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張太太和周氏三妯娌繼續著她們的牌局,覺新坐在旁邊看她們打了兩圈牌,便迴到自己的屋裏去休息。琴在淑華的房裏坐了一會兒,覺民來喚她,她便和覺民一道出去。


    “今天你要不要到社裏去?”覺民問道,這個“社”字代表著利群周報社。


    “我看還是不去好,”琴想了想迴答道。她還害怕覺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釋道:“媽今天心裏有點不痛快。我又找不到借口,我不好走開。”她還鼓舞他道:“你一個人去也好。橫豎你可以代表我。”


    “不,我也不想去,今天也沒有什麽要緊事情。不過還有一二十頁小冊子的校樣。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惠如他們會替我看,”覺民低聲說,他們已經走到覺民的房門口。


    “你為什麽又不去了?我在這兒也可以同三表妹、四表妹一起耍,我又可以找大表哥談談,”琴溫柔地說。她又用更低的聲音加上一句:“是不是你害怕我一個人在這兒寂寞?”她親切地對他微微一笑,又說:“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三表妹講書。”


    覺民不做聲,好象在想什麽事情。他們已經走進房間了,他忽然對琴說:“我想跟你談談,我們到花園裏頭走走,好不好?”


    琴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含笑地答道:“好。”接著她又關心地問他;“二表哥,你心裏有什麽事情?”


    “沒有。我們近來難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我想同你走走隨便談談話,”覺民略帶激動地答道,他把他的充滿愛情的眼光投在琴的臉上。


    琴用同樣含著深愛的眼光迴答他的注視。她低聲說:“我也願意同你單獨在一起。”


    兩個人沿著石階走入過道,後來又進了花園的外門。


    “我今天正替你擔心,我還害怕你會受到委屈,”琴想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望著覺民微笑道。“想不到你倒那樣鎮靜,”她滿意地說,“你不曉得我當時心跳得多厲害!”


    “我曉得,我看見你的臉色,我就曉得。”覺民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我不怕。她們決不敢動我一下。我又沒有做過什麽錯事。不過”他把笑容收起來,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媽也給她們幫忙,事情就有點討厭了,我不願意使你難過。”


    “其實你也不必總顧到我。隻要你的理由正當,你就應該勇往直前地做去。我是沒有關係的。不管媽對你怎樣,我的心裏就隻有你,”琴柔情地安慰覺民道


    ,她還用感激的眼光看他。


    “我曉得,”覺民感動地說。他欣慰地對她笑了笑。他們已經跨過了月洞門,覺民慢慢地身左邊的路上走去。他又說下去:“不過我更關心的是你的事情。我自己什麽也不怕。我隻怕會給你帶來麻煩。”


    “你會給我帶來麻煩?”琴好意地曬笑道;“沒有的事。這幾年來如果沒有你,我還不曉得我怎樣能過日子。你看,我現在多麽快樂。”這時他們進了山洞,她便把身子靠近覺民,覺民伸出左手將她的右手捏住。她也不把手擺脫,卻輕輕地喚了一聲:“二表哥。”


    覺民答應一聲,也低聲問一句:“琴妹,你要說什麽?”


    琴遲疑一下,才說出話來:“我有件事情不能夠解決。你已經畢業了,我在省城裏又沒有學堂好進去,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早點到外麵去呢?在這個地方住下去,我也厭煩了。我近來有點擔心,我們的事情固然不會有問題,不過我們的辦法跟媽同大舅母的希望還差得遠,媽不讚成取消舊禮節,她不讚成你的辦法。我們再在省城裏住下去,我害怕我們的事情有一天會遇到阻礙的。比如,今天如果媽跟你鬧起來,你叫我怎麽辦?”她的聲音裏泄露出一點點煩惱來。


    他們走出山洞,往梅林那麵走去。覺民不但沒有放開琴的手,反而把它捏得更緊。他充滿愛情地看她,她的煩惱刺痛他的心,它還引起他的憂慮。他了解她的話,而且他自己也有同感。但是他覺得最要緊的還是先給她鼓舞。他便說:“琴妹,這是用不著害怕的。你我都是這樣堅決,我們還怕什麽障礙!……”“不過今天的事情更使我”琴還以為覺民沒有聽懂她的話,她又點醒一句。


    “琴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怕,”覺民連忙打岔道;“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任何人都破壞不了。”他一直沒有直接迴答琴的問題,在他的心裏發生了一場鬥爭。


    他們從梅林出來,到了湖濱。湖心亭和曲折的石橋畫圖似地橫在鏡子一般的湖麵上。對岸斜坡上一片綠色柳條構成了這幅圖畫的背景,使得一陣綠色的霧在他們的眼前漸漸地升起來。琴微笑地望著覺民,她想用眼光表示她相信他的那句話。但是她的眼光裏多少含了一種似新非新的東西,那還是愁煩。覺民被愛、憐惜和同情所鼓動著。他早已放了她的手,現在又捏住它。他的身子也靠近了琴。


    “我們到亭子裏去,”琴連忙掉轉臉,指著湖心亭低聲對覺民說;那座亭子也被包上一層霧,綠色和灰色漸漸地混合,把橋和亭都染上深灰色,使它們在他們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去。


    覺民點點頭,便陪著她慢慢地走上曲折的石橋,往橋中央的亭子走去。


    覺民推開門,亭子裏兩排雕花格子窗全關著,裏麵隻有一點灰暗的光。他打開了兩扇窗戶。外麵的光線馬上射進來,然而這已是失去光輝的黃昏的光線了。人們站在窗前,好象有一個柔軟的網迎麵罩在他們的臉上,令人愉快地觸到他們的臉。水麵罩了一層夜幕,繪著濃淡的影子。水緩緩地在動。“二表哥,我想我們還是早點離開省城好,”琴站在覺民的身邊,她側著頭低聲在他的耳邊說;“我固然舍不得媽,不過這樣住下去,我實在有點擔心。”“琴妹,”覺民溫柔地喚道。他掉轉身子,和琴麵對麵地站著。他熱愛地注視她的臉,他隻看見她一對大而亮的眼睛。他坦白地說:“我也是這樣想。我也隻想同你到別處去。我看不慣我們家裏那些情形。而且我看見我們這個家一天比一天地往下落,我也有點受不了。……說到我們的事情,媽也很願意把你早點接過來。媽同大哥昨天還跟我談起過。不過他們認為不行舊禮是絕對做不到的。其實我隻要答應他們的條件。你早已到我家做媳婦了……”琴不作聲,隻是望著他,注意聽他說話。她的臉上漸漸地泛起一道紅霞。他又用堅決的聲音繼續說:“但是要你戴上鳳冠霞帔坐花橋做新娘子,要我插金花披花紅向許多人磕頭,我們是辦不到的。連我們也向舊禮教低了頭,我們還有什麽臉再談改革,談社會主義跟社裏的朋友見麵?”


    琴忽然痛苦地插嘴低聲說:“我們兩個還是早點到上海去罷,三表弟、二表妹都在那兒等我們。”她的聲音微微地在抖動。她覺得有一個黑影正朝著她的頭壓下來。


    “琴妹,你不要難過,”覺民安慰地說。**突然把他抓住了。他伸出手去,緊緊地捏住她的兩隻手,把它們拉起來。他聲音顫動地說:“這些天來我隻希望能夠同你這樣地在一起,便是過一刻鍾也好。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你真正是我的。”


    琴覺得那個黑影突然被趕走了。她有一點害羞,不過她還勇敢地、柔情地對他表白:“二表哥,我的心裏就隻有你。我永遠是你的。我隻希望永遠同你在一起做那些工作。”


    “那麽,我們準備著,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兒的,”覺民忽然露出喜色地說。他放了她的手,走近一步,側著身子,他差不多要把下麵的鼓勵的話印到她的額角上去:“琴妹,你難道你忘記了前年的事情?那次連爺爺都拗不過我。我為什麽還要害怕他們?我相信無論什麽障礙我們都可以打破,隻要我們堅持自己的立場。”


    “對羅,對羅!”琴忽然高興地說。“二表哥,虧得你開導我。你真好,你對我太好了。”她看見他把身子挨近,便讓她的身子偎在他的左邊。她拉著他的手,帶著愛嬌地說:“你看,月亮出來了。”


    他們靠在窗前,兩個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對眼睛都望著水上的景物。覺民把左手伸出去,摟著琴的腰。琴慢慢地把他的那隻手捏住。月亮已升起了。他們在這裏看不見月亮,卻看見了它的清輝。假山、房屋、樹叢、靜靜地隱在兩邊,隻露出濃黑的影子。一點一點的燈光象稀少的星子似地嵌在它們中間。水底也有一個較小的天幕,幕上也繪著模糊的山影、樹影,也還點出了發亮的星子。“這些樹,這些假山,這些房屋,我們不曉得還能夠看到多少次,”琴指著她的眼睛所能見到的那些景物,象在看夢中的圖畫似的,溫柔地對覺民說。她又把眼睛掉去看他。她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不過裏麵還夾雜了一點點惆悵。覺民把她的腰抱得更緊一點,在她的耳邊說:“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它們,我們會離開這兒的一切。我們兩個人永遠在一起。我們可以自由地做我們想做的事情。我要用盡力量使你幸福,使你永遠微笑。……”


    “不,我們的事業比我更要緊,”琴笑著插嘴道。“你應該先顧到事業。”


