壓你們一頭”的羅令妤呢。


    人影疊疊,男女的影子交映,如陸二郎陸顯這樣的郎君,此時站在羅令妤背後,看羅令妤下棋。陸二郎目光閃爍,投向羅令妤的眼神幾多驚豔。陸顯好靜,好收集天下名局。他看得出來,羅令妤這棋不是說下的多麽驚才絕豔,而是她胸中有丘壑,明顯有她自己的布局……


    以棋觀人,陸顯沉思:這個表妹,心思似很多……


    被陸顯觀望的羅令妤手撚白子,唇角噙笑,心中其實微苦。她心裏猶豫,想著陸三郎之前說她的話,那話讓她左右搖擺,不知是不是該藏拙,風頭不要太盛了。然而旁家女郎有時間藏拙,在陸家慢慢經營……她哪來的時間?她沒想到建業的名門這樣能花錢,她連半年都快撐不住了。


    不能在半年時間嫁一個家世好的郎君,她和妹妹的日子就會很慘了。


    羅令妤一邊下棋,一邊還在心不在焉地琢磨:要不要把自己收到的迴禮,偷偷讓侍女出門賣了,換些銀錢?但她用的物件,皆是名門才用得起的,普通百姓哪裏會用?一個賣不好,被人發現她的困窘,她還怎麽有臉在陸家待?


    好煩。


    羅令妤擰眉:都怪陸三郎。


    花了她那麽大力氣,這個家世好的表哥眼見著還要飛了……


    羅令妤不覺抬目,目光與俯視她的陸顯對上。陸顯一怔,對她露出一抹和善鼓勵的笑容。二表哥眉目清正,心思不多,其實也……正這般想著時,外頭忽傳來侍女通報聲:“大夫人來了!”


    屋中玩耍的男女們皆是一驚,齊齊起身,見竹簾打開,著翻領束袖曳地長裙的婦人在侍女簇擁下壓著眉頭進來了。她衣著顏色偏深,正如她給人的莊重肅穆印象一般。陸家大夫人來了,屋中輕鬆的氣氛蕩然一散。


    羅令妤立在棋盤邊,看自己旁邊的二表哥詫異地迎了上去:“母親,您怎麽來了?”


    眾人給陸夫人行禮時,皆是心頭吃驚,因他們知道陸家這位大夫人是不喜這些的,通常根本不會來他們這樣的小宴玩耍。羅雲嫿小大人一般站到姐姐旁邊,踮起腳尖,她扯羅令妤的袖子:“姐,你看!”


    羅令妤順著妹妹的小指頭看去,見是一個八九歲大的小孩子垂頭喪氣地跟在大夫人身後。小孩子可憐兮兮地抬頭偷看四周,猛然看到羅氏姐妹,小郎君露出焦灼的神情。


    羅令妤:“你前幾天病了不認識,這小郎君是陸四郎陸昶。他該叫你一聲‘表姐’的。”


    羅雲嫿哼哼道:“你看他那樣子……姐,他該不會闖禍了吧?”


    羅令妤若有所思時,陸夫人已被殷勤的王氏女請去了上座。倒杯茶給陸夫人,陸夫人壓根不接,冷目掃一圈周圍的郎君和女郎們,目光落到站在角落裏也壓不住美色的羅令妤時,她目光停留了兩個唿吸時間才移開。


    羅令妤心口猛一跳。


    聽陸夫人淡聲:“先生說你們近日功課都不好,我一問,一個個竟都不在院裏,跑出去玩了。那我隻好不辭辛勞地追過來,一一過問你們的功課了。綠腰,你把我們家兒郎們這一個月的功課都拿來。”


    眾郎君一懵:“……!”


    陸顯皺眉:“母親你這是幹什麽?問功課不能改日……”


    陸夫人:“閉嘴!自羅娘子到來,你們的課業差成什麽樣子,你們心裏沒數麽?”


    郎君們低下頭,表小姐們竊竊不敢言。氣氛沉壓,陸夫人當真坐在上位,讓人收拾了案上的酒菜,把厚厚的帛片、紙張搬了過來。書院先生的朱批皆在其上,從二郎陸顯開始,陸夫人一個個盤問……


    陸夫人忽然道:“羅娘子,你過來幫我磨墨。”


    被眾男女悄悄打量,被陸夫人突然點名的羅令妤漲紅了臉。此般羞辱,不下於公開處刑。陸夫人甚至一個眼風都沒再給,好像將陸家郎君們的課業差歸到她身上一般。


    表小姐們自顧不暇,但發現好像有羅令妤在前頭頂著,她們鬆了一口氣,又不覺偷看羅令妤:這位表小姐會不會氣得拂袖而走?


    羅令妤麵色正常,她低聲跟皺著臉不滿的妹妹說了幾個字,羅雲嫿仰臉看一眼姐姐,點點頭。羅雲嫿個頭那般小,人又長得玉雪玲瓏,她從姐姐身邊遛開,走過門口垮著肩的陸四郎陸昶時,小娘子哼一聲,重重踩了小郎君一腳。


    陸昶小郎君捂嘴忍痛,詫異看去時,被小娘子的白眼翻了一臉。


    陸四郎懵懵的:“……”


    這個踩他一腳的、沒見過的小妹妹是誰啊?


    沒人攔羅雲嫿,羅雲嫿跑出了院子。羅令妤則屈膝坐於陸夫人下座,當副手來磨墨,聽陸夫人訓斥郎君們的課業。


    陸夫人連她自己的親兒子陸二郎的麵子都不給,把陸顯訓得一臉青青白白,其他郎君們更不可能幸免。但她明麵上說陸家郎君,話裏話外都是指羅令妤引著他們玩,讓郎君們移了性。時不時再帶出女子就該閉門坐於家,學學女工學學中饋,不要到處跑……


    表小姐們麵紅耳赤。


    本就打算明日就迴家的韓氏女眼淚都在打轉了:陸夫人怎麽這樣說她們!陸夫人自己喜歡坐在家裏大門不出,就要她們一樣麽?


    原本是小宴的東道主的王氏女欲言又止:這次小宴,本是她要辦的……


    王氏女要開口時,目光與羅令妤盈盈之目對上。那位坐在陸夫人下座的羅氏女對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多說。王氏女心裏糾結,隻好悶悶地聽陸夫人指桑罵槐。


    表小姐們麵色無光,紛紛想:等明日就告辭迴我家去,短期再不來陸家了。


    然而她們有家可歸,羅令妤卻沒辦法。


    陸夫人罵得口幹舌燥了,再次點名:“羅娘子,我說的對不對?他們鎮日隻知道玩,不讀書,不求上進。在閨閣中廝玩,被女子耽誤得移了性,這是郎君們該做的麽?”


    羅令妤慢慢抬起了頭。


    眾人皆望她。


    羅令妤沉穩柔聲:“夫人想聽我一言,可否移於賬內再說?”


    陸夫人:“為何?當眾為何不說?”


    羅令妤低著眼,語氣柔和,不卑不亢道:“為了夫人自己的麵子。”


    陸夫人:“……”


    她眼眸一縮,額筋顫一下,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位表小姐。神色幾變後,陸夫人點了頭,起身與羅令妤一同進了賬內。四下裏,被訓得抬不起頭的諸人,齊齊鬆了口氣。


    ……


    二房“清院”中。


    坐在榻上梅花帳下下棋的兩位郎君,一是陸昀,一是劉俶。


    燈花輕爆,火光一閃,陸昀側頭,看到窗外焦急跟他使眼色的侍女錦月。錦月做手勢,指院外:那邊真的出事了!


    劉俶側頭,輕聲:“雪臣,你,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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