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人很多。


    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但是桑丫能感覺到,其中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在盯著她。


    她前後左右觀察了一番——旁邊是一個商人模樣的胖子,已經唿唿大睡。對麵是一個拘謹的男孩,好像也是去讀書的學生,旁邊坐著他的母親,她不時地四下張望,無疑在提防小偷。過道另一側在打牌,有幾個看熱鬧的人,都是背影。


    沒有一個認識的。


    一個老頭端著茶壺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謙卑地說:“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氣啊。哪位需要?”


    沒有人搭腔。


    老頭走到桑丫跟前,說:“姑娘,需要茶水嗎?我剛泡的,嚐嚐吧。”


    桑丫說:“大爺,謝謝你,我不需要。”


    老頭就走過去了,一邊走一邊說:“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氣,嚐嚐吧。


    桑丫靠在窗子上,閉上了眼睛。


    在半夢半醒中,她感覺那雙眼睛一直遊移在她的額頭上。


    她的注意力一直係在自己的短褲上,媽媽在那裏縫了一個口袋,裏麵裝著媽媽給她帶的生活費。


    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天亮,終於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北方。


    南方的山水,北方的平原。黑夜,省略掉了中間的變化過程。她一睜眼,就被北方的平坦和遼闊征服了,一直癡癡地朝外看。


    火車緩緩駛入首都。


    這是一個大氣的城市,她看到了密匝匝的高樓,看到了一座座立交橋,看到了甲殼蟲一樣的汽車,看到了公園裏晨練的老人……列車緩緩駛進北京站,終於停下來。


    大家陸續走下去。


    桑丫背著大包小包,隨著大家走過地下通道,走向檢票口。她依然感到那雙眼睛在紛亂的人流中,緊緊跟隨著她。


    現在,桑丫接近了婁小婁,膽氣壯起來。她沒有迴頭。


    走出檢票口的時候,背後傳來吵鬧聲。迴頭看,有個高個子男人被攔住了,他好像沒買票。


    桑丫感覺這個人有點兒麵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出站的密集人流把她推走了,她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警察把那個男人推進了補票室。


    北京火車站廣場上,豎著很多牌子,大部分是各個高校來接站的。


    桑丫眯著眼睛尋找中醫大學的字樣,卻沒有看到。


    這時候,她忽然想起,剛才那個高個子男人,很像她和朱璽在“汽車酒吧”門口看見的那個邋遢男人!後來,他在錄像中露過頭,又消失了……桑丫的兩條腿馬上就軟了。


    設想一下,你偶爾迴過頭,看見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他的穿著很普通,他靜靜地看著你,見你迴頭了,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你會是什麽反應?


    當然,你可能不在意。


    一天,你迴憶起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心裏有點兒犯嘀咕,於是又多疑地迴頭看了看,卻再一次看到了這個陌生人,他還是穿著那身普通的衣服,還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你,見你迴頭了,他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這一次,你會是什麽反應?


    假如,你離開家鄉,來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覺到背後有人了,於是迴過頭去,看到這個人還在背後跟著你……這時候,你會是什麽反應?


    他好像沒有工作,沒有生活,沒有目的,他存在的全部內容就是跟著你……桑丫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尋找中醫大學的牌子。


    清華大學,郵電大學,北京大學,政法大學,理工大學……看了半天,有一塊牌子把她的目光吸引過去,那上麵寫著:帶你去過去,來未來。


    她的心一陣狂跳,偷偷看一眼舉這塊牌子的人,正是在qq上跟她聊天的那個男人。


    他也看見了她,朝她微微笑著。他從來沒有見過桑丫,現在,他卻朝桑丫微微地笑著。


    桑丫是一個冷靜的女孩,此時卻有些慌亂。她很想假裝不認識他,低下頭匆匆走掉。可是,在他那樣透視一般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根本逃不開。


    現在,她感覺還沒有做好準備,坐了一宿車,蓬頭垢麵,雙眼紅腫……還有,在她想象中,她和這個男人相見並不是在這樣一個場景中啊,那應該是一個黃昏的草野,四周開滿了紅玫瑰,晚風輕拂,花心蕩漾。即使走不出城市,也應該是一個幽靜的酒吧,燭光閃爍,音樂輕柔……而眼下卻是大清早,是雜亂的火車站。


    最後,她掠了一下額頭上的頭發,徑直朝他走過去。


    他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站在他的麵前,安靜地說:“我不是不讓你來接嗎?”