    “我偏偏要說先顧到你,”覺民故意堅持地說,還帶一點執拗的、調皮的情人的神氣,不過話卻是很悅耳的私語。他還加上一句:“你不是同我們的事業一致的嗎?”他再加上一句:“你做過了許多事情。”他稱讚地輕輕在她的耳邊說話,差不多吻到她的鬢角了。


    “我不許你這樣誇獎我,等一會兒給人聽見,他們又會笑我,”琴親熱地抱怨道。她停了一下,對他笑了笑,又接著說下去:“其實要使我幸福也很容易。我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幸福了。……這些年來我見過不少人的痛苦。可是你總給我帶來幸福。你記不記得?你很少看見過我的愁眉苦臉。”這些話象音樂似地在覺民的耳邊顫動,它們給他帶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快樂突然侵入他的全身,一下子連每個毛孔都達到了。


    “你為什麽不說你給我的東西?”覺民欣喜地小聲說了這一句。


    “我給你的東西?”琴驚訝地問道,又抬起眼睛看她的表哥。


    “勇氣,安慰,這些都是你給我的,”覺民仍然讚美地說。“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象三弟那樣離開省城了。我早就忍不下去了。沒有你,你想我在這個公館裏頭怎麽能夠住得下去?我曉得有好多人都討厭我,都恨我,我也恨他們!……”他的聲音漸漸地高起來,煩躁和憤怒象音樂中的失調突然響了兩三下,使得琴又帶點驚訝地看他。


    “二表哥,我們今天不要提起‘恨’字,不要提起那些事情,”琴關心地打斷了他的話。“愛比恨更有力量。”她充滿著純潔的愛對他笑了笑。“今天的我,還是你造成的。沒有你,我也許會象四表妹那樣,我也許會象別的小姐那樣;沒有你,我也不會跟存仁、惠如他們認識,我也不會參加我們的工作……”


    琴還要一一地列舉。但是覺民突然輕輕地笑起來,打岔地說:“你好像是來替我表功似的。”他的嘴離她的臉本來很近,這時他便鼓起勇氣把嘴放在她的柔嫩的臉頰(右邊臉頰)上印了一個吻。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雖然他的吻隻是印在她的頰上,她也感到一陣從來未有過的激動,這裏麵自然還含了一點害羞的感情。她的心跳得更急,她的臉頰發燒。她並沒有(而且也不曾想過)做出拒絕的舉動。不過她說不出一句話,默默地望著水麵。但是她的眼裏隻有一張被熱愛鼓舞著的臉。一個黑影從湖邊竄出來,掠過水麵帶著響聲飛往水閣前荷葉叢中去了。那張臉消散了,然後又聚攏來。


    “琴妹,你不會跟我生氣?”覺民看見琴不作聲,還害怕她會惱他,便壓抑下**,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


    琴慢慢地掉過臉來看他。她的大眼睛裏燃燒著愛情。是那麽柔和的、透明的眼光,在這陰暗亭子裏,在清輝籠罩的窗前,她的眼光比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明亮,它們傳達給他一種近於忘我的喜悅。她的帶著感情的聲音溫柔地迴答他:“我怎麽會跟你生氣?我不是早已把我的心給了你?”她的臉跟他的離得很近,她的帶一點香味的氣息輕輕地飄上他的鼻端。這半明半暗的環境、畫裏麵一樣的景物和靜寂中而帶有輕微的聲音的四周,慢慢地織就了一個夢的、感情的網,把這兩個年輕人罩在裏麵。年輕的心容易做感情的俘虜。然而甚至在這種時候他們的感情也是純潔的,他們所了解的愛也隻是把兩顆心合成一顆,為著一個理想的大目標盡力。不過那個大目標更被他們美化了,成了更夢幻、更朦朧的東西。而他們更清晰地感到的,卻是兩顆心互相吸引,挨近,接觸,溶化。這把他們帶到了一種忘我的境地。


    “那麽你不怪我kiss你?”覺民壓住心中的狂喜問道。


    “我相信你的愛。我相信你的一切。你使我覺得驕傲。我覺得在我們這一輩人中間我最幸福。我除了同你在一起跟著你做那些工作以外,我還能夠有什麽希望?”她被感情鼓舞著,她被這個帶著夢幻色彩的環境鼓舞著,她毫無隱藏地對他打開了她的深心。自然兩年來這並不是第一次,但是這一次給覺民的快樂更大,他覺得她的聲音象音樂一般地美麗。他凝神地聽著。她微微一笑,又說:“我從沒有想到愛情是這樣的,愛情會使一個人改變得這麽多。我真該感激你。”


    “你感謝我?”覺民滿意地抗議道,他的臉上鋪著一層幸福的微笑。“我倒該感謝你。你使我改變了許多。沒有你的愛情,我的勇氣又從什麽地方來?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有你在我麵前,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他說話時慢慢地舉起兩隻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他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吸引著他的心。他把臉略略地俯下去(他比她高),他的嘴突然壓下去,挨著她的嘴唇。他們接了一個吻。她的嘴閉著,她連忙往後退一步。接著她驚醒似地說:“二表哥,你不要這樣,會有人來看見的。”


    覺民吃了一驚,他的兩隻手落下來。他詫異地看琴,不了解她的心思。


    琴也在看他,她的右手輕輕地按著嘴唇,她還帶一點激動地說:“我並沒有怪你。不過在這兒給別人看見,豈不叫我有嘴分不清?”


    覺民羞慚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琴的臉上又浮出了微笑。她又挨近他,柔聲責備地說:“你做事素來周密。怎麽今天又不小心了?”


    “並沒有人看見,”覺民辯解地說了一句,他的心也安靜下來。他現在明白她的心思了。


    “但是它看見的,”琴抿嘴笑道,她指著地上的月光,那是穿過另一麵的關著的窗戶射進來的。覺民笑出聲來。他正要說話,卻被琴搶先說了。琴拉起他的一隻手小聲說:“我們出去罷,等一會兒真的被人看見,那才不好!”


    覺民同意琴的話,他們把先前打開的窗戶關好,便手拉手地走了出來。


    “二表哥,你現在心裏頭怎樣?琴含笑地問覺民,柔情地望著他。


    “我覺得暢快多了,”覺民滿意地答道。


    “那麽,你還是到社裏去一趟罷。你不是說過還有一二十頁小冊子校樣該你看嗎?”琴溫柔地提醒覺民道。這時她忽然看見梅林中間有一團紅光向著這麵移動。她便指著紅光說:“你看,果然有人來了,我想一定是三表妹來找我們。”


    紅光出了梅林,來到湖濱。於是他們看見了三個黑影子。他們看不見麵顏。不過可以猜到淑華在這三個人中間。覺民並不討厭她來打岔他們,反而高興地說:“果然是三妹,她的膽子倒不小。我們去接她。”他們便朝那個方向走去。


    來的人也看見他們了。淑華的聲音響起來:“琴姐!二哥!我們來找你們。”


    琴和覺民齊聲答應著。來的三個人中間除了淑華外,還有淑貞和翠環。翠環手裏打著一個橢圓形的紅紙燈籠。他們在橋頭跟這三個人見麵了。


    淑貞連忙抓住琴的一隻手,抱怨地說:“琴姐,你到花園裏頭來,也不喊我一聲。”她親切地偎在琴的身邊。


    “我同二表哥隨便走來的,你那個時候正在吃飯,”琴含笑答道。她又關心地問:“四表妹,你今天吃了幾碗飯?吃得好不好?”


    “我隻吃了半碗飯,就不想吃了,”淑貞低聲答道。


    “你吃得這樣少?”琴驚訝地問道。


    “我近來都隻吃半碗飯,吃多了心裏就不好受,”淑貞答道。


    “四妹,你心裏要放開一點。五嬸罵你也好,她跟五爸吵架,跟喜姑娘吵架也好,這些都是小事情。你不要把它們掛在心上。你要當心你自己的身體,”覺民憐惜地插嘴勸導淑貞。


    “我曉得,”淑貞埋頭低聲答道。


    “我不說了!說起來真要把我氣壞了!淑華忍不住在旁邊嚷起來。她又問琴:“琴姐,你說好不好,我們去求姑媽把四妹抱過去做你的妹妹?”


    這完全是淑貞沒有料到的意外的話。但是它把她的停滯的心境大大地攪動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希望。她急切地等待琴的迴答。


    琴的心裏很不好過。她本應該哂笑淑華的奇特的想法。但是這時候她的臉上泛出一絲的笑意。她深切地惋惜淑華夢想不能成為現實。淑華提醒她,她多麽希望有一個妹妹!她不忍心一下子就說出殘酷的答話。她沉默著。她的身子靠在橋頭欄杆上。“這是做不到的,”覺民搖搖頭說:“你想五嬸會肯嗎?姑媽也不會白白地去碰釘子。”他的話說的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說的是真話,卻沒有留心他一下子就殺死了兩個人的希望。


    淑華噘著嘴不作聲,好象在跟別人生氣似的。琴覺得淑貞的身子在發抖,便俯下頭很親熱地喚著:“四表妹。”她聽見淑貞用很低的聲音答應,又看見淑貞伸手揉眼睛。她的心裏充滿了憐愛的感情。她不能夠再用話傷害淑貞的心,她隻得空泛地安慰淑貞道:“四表妹,你不要難過。我們一定給你想個辦法。一定有辦法的。”淑貞還把臉俯在琴的臉前。她聽見琴在她的耳邊說的那幾句話,她心裏仍然不好過。過了片刻,她才抬起臉比較安靜地答了一句:“我曉得。”她又親熱地挽住琴的膀子央求道:“琴姐,你今晚上就不要迴去。你答應嗎?你留在這兒,我心裏也好過一點。”


    “我答應你,”琴感動地答道。


    “琴小姐,我還有話跟你說,”翠環忽然高興地說,她的手裏還提著那個紅燈籠。


    “你有什麽事情。”琴詫異地問道。


    “等我來說,”淑華聽說琴留下,很高興,這時聽見琴問翠環有什麽事,便搶著說:“琴姐,翠環、綺霞、倩兒三個人早就跟我說好,哪天請你‘消夜’。本來說好在端午節那天,後來你又迴去了。以後也沒有碰到機會。今天你來了,可惜倩兒生病沒有好。翠環和綺霞打算就在今晚上請你,要我來跟你商量。正好你不走,那麽我們讓翠環先出去備辦灑菜去。”


    琴正要推辭,但是翠環接著說話了:“琴小姐,三小姐已經答應了,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我們做丫頭的自然備辦不起好東西。不過我素來曉得琴小姐還看得起我們,所以才敢請琴小姐賞我們一迴臉。”


    琴噗嗤地一聲笑起來。她答道:“好了,你不必多說了。你們請客,我哪兒還有不來的道理?”她無意間一揚頭,她的眼光正對那一輪明亮潔白的圓月。她覺得心上的暗霧完全消散了。然後她埋下頭望著覺民,低聲鼓勵地說:“你還是到社裏去一趟罷。不曉得現在晏不晏?我不願意人家說你耽誤工作。”覺民還沒有開口,她又說:“你看她們又要請我‘消夜’,我在這兒不會寂寞的。”她更把聲音放低:“如果我明天不走,我也要親手做幾樣菜請你‘消夜’,慶祝你畢業。”


    覺民感到幸福地微微一笑,低聲答應道:“我先謝謝你。我馬上去。”然後他又大聲對她們全體(不過四個人)說:“你們就在這兒多耍一會兒,我先出去。”他一個人急急地走了。


    淑華們沒有聽見琴對覺民講的話,因此她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先出去。


    “三表妹,你今天去看過倩兒,她害的什麽病?”琴向淑華問道。


    “哪個曉得?倩兒病得不輕。四嬸又不肯請個好一點的醫生給她看脈。真豈有此理!”淑華生氣的說,她的臉色變了。


    “四舅母不肯,找大表哥也好,”琴沉吟地說,她又自語般地接下去:“我明天去看看她。”


    “好嘛。琴姐,明早晨我陪你去,”淑華大聲說。


    琴看了淑華一眼,點了點頭說:“明早晨我們看了倩兒的病再說。有事情當真可以找大表哥幫忙。”


    覺民到了利群周報社,黃存仁和張惠如正在裏麵小房間內分看小冊子的校樣。陳遲在外麵照料。黃存仁看見覺民,帶笑地說一句:“你來得正好。等一會兒我們還要商量一件事情。”張惠如接著說:“我們下個星期天搬家,你一定要來幫忙啊!”“好,”覺民興奮地迴答了他們。他從他們的手裏接過校樣來。他們全看過了。他打算自己再看一遍。方繼舜和張還如也就在這時候進來了。


    外麵有四五個年輕人來買周報,過了一會兒他們先後走了。黃存仁等到覺民看過校樣交給張還如以後,便提議:“今天早點關門。我們就在這兒開個會罷。免得再跑到別處去。”


    大家都讚成黃存仁的意見。於是在一陣忙亂之後鋪板全上好了。兩扇門半掩著。陳遲坐在外麵守鋪子。其餘的人就在裏麵開會。


    “昨天接到重慶的快信,要我們派個人到重慶去商量大會的事情。他們說有很多重要的意見等我們派代表去麵談。我昨晚上已經找惠如、繼舜談過了。他們主張我去一趟。好些問題的確應當認真地討論一下。他們那邊力量雄厚些,比較有辦法。可能還有別地方的朋友去。我也願意去。我想至多花三個星期就行了。大家的意見怎樣?”


    黃存仁坐在靠裏的一個角上,左邊的肘拐壓住那張條桌,他的頭略略向前俯,帶著嚴肅的表情,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上麵的話。


    方繼舜接著解釋這次商談的重大意義。他鼓動黃存仁去。他還說最好大家商量一下,多帶些意見去。張惠如的發言內容跟方繼舜的差不多。


    “我前天看到程鑒冰,她告訴我她剛收到許倩如的信,說廣東搞得轟轟烈烈。她還說,有些人到工廠去子。到重慶去,應當把這個問題好好研究一下。那邊有些工廠,他們考慮這個問題也方便些,”張還如興奮地說。


    “這個問題我們上次已經向重慶提過了。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討論出具體的辦法來。我看隻有依靠勞動階級,革命才有希望。單靠我們這幾個書生是沒有辦法的!”方繼舜說到後麵兩句忽然站起來,他並沒有提高聲音,但是他用手勢加強他的語氣。覺民並不完全了解方繼舜最後兩句話的意義。但是他也不去仔細考慮他們提到的那個問題,因為他相信這幾個朋友,尤其是黃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黃存仁從重慶迴來一定會帶迴更好的、更具體的工作方法和發展計劃。所以他就簡單地講了自己的希望。


    黃存仁又講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著大家你兩句我兩句地發表了一些意見。方繼舜講得最多。眾人都同意他和黃存仁兩人的意見,但是並不把它們寫成文字。這裏所有的意見全由黃存仁口頭向重慶朋友傳達。


    他們最後又談到動身的日期。學校放假了,黃存仁沒有別的工作,不過他想參加了周報兩周年慶祝會以後出發。覺民也希望他能夠出席那個慶祝會。然而方繼舜和張惠如弟兄都認為應該早日動身。黃存仁這時也想到可能還有別地的朋友在那邊等候他,便同意早走,決定就在後天動身。


    不到兩個鍾頭會就結束了。陳遲從張惠如的嘴裏知道了會議的決定。六個人分兩批散去。陳遲和張惠如弟兄先走。過幾分鍾方繼舜、黃存仁和覺民便鎖上門,走下了樓梯。他們三個人從商業場前門出去。商店全上了鋪板。有幾家半掩著門,一兩個自己人在進出。有幾家店裏送出來洗麻將牌的聲音,有幾家店裏有人在拉胡琴唱京戲。最後一盞大電燈冷清清地照著突然顯得空闊的大門。走出大門,方繼舜給他們打個招唿,就往另一邊走了。覺民陪著黃存仁多走了一段路。


    黃存仁同覺民兩個默默地走了半條街,好象感到興趣似地望著路旁幾家小飲食店:抄手、湯圓、小籠蒸牛肉、素麵、甜水麵、醪糟雞蛋……樣樣都有。生意興隆,燈光明亮,人聲嘈雜,顧客笑笑樂樂,進進出出。過了十字路口,他們走進了一條小街,那裏好幾家老店都關了門,熄了燈。月光照亮了大半邊街。


    遠遠的一盞街燈倒顯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鋪的,走起來並不怎麽舒服。他們走得慢,黃存仁忽然側過臉對覺民說:“我長了這麽大,從來沒有離開過省城。”他笑了笑。


    “我還不是一樣,”覺民含笑答道。“不過我也應該離開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看見了那張美麗的笑臉,他覺得心裏特別暖和。


    “你決定同蘊華一路下去找覺慧嗎?”黃存仁關心地問道。


    “還沒有一定。我們正在想辦法,”覺民誠墾地說。


    “其實在這兒也可以做點工作,”黃存仁自語似地說,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不過在我們那個家裏,問題太多,有時候真叫人沒法住下去,”覺民稍稍改變了語調迴答道。他想到了今天家裏的那一場吵鬧。


    “我有時也想,你們能夠下去對蘊華也許好一點,”黃存仁同情地說。


    “我也是這樣想。我自己是不怕什麽的。在省城住下去,就是蘊華苦一點,”覺民說。


    “那麽你們早點到下麵去也好,”黃存仁鼓舞地說。


    “不過我們兩個人同時走,也有些問題。蘊華很想早走,但是她又不願意把她母親一個人丟在這兒。這就叫我為難了,”覺民皺起眉頭說。“這的確是個問題,”黃存仁遲疑地說;“我在想鑒冰的事情。”


    “鑒冰?你是在說程鑒冰嗎?”覺民順口問道,他仍然在想琴的處境。


    “你說還有哪個鑒冰?她真好,你還不曉得!”黃存仁含笑道。“她祖母很頑固,但是又喜歡她。她現在畢業了,家裏好象要給她找婆家,她很著急……”


    覺民不等黃存仁說完,便驚訝地打岔說:“怎麽連蘊華也不曉得?”