    婁小婁放下牌子,說:“北京太大了,我來接你,你就感覺這裏是你的家了。”


    接著,他做了一個讓桑丫永遠不能忘記的動作:“你的鼻子上有一個髒東西……”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桑丫乖乖地等著。他用修長的手指在她的鼻孔上撥弄了一下,動作很輕柔,桑丫聞到了他的手指上有一股來蘇水味道。這一刻,桑丫感覺他就像父親。


    他把桑丫的行李和背包都接了過去,說:“跟叔叔走。”


    桑丫說:“不叫你叔叔。北方。”


    婁小婁說:“很好,那以後我就叫你南方。”


    婁小婁開車載著桑丫行駛在繁華的北京大街上。


    王府井,北京飯店,天安門,西單……桑丫看著窗外,說:“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樣嗎?”


    婁小婁說:“我早就畫過你。”


    桑丫說:“什麽時候?”


    婁小婁說:“三個月前了。”


    桑丫說:“你照什麽畫的?”


    婁小婁說:“我照我的夢畫的。”


    說著,他從工具箱裏抽出一張紙,遞給了桑丫。


    桑丫接過去看了看,瞪大了眼睛:“你一定見過我!”


    婁小婁說:“你從來沒給我看過視頻,也沒給我看過照片,我怎麽可能見過你?”


    桑丫說:“不然,你不可能把我畫出來,你一定見過我的!”


    婁小婁說:“真沒有。”


    桑丫忽然不說話了,她打量著婁小婁的側麵,忽然想到:開車接自己的這個人,和一直跟在自己背後的那個人,太像了。他和他是不是同一個人呢?他擺脫了警察,衝出火車站,迅速刮了胡子,換了衣服,然後舉起牌子,換了一副表情,靜靜等她自己乖乖地走過去……婁小婁轉頭看了她一眼,問:“你在想什麽?”


    桑丫說:“沒想什麽。北京真大。”


    婁小婁說:“你不要瞞我,你肯定在想什麽。”


    桑丫說:“你跟他太像了……”


    婁小婁說:“誰?”


    桑丫說:“那個總是跟蹤我的人。剛才我又看到他了。”


    婁小婁說:“他跟到北京了?”


    桑丫說:“我知道,他不是常人。我來北京的前一天,他出現在我的臥室裏,我倆對話了,他的話出現在紙上,我看不見筆的存在,隻能看到一個個漢字寫出來。當時我特別害怕,不知道他是一縷能穿牆遁地的魂魄,還是通過高科技手段隱身了……”


    婁小婁說:“怕什麽,你就當做是進入《哈裏?波特》的那個魔法世界了。那些孩子騎著掃帚,念動咒語,可以滿天亂飛,哈裏?波特就不可怕。”


    桑丫說:“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如果現在童話中的一隻兔子出現在路旁,攔住車,對你說,我媽媽餓壞了,你送我去市場買點兒胡蘿卜好嗎?——你不害怕才怪。”


    婁小婁點了點頭,說:“沒錯。”


    桑丫說:“他反複阻止我來北京,我不知道為什麽。”


    婁小婁說:“也許他怕你見到我。”


    桑丫說:“為什麽?”


    婁小婁沉吟半晌才說:“他可能真的是另一個我。”


    他的話音剛落,天地間突然一黑,他急忙踩了一腳急刹車,車怪叫一聲停在了馬路中央。幸好後麵的車離得遠,並沒有發生追尾事故。


    開始,婁小婁以為自己瞎了,他問桑丫:“天怎麽黑了?”


    桑丫說:“我哪知道!”


    這時候他才確定,就是天黑了。他四下看了看,生來第一次感到如此驚悚——北京的夜,也是一片燈火輝煌,而現在四周沒有一點光亮,隻有車輛行駛的聲音,卻看不見一盞車燈。


    黑暗持續了半分鍾,“唿啦”一下又亮了。婁小婁發現,各種車輛都在正常行駛,它們紛紛從他的車旁開過去,還有司機在朝他看,嘟囔著什麽。


    他從車窗探出頭,朝上看了看,天空是一片罕見的藍。


    他說:“剛才怎麽了?”