    “大概她還沒有告訴別人。她說她有辦法對付她家庭,”黃存仁略帶興奮了地說。


    “我看你很關心她,”覺民忽然高興地說,他覺得自己猜到黃存仁的心事了。


    “覺民,我對你說實話……我愛她。她也愛我。我們準備今年結婚。我家裏是沒有問題的。她說她祖母雖然頑固,她也有辦法哄騙到祖母的同意。不過我還有點擔心……”黃存仁說到這裏忽然閉了嘴,加快腳步朝前走了一陣。


    覺民正等著聽他以後的話,看見他默默地隻顧下著腳步,不知道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事情,忍耐不住,關心地問道:“存仁,怎麽你一下子又不說話了?你究


    竟擔心什麽,說出來大家好幫忙嘛。”


    黃存仁站住,側過臉對他一笑。他們正站在街燈下麵。他看見黃存仁兩眼發光,笑容滿麵,他放心了。黃存仁說:“我不過是一句話。其實也用不著我擔心。她說過她為了我也會脫離家庭。我剛才想起了去重慶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見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還要約鑒冰出來商量一下。所以我有點著急。老實說,我本來打算開過紀念會才走,就是為了鑒冰的緣故。現在我決定了。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人,你現在不要跟別的朋友講。我走後萬一鑒冰有什麽事情,希望你同蘊華多多幫忙。”


    “那當然,還用你說!”覺民激動地、誠懇地答道。“你還跟我客氣?你過去幫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盡管放心罷。”


    “你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麽?我應當謝謝你。”黃存仁感激地望著覺民微微笑起來。一個過路人從他們旁邊走過,側過頭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向前麵走了。黃存仁關心地又問一句:“你同蘊華打算在省城結婚嗎,還是到了下麵再說?”他一麵說,一麵慢慢地往前走。


    “我這些天就在想這個問題,”覺民一邊走,一邊沉吟地答道。“阻礙是沒有了。麻煩的就是禮節。我們不想行舊禮,但是她母親那一關又難過。”


    “我看就是行舊禮節也不要緊。隻要目的達到,應付一下也沒有多大損失,”黃存仁接下去說。他忽然想出一條路來了。


    “但是別人又怎樣看我們呢?對舊勢力屈服,讓步……”覺民不同意地辯駁道。


    “這不是根本問題。在一些細節上我們哪天不對舊勢力讓步?禮節不禮節是小事情。隻要社會製度一改變,別的都會改變的,”黃存仁帶笑地說。


    “不過你不曉得我們家裏的禮節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覺民略帶焦慮地說,好象看見琴穿戴鳳冠霞帔讓人從花轎裏攙扶出來一樣。


    黃存仁點了點頭,說:“你們是官宦人家,禮節多,跟我們中等人家不同。不過我看時代變了,這些禮節也會變的。你們家裏那些人也不能總擺臭架子。我同鑒冰都希望你們早點結婚。”


    “我倒想你們一定比我們早,”覺民帶笑答了一句。他覺得剛才的焦慮又漸漸地消失了。他接著點點頭說:“你這個意見也對。我看我們家裏的臭架子也漸漸地在垮下來。這個家並不要多久就會垮的。我還害怕什麽!”


    “的確不應當害怕。不過我們做事情也應當謹慎些、沉著些,”黃存仁說。他們已經走到一個丁字路口,覺民應該轉彎走了。黃存仁便站住說:“你要轉彎了。等我迴來再談罷。”他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了一下覺民的手,接著又說一句:“剛才談的事情不要對旁人講啊。”


    “你放心,我不會講的,”覺民含笑道。他還說一句:“路上保重,”便轉了彎走了。


    覺民到了家,走進了二門,天井裏一片月光,更顯得大廳上十分陰暗。門房裏有一堆晃動的黑影,仆人和轎夫們在那裏打紙牌。他剛走到拐門,袁成正從裏麵出來,恭敬地招唿他一聲。他覺得這個仆人最近顯得老了,背已經彎下來了。他走進自己房間,在方桌旁坐下來,很興奮,也很高興,但是又有一點點說不出的悵惘的感覺。他覺得房裏太靜,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住。他很想馬上見到琴。他又站起來,正要走出房去,卻聽見有人走上石階。接著黃媽就走進來了,手裏還拿著一個茶杯。


    “二少爺,我等了你好久,你才迴來。我給你端茶來了,”黃媽笑吟吟地說。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接著說下去:“姑太太迴去了。琴小姐喊我告訴你,要你就在屋裏頭等她。她怕你到花園裏去找她。她說翠環、綺霞兩人請她同三小姐、四小姐‘消夜’,你去不大方便。”


    “我曉得,”覺民笑答道。他就安心地坐下來,端起杯子喝了茶。黃媽滿臉帶笑地望著他。她笑得多麽慈祥!她也老多了。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他忍不住說一句:“黃媽,我看你這一年老多了。你太辛苦了。”


    “我吃了六十年的飯怎麽會不老?”黃媽哈哈地笑起來。“我到公館裏頭來的時候,你們兩弟兄還常常睡在地上打滾,我看見你們兩個一天天大起來,我心裏多歡喜。二少爺,你今年畢了業,又快要接二少奶奶了。真是喜事重重,連我老黃媽想起來,睡著了也笑醒了。我跟太太說過了:早點給二少爺辦喜事罷。我也跟大少爺說過了。二少爺,你哪天請老黃媽吃喜酒嘛?”她高興得眼睛快要眯攏了。


    覺民帶笑地望著這張堆滿笑容的臉,他那點悵惘的感覺被黃媽的笑聲趕走了。他現在有的隻是幸福的感覺。他心平氣和地坐在椅子上,故意開玩笑地說:“你說接二少奶,沒有人做媒,新娘子在哪兒還不曉得。黃媽,你是不是想給我做媒?”


    “二少爺,你不要騙老黃媽了。你還要人家做媒?新娘子不是就在眼前?哪個不曉得她?哪個不喜歡她?二少爺,你快點打定主意。早點把二少奶奶接過門來,免得變卦。今天我真替你們擔心啊!你接了親,成了家,老黃媽甘心情願服侍你們一輩子!我今年雖說上了六十,不過骨頭還很硬;隻要人高興,心裏痛快,做到七十八十都不會睡倒吃白飯。”黃媽說著,高興地笑起來。


    覺民吹了兩聲口哨,自己也笑了。他說:“你好象什麽事情都曉得。我也不騙你,不過你千萬不要對琴小姐講這種話。她會生氣的……”


    黃媽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覺民,打岔地說:“二少爺,你呀,你太小心了。我起先在三小姐屋裏頭就悄悄地跟琴小姐說過了。她一點也不生氣,她就是笑笑……”“她說了什麽話沒有?”覺民不等黃媽說完,連忙問道。


    “她就說了一句:‘你去跟二少爺說,我不曉得。’二少爺,你們的心事老黃媽不會不曉得。老黃媽不怕挨罵,還要跟太太講。二少爺,我就是因為有你們兩個人才肯在公館裏做下去。不然我早就迴家去了。我那個不聽話的兒子前天又來接我迴去。我不是舍不得公館裏的渾水,我是舍不得你們羅!我看不到三少爺,看到你同琴小姐也就高興了!”她說著說著,眼圈忽然紅了,眼睛裏包了一眶淚水。


    “黃媽,你放心。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覺民感動地說。“你不肯迴家,我們將來就請你給我們管家罷。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一路出去?”最後的一句問話是他順口說出來的。“二少爺,你們還要到哪兒去?”黃媽睜大眼睛驚疑地問。


    “去找三少爺好不好?”覺民含笑說。


    黃媽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你們走了,姑太太一個人怎麽辦?她肯放琴小姐走嗎?”


    覺民收斂了笑容。他想了想,就說:“我不過隨便說說。要走也實在不容易。”


    黃媽忽然歎了一口氣,接下去說:“其實走開也好。不過不要走得太遠。象錢姑太太那樣到宜賓,不然就象李親家太太那樣到嘉定去。姑太太也好去。隻要你們不嫌棄,你們走到哪兒,老黃媽也會跟到哪兒……”


    “你們走哪兒去,不要忘記我啊!”一個熟習的清脆的聲音打斷了黃媽的話。覺民馬上站起來。他知道來的是什麽人,這時候他多麽渴望見到她!雖然他跟她分別不過三四個鍾頭。


    琴含笑地走進來。黃媽看見她,就說:“琴小姐,我正在把你的話講給二少爺聽,你自家就來羅。”


    琴臉上紅了一下,但是過幾分鍾她就談笑自如了。她說:“黃媽,你盡管說下去,我不打岔你。”她就隔著方桌在覺民的對麵坐下來,又客氣地指著放在方桌另一麵的方凳對黃媽說:“你也坐下罷。”


    黃媽連忙說了兩句道謝的話。她看看琴,又看看覺民,忽然高興地笑了兩聲,接著說:“我把話都講完了。你們自家講罷。我走羅。你們要吃茶隻消喊一聲,我就送來。”她又看了他們兩眼,也不等他們再說什麽,一個人低聲笑著,搖搖晃晃地走出房去了。


    “不是說翠環她們請你在花園裏‘消夜’嗎?怎麽你一個人又出來了?”覺民興奮地問琴道。


    “本來三妹還想多耍一陣,四妹卻擔心五嬸發脾氣,想早點出來,我覺得累,”琴兩眼發光地望著覺民說;“而且我很想見到你。我要三妹在她屋裏等我。”她微微地笑了兩三聲,又說:“我看見你,我滿意了。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麽緣故,我剛才真想見到你。”她不霎眼地望著他。


    “我也是這樣,”覺民點了點頭說,“也許就是因為今天那件事情。”他站起來,走到先前琴指給黃媽坐的那個方凳前坐了下去,這樣他跟琴離得更近了。


    他把兩隻肘拐都壓在方桌上,向著琴略略伸過頭去低聲說:“琴妹,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我先說,黃存仁後天要到重慶去。”


    “他去做什麽?怎麽早沒有聽見你講起?”琴驚訝地問。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換過話題含笑問道:“你明天不走了。你說過明天親手做菜請我‘消夜’,算不算數?”