    桑丫說:“是不是日食?”


    他說:“沒有預報啊。”


    桑丫說:“那是怎麽迴事?”


    這時候,一個英俊的警察走過來,朝婁小婁敬了個禮,讓他靠邊。


    婁小婁說:“麻煩了。”


    他把車停在馬路邊,警察就走過來,問:“車壞了嗎?”


    婁小婁說:“沒有。”


    警察詫異地問:“那你停在馬路中央幹什麽?出了事故誰負責?你把駕照拿出來。”


    婁小婁拿出駕照,遞給警察,說:“剛才天突然黑了,你沒看到嗎?”


    警察看了看他的駕照,說:“你需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眼球或者血壓。身體不達標一定不能開車。”


    婁小婁說:“哦,我馬上就會去醫院。”


    警察把駕照還給婁小婁,又看了看桑丫,揮揮手說:“走吧。”


    婁小婁說:“謝謝。”


    繼續上路之後,婁小婁說:“看來,我們出現了幻覺。”


    桑丫說:“一個人出現幻覺,不可能兩個人都出現幻覺。兩個人可能做同一個夢嗎?”


    婁小婁說:“我剛才說什麽?”


    桑丫說:“什麽時候?”


    婁小婁說:“剛才天黑之前,我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桑丫說:“你說跟蹤我那個隱身人可能是另一個你。”


    婁小婁沒再說什麽。


    桑丫的宿舍有八個人,她被安排在上鋪,靠門。


    婁小婁說:“我家有一套房子,一直空著,就在你們學校附近,你住那裏吧。”


    桑丫說:“不合適。”


    婁小婁說:“房子跟人一樣,不能孤獨,不然,它會老得很快。”


    桑丫說:“那你呢?”


    婁小婁說:“你指什麽?”


    桑丫說:“你也會老得很快。”


    婁小婁說:“我不孤獨。自從跟你認識之後,我就不孤獨了。”


    桑丫說:“誰知道你在qq上認識多少阿姨!”


    婁小婁哈哈笑了:“看看看,我還是你的叔叔。”


    在婁小婁的堅持下,桑丫到底住進了婁小婁的空房子。


    門口,有一副絕對:煙鎖池塘柳炮鎮海城樓所有的字都是相同的偏旁部首,而且分別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對應。


    進屋後,桑丫看了一圈,十分喜歡這個房子的格局,好像是專門根據她的理想設計的——兩室一廳。書房很大,臥室很大,客廳很小。她覺得,書房是裝思想的地方,一定不能小。臥室是休息的地方,一定要舒服。客廳是接待外人的,她不喜歡和很多人在一起說話。書房的顏色是淡青的,臥室的顏色是淺粉的。還有一個寬敞的大陽台,放著一個茶幾,一個躺椅,光線很好。


    這天晚上,婁小婁帶桑丫在附近一家茶餐廳吃飯,算是為她接風洗塵。


    婁小婁點了很多吃的——吞拿魚三文冶,沙嗲牛肉三文冶,椒鹽鴨下巴,咖喱雞扒,葡汁焗西蘭花,原鍋魚粥。


    不過兩個人都沒有吃多少,他們一邊喝奶茶一邊聊天。


    桑丫說:“在你的房子裏,我看到了你全家的合影。那個常役確實跟你挺像,但是,五官還是有一些差距。在花都一直跟蹤我的那個人,我目擊過他一次,他跟你簡直一模一樣。”


    婁小婁說:“這件事確實奇怪……”


    桑丫說:“我有一種想象,那個人就是你,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你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一次次去花都看我。那種狀態類似於夢遊,不過,你的實體並沒有移動,隻是你的靈魂在遊走。因此,跟隨在我背後的那個影子,其實是你的靈魂。”


    婁小婁說:“可是,你見過那個人出現啊?”


    桑丫說:“也許,你被夢想攜帶著,飛越千山萬水,到了花都。更多的時候,你的身體和聲音沒有傳輸過去,隻是你的靈魂到位了。個別的時候,你的身體也傳輸過去了,於是我就看到了你。一直到最後,你的聲音都沒有傳輸過去……”


    婁小婁笑了,說:“我也願意這樣想象。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你經曆的所有恐怖事件都是虛驚一場,原來是愛情故事。”


    桑丫停了停,臉上透出戀人般的紅潤,望著婁小婁問:“問題是,去花都見我,是你的夢想嗎?”