    琴溫柔地笑起來:“當然算數。”她充滿愛情地小聲說:“為了你我還有什麽不肯的?”然後她又催他:“你說有好多話,快說嘛。說不定三表妹等不得又會跑來找我的。”


    “我說,我說,”覺民感激地笑了笑。


    琴在高家住了兩夜。她迴家第二天就發燒,在**躺了十多天。她因病不能夠參加《利群周報》兩周年紀念會。那天覺民去得早。他到報社的時候,社裏還隻到了張惠如、方繼舜幾個人。


    “蘊華還不能夠出來?”張惠如看見覺民一個人走進來,便問道。


    “她的病好了,不過還沒有完全複原,她母親不肯讓她出來,”覺民含笑答道。


    “真不湊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蘊華,”張惠如帶點掃興的神氣說。


    “不要緊。我會把一切事情講給她聽,”覺民順口答了一句。他抬起頭到處看了一下,又在屋裏走了一轉。這是他們新搬過來的雙開間的鋪麵(就在舊地址的隔壁)。房間寬大。當中那張餐桌上鋪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鮮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許多可以折攏的掎子。剛剛粉刷過的白壁上有好幾幅各國革命家的肖像,都是從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書上抽出來的。張還如站在一個凳子上,正在用圖畫釘把它們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釘牢。靠壁,一邊有兩個書櫥,另一邊放著兩個茶幾和三張靠背椅。靠裏有一間用木板隔出來的小屋。小屋裏麵有兩張小條桌,還有一個文件櫃。方繼舜正俯在一張條桌上寫字。另一張條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裏還有兩堆剛印好的小冊子。


    這些新氣象便是他們幾天來辛勞的成績。每一樣東西都可以表示年輕人的熱誠、勇敢、信賴、大量(無私心),以及他們的創造的衝動。這裏似乎是一個理想的家庭。在這裏有的是和睦,有的是親愛。共同的信仰把他們係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靈深處。大家最敬重、最寶貴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因此他們能夠以赤心相見。沒有隔閡,沒有猜忌,大家全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這是覺民常常感覺到的。這個感覺給他帶來過許多次衷心的喜悅。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時的掃興終於被這樣的喜悅驅散了,而且他在喜悅以外還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這是一個慶祝的日子,也可以說是酬勞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種了兩年的人現在見到他們的收獲了。程鑒冰來了。她的臉上仿佛閃耀著春天早晨的陽光,她帶著清新的朝氣走進來,帶笑地誇獎道:“你們弄得真好!我還怕你們來不贏!”她看見覺民,特別親切地對他笑笑,接著又關心地問道:“怎麽蘊華沒有來?我想找她談談。”“她的病還沒有全好,她母親不讓她出來,”覺民答道,這一次他沒有掃興的感覺了。他帶著溫和的微笑招唿程鑒冰。他想起了黃存仁那一晚對他說的話,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請你哪天到她家裏去耍。”


    “我過兩天一定去看她,請你轉達一聲,”程鑒冰興奮地含笑說。她會意地看了覺民一眼。


    “鑒冰,你這兩天怎麽不來幫忙?我們都忙,你卻躲起來,你應該受罰!”張還如剛從凳子上跳下來,得意地看了壁上那幾張肖像,便轉過頭來帶笑地抱怨程鑒冰道。“這幾天我家裏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實在逃不出來,”程鑒冰紅了一下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又把眼光轉到張惠如的下頷突出的三角臉上,忍住笑對他說:“我前幾天出來過。我走過你那個裁縫鋪,看見你穿著黃袍坐在長板凳上,俯在案上縫一快布片。你的頭差不多要挨到布上了,所以你沒有看見我。你真像個裁縫徒弟,不過衣服有點不對,你這件黃袍就應當脫掉。


    我想跟你說話,又怕你不方便。”她抿嘴笑笑,又說:“我怕你的師傅會幹涉你,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不然我會托你代我請假。”


    眾人笑了起來。張惠如含笑說:“請假?你又太客氣了。還如不過跟你開玩笑,你就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大套。我們沒有人會怪你的。說起請假,我今天倒向師傅請了假。我的眼睛近來漸漸不行了,不然我怎麽前天會沒有看見你?我就要去配眼鏡。”“惠如,我哪天來看看你做裁縫的情形,”覺民忽然大聲地對張惠如說。他不是在開玩笑,卻是在說欽佩的話。


    “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麽好看!”張惠如和氣地哂笑道。他隨便伸出左手給覺民,笑著說:“你看,我這隻手就跟你們的手不同!”


    大家都伸過頭去看那隻手,頭、二、三,三根指頭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針眼。“痛嗎?”程鑒冰皺起眉頭,低聲問道。


    “現在不痛了,”張惠如平靜地答道,“這是我自己手藝‘溫’。”過後他又指著他的弟弟打趣道:“幸好還如沒有去學剃頭匠。不然,我們裏麵總有幾個人的頭會給他割破的。”


    “你亂說。你不信,我現在不要學,就剃給你看看!”張還如笑著辯道。


    方繼舜放下筆從小屋裏出來。他著急地問張還如道:“怎麽陳遲、汪雍兩個人還不來?我擔心紀念刊還沒有印好。”他又跟程鑒冰打了招唿。


    “不會的,我昨天下午去的時候,正看見上版,今天不會沒有,”張還如答道,他覺得方繼舜的擔心隻是過慮。


    “陳遲向來來得慢。今天他還要約汪雍一起到印刷所去,當然不會就到的。現在還不到十一點鍾,”張惠如在旁邊插嘴道。


    “那麽不要說閑話了。我們還是快點做事罷,等一會兒別人就會陸續地來了,”方繼舜帶笑地催促道。他又問張還如:“你的報告弄好沒有?”


    “我昨晚上熬到半夜兩點鍾,一口氣就把它弄好了,”張還如高興地答道,在他的塌鼻頭上麵兩隻圓眼睛發亮地霎動著。“不過我還要改動幾個字,”他加上了這一句,便走進小屋去了。


    “覺民,你來幫忙,我們去把裏麵一張條桌抬出來,”方繼舜對覺民說,他又指著門口的一個空地位:“條桌應該放在這兒,好擺簽名簿。”他便同覺民進去把條桌搬出來在適當的地點放好了。


    眾人不再說閑話了。大家熱心地做事情。程鑒冰揩幹淨茶杯和碟子。方繼舜找出簽名簿放在條桌上,又迴到小屋裏去寫秩序單。覺民進去整理堆在地上的小冊子。張惠如拿了一張單子出去買點零碎東西。


    “來了,來了”汪雍的聲音先從外麵送進來。隨後他的麵孔也出來了,他和陳遲兩人跑得氣咻咻的,每人手裏抱了幾疊報紙。他們一進層就放下報紙。汪雍把他手裏的報紙往條桌上放,陳遲的報紙卻放在餐桌的角上。


    “陳遲,你小心點,剛印好的報紙脫墨,看把新桌布弄髒了,”程鑒冰連忙幹涉道。


    陳遲笑了笑,就捧起報紙,打算走進小屋去。


    “給我一張,”程鑒冰說,便伸手去拿報紙。


    “到底來了,”方繼舜高興地說,從裏麵出來迎著陳遲。他等程鑒冰揭了一張去,便把那幾疊報紙接過來,當作寶物似地抱進小屋去了。


    眾人中間做完了工作的便拿一張報紙來讀。後來每個人的手裏都有了一份紀念刊。他們仔細地讀著,一個字也不肯遺漏。有的人還低聲念出一些字句。漸漸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滿意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使這些臉顯得更年輕,使這些眼睛更加燦爛。


    張惠如捧著好些紙包進來。他看見這個情形,也忍不住笑了。他問道:“怎麽大家都在看報?就沒有事情了?”


    “你還有什麽事情給我們做?”程鑒冰含笑問道,抬起頭看了張惠如一眼,又埋下眼睛去讀手裏的報紙。


    “繼舜,如何?我說今天一定有,自然不會錯,”張惠如對方繼舜得意地說,便把買來的東西拿進裏麵去。


    “還如,你來,我把賬算給你,”張惠如把東西放在書桌上,在裏麵喚他的弟弟道。


    張還如拿著報紙走進裏麵去。程鑒冰也跟著進去了。她對張惠如說:“你買了些什麽點心,拿給我,等我來裝碟子。”張惠如指給她看。她捧起紙包,拿到外麵,把它們一一打開。是些花生、瓜子、糖果、點心。她把碟子全裝滿了,紙包裏還有剩餘。她把碟子在餐桌上擺好,又將剩餘的東西包好拿迴小屋裏去。方繼舜提議出去吃飯。這是適當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不過程鑒冰是吃過飯來的。張惠如便說:“我也不去,我買得有雞蛋糕。那麽你就同我留在這兒看房子。”程鑒冰點頭表示同意。方繼舜、高覺民幾個人有說有笑地沿著走廊出去了。


    張惠如坐在餐桌前一個凳子上,閑適地望著欄杆。他聽見樓板上咚咚的響聲漸漸地去遠了,便掉過頭去看程鑒冰。她正站在牆邊茶幾前看釘在牆上的肖像。他喚道:“鑒冰。”她把眼光從肖像掉到他的臉上。


    “你畢了業了,家裏對你怎麽樣?”張惠如好意地問道。


    “你想她們還有什麽好主意?”程鑒冰微笑地說,“我祖母同我媽就想把我關在家裏。”她遲疑一下又說:“她們還想給我選一個人家嫁出去。”


    “這個主意倒不錯,”張惠如忍不住笑起來,故意說。“她們老年人除了這個,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們雖是那樣想法,我卻有我的主意,”程鑒冰堅決地說。


    “當然羅,現在時代不同了,”張惠如鼓勵地說。


    “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麽時代進步得這樣慢!”程鑒冰用不滿意的口氣說;“民國也成立了十二年了,五四運動也過了四年了,我們這兒還是這樣不開通。我出街次數多了,家裏就要說話。接到一封男朋友的信,家裏也要說話。幸好她們說了幾句也就算了。如果她們認真幹涉起來,問題就多了。”她說著不知不覺


    地皺了皺眉頭。


    “其實也不能說慢。已經改變了好多了。社會的進步有時固然明顯,有時也是看不出來的。不過它一定在進步。所以我始終相信我們會得到勝利,”張惠如關心地安慰程鑒冰道。他看見程鑒冰不作聲,便帶笑地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我們今天能夠在這兒開兩周年紀念會,這不就是一個進步的證據嗎?”