    婁小婁說:“當然是,不過好像沒那麽強烈。我一直在耐心等著你來。”


    桑丫望著窗外,說:“在我的想象中,你會飛的,像風一樣。你帶著我,朝過去飛,朝未來飛。我緊張地閉上雙眼,聽到浩浩蕩蕩的風唿唿作響。後來,你還教我飛,你說,不難的,隻要雙腳並攏,雙臂展開,眼睛望著前方,就會飛起來。我果然飛起來了,那種感覺真美妙極了……”


    婁小婁壞笑著說:“別說飛,我連車都開不好——網戀真害人哪。”


    桑丫繼續說:“胡扯,我才沒有跟你網戀。”


    婁小婁說:“你這樣的想象,是典型的網戀症狀。嘿嘿,我是醫生。”


    桑丫不跟他糾纏這個話題,繼續說:“在那種夢遊狀態中,你和你是分裂的,你不允許我來北京和另一個你見麵,就像你排斥他一樣。”


    婁小婁說:“這樣說來,你被兩個男人爭奪,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卻覺得恐怖了——難道我真的靈魂出殼了?”


    桑丫說:“你想想,如果你沒見過我,你怎麽可能如此逼真地把我畫出來?”


    婁小婁一直有點兒嬉皮笑臉,桑丫這句話讓他認真起來。他想了一會兒,終於說:“吃雞扒。”


    送桑丫迴家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


    狹長的死胡同,黑糊糊的,沒有一盞路燈。兩旁灰牆灰瓦,顯得異常陰冷。死胡同如同命運,並不是直來直去,而是拐了九個彎,讓你看不到底。


    在空蕩蕩的胡同裏,兩個人的腳步聲很響。


    桑丫說:“下次,我們要喝酒。”


    婁小婁說:“你能喝多少?”


    桑丫說:“估計你喝不過我。”


    婁小婁說:“好,哪天我們試一下。”一邊說一邊迴頭看了一眼。


    桑丫說:“過去我還抽煙,後來戒了。”


    婁小婁說:“抽煙不好。”同時,又迴頭看了一眼。


    桑丫說:“你在看什麽?”


    婁小婁說:“背後好像有個人……”


    桑丫停下來,迴頭看了看,說:“難道是他?”


    婁小婁說:“你站在這裏別動,我去看看。”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朝後走去。夜色昏黑,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剩下桑丫一個人,她害怕起來。


    過了很長時間,胡同深處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顯出了一個人影。桑丫眯眼一看,正是婁小婁。


    桑丫問:“你看見他了嗎?”


    對方沒有說話,繼續朝她走過來。


    桑丫說:“你看到他了嗎?說話呀!”


    對方還是不說話,望著她,繼續走過來。


    桑丫打了個冷戰,她發現這個人很像婁小婁,卻不是婁小婁!婁小婁穿的一件米色t恤,一條黑色西褲。這個人穿的是一件淺黃色正裝襯衫,一條藏青色正裝長褲。另外,這個人的頭發和胡子都比婁小婁長。他的眼神直直的,步履顯得十分疲憊……婁小婁哪兒去了?


    桑丫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跑掉,就那樣呆愣著。


    這個人走到桑丫麵前,停下來,站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使勁兒朝她擺手,似乎在告誡她什麽。


    桑丫望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人指指地下,還在不停地擺手。


    這時候,遠處又傳來腳步聲,是婁小婁,他喊道:“桑丫!”


    麵前這個人迴頭看了看,又悲傷地看了桑丫一眼,然後,匆匆忙忙離開了,轉眼就消失在胡同的盡頭。


    婁小婁走過來,說:“我一直跑到胡同口,都沒看到什麽人。”


    桑丫說:“剛才他走到我麵前了!”


    婁小婁大吃一驚:“他人呢?”


    桑丫說:“他看你迴來就走掉了。他簡直就像是你的複製品,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呢!”


    婁小婁問:“他對你怎麽了?”


    桑丫說:“沒怎麽。”


    婁小婁說:“他說什麽了嗎?”


    桑丫說:“他好像是一個啞巴。我覺得,他好像要告訴我什麽秘密……”


    婁小婁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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