    程鑒冰的雙眉開展了,她點點頭答道:“我也明白。如果是在從前,我哪兒能夠同你們在一起辦報……”她忽然紅了臉。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她的眼睛又發光了。張惠如馬上接下去:“你恐怕早坐起花轎到別人家去當少奶奶了。”他溫和地笑著。“你不要笑,你自己就不插金花披紅做新郎官嗎?”程鑒冰指著他笑道。她馬上覺得話說得不大對,便搭訕地問道:“你怎麽不出去吃飯?”


    “你忘了,我說過我買得有雞蛋糕。”張惠如便把蛋糕取來,打開紙包,連紙一起放在碟子裏,自己拿起一塊,又遞了一塊給程鑒冰。


    程鑒冰接過了蛋糕。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奇怪地問道:“你還在吃素?”


    “自然羅,所以我不同他們出去吃飯,”張惠如安靜地答道。


    程鑒冰注意地把張惠如的上半身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她的眼光裏露出了驚愕、同情、尊敬三種表情。她說:“你也把自己折磨夠了。為什麽你一個要這樣地刻苦?你何必把一切都放在你一個人的肩上?”


    張惠如象對小孩子說話似地哂笑道:“我並沒有吃苦,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不過我想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我吃素,其實我隻不吃肉,這是因為我不讚成傷生。我們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麵,我喜歡把這個‘人’字推廣,推廣到一切的生物。”


    “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程鑒冰搖搖頭說;“我的主張倒跟存仁接近。存仁說你受了一點佛學的影響,是嗎?不過我佩服你的毅力,我們都不及你。”張惠如大聲笑起來。他抗議道:“我連佛經也沒有念過,我怎麽會受到佛學的影響?……”


    人們逐漸地到利群周報社來。到下午一點半鍾光景,二十多個人都到齊了,擠滿了一個房間。眾人關心地問詢,帶笑地談論,沒有顧慮地打開自己的胸懷,坦白地、充滿著信任地傾聽別人的意見。這裏有一些不大熟習的麵孔,但是並沒有陌生的心。一個信仰把這些年輕人拉攏在一起,給他們消除了一切可能有的隔閡,使他們見到,而且經曆到他們在別的環境裏得不到的東西。他們象一群香客在一個共同的廟宇裏找到他們的天堂,在簡單的裝飾中見到了莊嚴的景象。這裏麵有幾個人,他們還是在孤寂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同誌們集會中的喜悅。現在他們的心被放置在許多熱烈的同樣年輕的心中間,感到心與心的接近。意外的興奮、安慰、鼓舞,最後是喜悅征服了他們。他們從來沒有象這樣自由地、暢快地、安心地唿吸過。一種熱、一種滿足充滿了他們的全身。他們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心跟別人的心中間的距離。他們的“自己”逐漸溶化在眾人中間,他們得到了一種他們從來沒有過的力量。他們這時候真可以跟隨眾人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冒絕大的危險、貢獻絕大的犧牲,他們也是甘心情願。


    於是會議開始了。眾人擁擠地坐在餐桌的四周。方繼舜被推舉做主席,汪雍擔任記錄。方繼舜站在餐桌後麵,用他的堅定的聲音講話。他是一個演說家,他會用話點燃聽眾的熱情。他的話並不冗長,卻使人容易抓住全篇的要義。他同時還報告了《利群周報》兩年來的情況。全體的掌聲證明了他的講話是得到歡迎的。


    接著張還如報告社裏的經濟情形。他把賬目也讀出來了。方繼舜和張還如的報告同樣地吸引了眾人的注意。人們可以從這兩個報告中看出了一個運動的發展。刊物內容的逐漸充實,銷數的增加,同情者的增多,小冊子的較廣的散布,各處的響應,這些也許隻是遲緩的進步,隻是一個新力量的萌芽。但是在年輕的他們看來這些卻是一個勝利的朕兆。他們相信著這個快要到來的勝利。不過他們並不是來亨受這個勝利的結果,卻是來犧牲自己促使這個勝利早日到來。


    張還如坐下以後,他的哥哥張惠如又站起來說話。張惠如的演說就充分地表現了這樣的一種信念。他興奮地說著在他的心裏貯藏了許久的話。他帶著一股熱情暢快地把它們傾吐出來。他說話很急,話一句接連一句,似乎就沒有停止的時候。他的臉上泛起紅色,眼睛裏射出信仰的光輝,仿佛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並不是這間房裏的景物,他的眼光越過牆壁看見了“光明的未來”的美景。他的話自然地引起眾人的共鳴。他們的心跟著他的話跳動。他所揭露的、傾吐的事是他們的心,他們注意地望著他,差不多屏了唿吸地望著他。他們就希望他的口永遠不要停住。但是他的噴泉終於竭盡了。他閉了嘴激動地坐下來,接著是一陣寧靜。然後便是熱烈的掌聲。眾人帶著笑聲嘈雜地在說話。他們感到了一種暢快。


    身材高大的何若君突然站起來。他要報告歐洲社會運動的現狀。這是一個很動人的題目。他對於歐洲(尤其是法國)社會運動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他用北方口音講話。他說得慢,但話清楚而有條理。他漸漸地展開了另一些國度裏的革命者為人民爭自由求幸福的鬥爭的壯劇。他不誇張地敘述一件一件的事實。這裏有的是崇高的犧牲精神,仁愛的心,決斷的行為。那些歐洲的革命者,他們大部分還是青年,他們有很好的前途和物質的享受,然而他們毫不顧惜地犧牲了這些。他們沒有別的希望,隻想使被壓迫受踐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們甘願在黑暗中流盡自己的熱血,隻為著給無數受苦的人,給後代的人帶來光明。


    在個人的英勇的犧牲行為以外,何若君又敘述了集體行動中的休戚相關的精神和社會鬥爭中的互相幫助的事實。這也是同樣令人感動的,雖然這些事實對於在座的一部分人還是十分新奇,但是他們也能夠了解。


    若君並沒有說過一句空泛的話,他隻敘述事實。他給他的聽眾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的榜樣,他不過敘說他從書本上、從見聞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這些話會永遠成為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眾人的鼓掌中坐了下來。感動的微笑還留在聽眾的臉上。方繼舜又站起來說話。他要求社員和來賓們自由發表意見。


    吳京士響應地站起來用詼諧的調子說了幾句慶祝的話。覺民便在這時離開餐桌,走進小屋去抱了一疊小冊子出來,張還如也去拿了紀念刊向眾人散發。每個來賓都帶著驚喜的眼光翻閱紀念刊和小冊子。


    來賓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學教員站起來懇切的發言。他的講演術反倒比那些青年學生差。他說得慢,而且每說兩三句就要用一個“這個”來緩和他的困窘。但是拙劣的言辭常常表現了誠懇的心。他感謝他們,祝福他們。他仿佛還想從他們這裏求得一點力量。他恭維地對他們說:“青年是人類的希望。”這便是受慣了生活壓迫的“外國史”老教員在他的長歲月中得到的結論。他的確敬愛


    他們。他對他們的工作也常常貢獻小的幫助和鼓勵。所以他能夠同他們結了友誼。


    那個紅臉的中學生也發表了意見。他似乎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他站起來,身子就微微顫動,手也在抖,牙齒也在打戰。他現出了一臉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氣說話,他覺得眾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臉上,他更發慌了。他預備好的話全混在一起了,它們不分先後地亂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黃臉學生著急地望著他。他沒有條理地說下去。


    然而聽話的眾人中間並沒有誰發出笑聲。他們甚至用同情的眼光望著他,希望能夠給他幫一點忙,使他暢快地把話說完,安靜地坐下去。他們了解他的話的意義。他帶了誇張地(其實在他,卻是很誠實地)稱讚周報和負責人的種種功績,又謙虛地訴說他的願望。他誠心誠意地希望獻出他的年輕的生命,隻求他們能夠給他一個工作。他的話似乎還沒有完結,但是他突然閉了嘴坐下來。眾人也用掌聲酬答他。


    以後還有兩個人說話,不過說得不多,也沒有新的意思。方繼舜最後起來作答複。覺民接著說了幾句補充的話。然後便是用茶點的時刻。茶水已經預備好了。陳遲和汪雍兩人端茶出來。緊張的空氣鬆弛了。一種和睦的、親切的氣氛包圍著他們。大家隨意用著茶點,更自由、更暢快地談著個人的或者社會的事情。房間裏充滿了衷心的笑聲。嘈雜的聲音突然靜下去。全房間裏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臉上。他安靜地坐在方繼舜的旁邊,張著口,用他的響亮的聲音唱法文的《馬賽曲》和《國際歌》。他們不能了解歌詞的意義。但是那種象萬馬奔騰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擊著他們的心,那是一種唿召,一種鼓舞。它使他們的熱血沸騰,它使他們的熱情滿溢,它使他們感到放散的需要。這兩首歌曾經先後鼓舞了千千萬萬的人去為理想獻出生命,這時它們同樣地燃起了他們這班異國青年的犧牲之火。他們真正準備跟隨這樣的歌聲毫無顧慮地去跟舊勢力戰鬥。


    歌聲停止了,眾人的心上還響著它們的餘音。那些聲音似乎進到了他們的心的深處。他們的整個身體都因為歌聲顫動了。他們想不到世間還有這樣的奇異的歌。這跟他們常常聽見的《樂郊》、《望月》、《悲秋》、《蘇武牧羊》、《金陵懷古》等等完全是兩類的東西。好些人馬上跑過去向何若君索取歌譜,有些人又要求他教他們唱這兩首歌。何若君欣喜地一一答應了。他還為他們唱了幾首革命歌,這些歌同樣地充滿感人的力量,激發他們的崇高的感情,在他們的心上留下永不消滅的影響。


    以後就是汪雍、陳遲、覺民、張還如幾個人的輪值了。他們先後被人慫恿著,汪雍和陳遲唱普通的歌,覺民唱了一首英文歌,張還如隻會唱京戲,他的須生嗓子在同學中是相當有名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對京戲並不感興趣;普通的歌曲在聽者的心上也沒有留下印象。它們從一隻耳朵進來,又從另一隻耳朵出去,並不曾留下一點痕跡。然而它們也沒有攪亂房中和睦的空氣,相反的,它們還引出一些輕快的笑聲。京戲唱完,大家覺得應當休息了。碟子裏的瓜子、花生、點心等等都光了。茶水也全進了眾人的肚裏。有的人便離開餐桌站起來,或者走到欄杆前麵,或者立在書櫥旁邊,或者同新的、舊的朋友談話。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滿意的表情。這一天好象是這些年輕人的節日。


    這些時候覺民的臉上就被一種愉快的微笑籠罩著。他的心安穩地在許多同樣年輕的心中間閑適地遊曆。這些心的接觸給他帶來快樂。他很少有過這種安穩的喜悅的時候。但是同時他又感到惋惜。這惋惜是和喜悅同比例地增加的。他每次意識到他在這個環境裏得來的喜悅,他便想到另一個留在家中的人。他惋惜他不能夠同她分享這些快樂。他惋惜她的病給她帶來多大的損失。他知道她的參加會使他感到加倍的歡欣。然而他是一個能夠克製自己的人,而且年輕的心也容易被純潔的快樂吸引,所以他始終不讓惋惜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也不讓別人猜到他的這種心情。眾人在這裏過了大半天快樂的光陰。他們不覺得時間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懷裏的表是不能夠被欺騙的。散會的時候到了。他們不得不帶著留戀地分開。然而這並不是結束,晚上他們還可以在法文學校裏見麵。《夜未央》就在那個地方上演,一部分的社員應該先到那裏去布置一切。


    來賓先離開報社,他們臨走的時候還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其次走的是一些社員。隻有在早晨就來了的那少數人還留著。他們忙碌地把房間收拾幹淨,然後抬鋪板來一一裝上。他們關好門正要上鎖,忽然一個年輕的店夥模樣的人流著汗急急地走過來,對張還如說:“我是來買報的,還可以買嗎?”


    “可以,可以,”張還如連忙客氣地答道,便打開門讓他進去。他帶著尊敬的眼光看了看站在欄杆前麵講話的那幾個人,然後跟著張還如走進裏麵去。


    張還如走進小屋去拿了《利群周報》二周年紀念刊出來遞給年輕的店夥。那個人接到報紙便伸手在懷裏掏錢,一麵紅著臉膽怯地說:“我起先來過,看見你們在開會,不敢打攪你們,就走了。”他說完話還沒有把錢掏出來,他的臉色因著急而變得更紅。


    “你不要給錢。這份報就算送給你。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你留著它做個紀念罷,”張還如帶笑地說。


    “多謝!多謝!”那個年輕人千恩萬謝地說,他的通紅的臉上浮出誠實的(而且近於可笑的)微笑來。


    張還如對他說了兩句話。他隻是恭敬地點點頭,便拿起報紙往外麵走了。張還如陪著他出來。他跨出了門檻,還掉頭對張還如說了兩聲“多謝”,然後又向那幾個談話的人客氣地點了點頭,便匆匆地沿著走廊去了。


    “這一定是什麽鋪子裏的學徒,”張還如望著那個人的背影低聲說。


    “他把我們當成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其實我們一點也不配!”張惠如感動地接嘴道。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張還如關好了門。他們帶笑帶說地走出了商業場。


    覺民要送程鑒冰迴家,他一路上跟她講話。他們剛走到商業場後門口,忽然看見覺新一個人從外麵進來。覺民想避開覺新,但是覺新的眼光已經射到他的臉上來了。他隻得帶笑地招唿他一聲。他看見覺新露出驚疑的臉色,也不說什麽話,就安安靜靜地陪著程鑒冰出去了。


    這個晚上《夜未央》在法文學校的演出,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散戲以後,覺民一個人迴去。他經過那些冷靜的街道走到高公館,大門已經掩上了。他用力推開門走進去。


    看門人徐炳垂著頭坐在太師椅上打盹,看見覺民進來,便站起來招唿一聲,還陪笑地說一句:“二少爺,今晚上迴來晚了。”覺民不經意地點一個頭,匆匆地往裏麵走去。


    覺民走上大廳,便聽見三更的鑼聲遠遠地響了。他吹著口哨跨進了拐門,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過道裏閃出來。他一眼就看出這是覺新。他也不去喚他的哥哥,卻踏上自己門前的石級,預備走進他的房裏去。但是覺新卻叫一聲:“二弟,”就向著他走過來。他隻是站在門檻上等候他的哥哥。


    鑼聲逐漸地逼近了。永遠是那個使人聽見便起不愉快的感覺的聲音。覺新走上石級,他望著覺民擔心地問了一句:“你現在才迴來?”


    覺民點了點頭,詫異地看了覺新一眼。


    弟兄兩人進了屋裏。覺新帶著一臉的焦慮不安的表情,一進屋便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覺民興奮地在房裏踱著,他的腦子裏還現出《夜未央》中那個感情與理智鬥爭的場麵。


    “你們今天在開會嗎?”覺新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覺民驚奇地望著覺新。他記起了這天下午在商業場門口遇見覺新的事,便坦白地答道:“是的。《利群周報》兩周年紀念會。”


    覺新睜大了眼睛。覺民的不在意的神氣倒使他的不安增加了。他注意地望著覺民,他似乎想看透覺民的心,要知道這心底究竟隱藏著些什麽。然而他的努力是沒有用的。覺民的心還是一個猜不透的謎。


    覺民看見覺新痛苦地望著他,不知道覺新有什麽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問覺新道:“蕙表姐的靈柩今天下葬了嗎?伯雄沒有再反悔罷?”


    “葬了,”覺新點個頭短短地答應著,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以後他的麵容又變陰暗了。他努力掙紮出一句話來:“二弟,你不能夠!”


    “不能夠!什麽不能夠!”覺民站在覺新的麵前,十分驚愕地看他的哥哥。他懷疑他的耳朵聽錯了話。


    “你們幹的都是危險事情,”覺新鼓起勇氣答道。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的心就在希望與失望的歧路中間徘徊。他等候覺民的迴答。


    “危險?我從來就沒有想到,”覺民直率地答道。他說的是真話,而且是不費力地說出來的。“危險”兩個字在覺民的耳朵裏是很陌生的。


    覺民的鎮定反而增加了覺新的煩惱和痛苦,他帶著更大的焦慮說:“你不能夠拿你的性命去冒險。你應當想到去世的爺爺同爹媽。”他知道自己沒有力量阻止覺民,便求助於死去的祖父和父母。


    覺民感動地喚一聲:“大哥。”他開始明白覺新的好意的關切。他對這番好意是很感激的,但是他卻覺得這隻是他哥哥的過慮。而且在思想上他們中間還有一道牆,他沒法讚成他哥哥的主張和生活態度。他同情地望著覺新,溫和地安慰覺新說:“我並沒有做什麽危險事情,你不必替我擔心。”


    “你還說沒有危險?你自己不曉得。我比你年紀大,看得多。即使你們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他們也不會放鬆你們的,”覺新帶著更大的驚懼對覺民說。以


    後他稍微安靜一點,又用痛苦的聲音哀求地說:“二弟,我求你以後不要再到報社去。你們那樣做法有什麽好處?隻會招來壓迫。我們省城裏的情形你也該曉得一點。隻要碰到當局不高興,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前幾個月報上還登過吳佩孚槍殺工人的消息。有好些省分都捉過學生,何況我們這個地方。你們男男女女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人注意……”


    “我們不過辦周報,並沒有做別的事情,這是沒有危險的,”覺民看見覺新的痛苦的表情,連忙插嘴道。這次他隻說了一半真話,他還隱藏了一半。


    “你們自己以為沒有做什麽事,他們卻不是這樣想。況且你們報上時常罵到舊派,得罪人不少。我真擔心隨時都會出事情,”覺新著急地說。


    “但是我們做事情也很謹慎,”覺民馬上接下去說。


    “你們的謹慎是沒有用的,”覺新越發著急地說,“你們做事情隻曉得熱心。什麽社會情形,人情世故你們都不懂。”他把眉毛皺得緊緊的,額上現出幾條皺紋。他的整個臉仿佛蒙上一層憂悉的麵紗。他看見覺民的堅定的眼光,知道自己的話並沒有發生效力。他的眼光和臉色變得更加陰暗了。他又對覺民哀求道:“你的思想,你的信仰,我管不到你。不過我求你看在去世的爹媽麵上聽我這句話:你雖然剛畢業,還是在求學的時候,我求你不要參加團體活動,不要發表文章。”他連忙加一句:“你要研究是可以的。”


    覺民咬著嘴唇,不迴答他的哥哥。他暗暗地想:“我什麽都知道,我不見得比你知道得少,但是我不能夠聽你的話。”


    覺新沒有得到迴答,他很失望。他知道覺民的決心不是輕易可以動搖的。然而他仍舊掙紮地說下去:“我隻有你們兩個兄弟。三弟在上海一定加入了革命黨。我常常擔心他會出事。但是我寫信勸他也沒有用處,他不會聽我的話。我也隻好由他去碰運氣。現在你也要走他的路了。如果你們兩個都出了事情,你叫我怎麽辦?爹臨死把你們兩個交給我,我如果不能夠好好地保護你們,我將來在九泉之下還有什麽麵目去見他老人家?”他的眼淚掉下來,他也不去揩它們,卻隻顧說話。他最後苦苦地哀求道:“二弟,隻有這一次,你就聽我的話罷,你曉得我全是為你著想。”


    覺民仿佛覺得一些悲痛的情感在他的身體內奔騰。他用力壓製它們。他不要讓自己露出一點軟弱。他在跟他自己鬥爭。這鬥爭是相當費力的。但是他居然得到了勝利。他痛苦地、但是依舊堅定地答道:“大哥,我懂得你這番好意。我對你隻有感激。但是我不能夠答應你。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當然比你更了解我自己。我們在思想上差得遠,你不會了解我。”


    “我們的思想並沒有差多少。我很了解你的思想,就是你不了解我!”覺新有點動氣地辯道。“我也恨舊勢力,我也喜歡新思想。不過現在你們怎麽能夠跟舊勢力作對?雞蛋碰牆壁,你們不過白白犧牲自己。”


    “那麽要到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呢?倘使大家都袖手旁觀,大家都不肯犧牲?”覺民勉強做到平心靜氣的樣子問道。


    “犧牲要看值得值不得。況且現在也輪不到你!”覺新痛苦地叫起來。在這時候電燈廠的汽笛尖銳地、唿痛似地突然響了。


    “大哥,你不必這樣擔心。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麽行動,更談不到犧牲,”覺民溫和地安慰他的哥哥。他感覺到他們中間逐漸增加的隔膜,這攪亂了他的平靜的心境。他還想說話。但是淑華和翠環從外麵匆匆地走進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


    “大哥!”淑華驚惶地叫道,好象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一樣。她急促地說下去:“倩兒不行了!”


    “她怎麽樣了?”覺新站起來吃驚地問道。


    “大少爺,倩兒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翻著白眼,在喘氣。大少爺,請你救救她,”翠環斷斷續續地哀求道,她的眼裏包了一眶淚水。


    “四太太說怎樣辦?”覺新皺著眉頭問道。


    “四太太看都不肯去看倩兒一眼。她嫌我大驚小怪。她說我們這班賤骨頭,害病不過是為了想偷懶,哪兒就會得死!大少爺,你看四太太還肯想什麽法子?”翠環氣惱地答道。她的純潔的眼光懇求地望著覺新。


    “大哥,你去看看倩兒罷。你看還有什麽法子可想?就讓她這樣死了也可惜。我也要去看她,”淑華慫恿道。


    “我那天就應當去看她的。好,我現在同你們一起去,”覺新忽然下了決心地說。


    “我去先點個燈來,”翠環興奮地說,淚珠從她的眼角滴了下來。她掉轉身子急急地往外麵走。


    “我屋裏就有風雨燈,”覺新在後麵提醒她道。


    翠環又轉迴來,走進內房去了。


    “翠環倒熱心幫忙別人,”覺民靠在方桌旁邊稱讚了一句。


    “嗯?”覺新迴過頭看了覺民一眼,也不說什麽。


    “我倒覺得她們那種人比我們的長輩還有良心,”淑華泄憤似地答道。


    “豈但我們的長輩?”覺民譏諷似地說了半句,但是淑華已經跟著覺新走出去了。


    他們走入過道,電燈就熄了。翠環提風雨燈從覺新的屋裏出來,給他們帶路,把他們引到桂堂後麵的天井裏。


    梧桐和核桃樹的綠葉象大片的烏雲一般厚厚地蓋在他們的頭上。昏暗的燈光從右邊小屋的紙窗中射出來。牆邊和階下安閑地響起了蟋蟀的歌聲。


    “到了,大少爺,就在這兒,”翠環帶著緊張的心情低聲說。


    覺新點點頭。他沒有說什麽,便跟著翠環走進了那間小屋。這裏隻有臭吵,沒有一個人。桌上瓦燈盞裏燈草頭上結了一個大燈花。屋子裏到處都有黑影。


    身材高大的湯嫂搖搖晃晃地從隔壁房裏走出來。她看見覺新,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尖聲說:“大少爺,來得正好!請在少爺看看倩兒今晚上是好是壞。她樣子真有點嚇人。”


    覺新連忙走進另一間屋去。淑華跟著他跨過了門檻。屋裏的情形跟淑華兩次看見的差不多。床前那根板凳上仍然放著那個藥碗。那張瘦小的黑臉仍然擺在床中枕頭上,不過方桌上瓦燈盞發出的微光使人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覺新走到床前。他看見倩兒的嘴微微張開,還在喘氣。翠環立在他的旁邊,擔心他看不見,便挨近病床,提起風雨燈讓他看清楚倩兒的臉。


    倩兒的眼睛睜開,黑眼珠往上翻,兩頰深深地陷進去,仿佛成了兩個黑洞,嘴微微在動,急促地唿吸著,翠環柔聲喚道:“倩兒。”病人似乎沒有聽見。翠環又悲痛地大聲叫著。這次病人的黑眼珠往下移動了,她的眼睛略略動了一下,接著頭也微微動了一下,她的嘴也動了一下,她的喉嚨發出一個咳嗽似的聲音。她似乎想說話,卻又吐不出一個字來。


    “倩兒,大少爺來看你的病,你有什麽話嗎?”翠環俯下頭大聲說。


    倩兒轉動一下眼珠。她似乎想用眼光找尋覺新或者別的人,她的臉上殘留著的皮慢慢地搐動了一下。她的眼珠又轉向著翠環的手裏的燈光,慢慢地從她的眼角迸出來兩滴淚珠,它們就留在鼻梁的兩邊。


    “大少爺,你看還有什麽法子?你救救她罷,”翠環忍不住掉過頭看覺新,悲聲央求道。


    “大少爺,你看要緊不要緊?”湯嫂害怕地問道。


    “大哥,她不會死罷?”淑華憐憫地說。


    覺新走近一步。他把右手伸出去,在倩兒的額上略略按了一下。他又拿起藥單子,在燈下看了一遍,焦急地說:“不能再吃這種藥了,應當立刻請個好醫生來看看。”他又退後一步,遲疑一下,忽然決斷地說:“我去找四嬸商量。就隻有這個法子。說不定還有救。”


    “你找四嬸?”淑華驚疑地問道。她想起了前幾天在花園裏和周氏的房裏發生的事情。


    “自然要先跟四嬸商量才行,”覺新不假思索地答道,便吩咐翠環:“你打著燈,跟我到四太太屋裏去。”。


    覺新、淑華、翠環三人走入桂堂。王氏的房門已經關上了,不過房內還有燈光。他們便沿著這個房間的窗下走過角門,轉進四房的飯廳。淑華就留在飯廳裏,讓覺新和翠環直往王氏的房間走去。


    一盞不明不暗的燈照著這個空闊的房間,李嫂立在床前踏腳凳上鋪床疊被。她看見他們便轉過頭說了一句:“四太太在後房裏頭。”


    後房裏發出一陣快樂的笑聲。覺新便放重腳步走進去。


    王氏拿著一根水煙袋坐在床沿上。對麵一把新式的椅子上坐著克定,他翹著二郎腿,手裏還挾了一根紙煙。他和王氏的笑聲都因為覺新的意外的出現而中斷了。這兩個人的驚訝的眼光都射到覺新的臉上。


    覺新客氣地招唿了他們,喚一聲:“四嬸,五爸。”


    “明軒,你坐罷。你有什麽事情?”王氏淡漠地說。


    “四嬸,”覺新懇切地說,“倩兒的病有點不行了。我來跟四嬸商量,馬上請個好點的醫生來看看,或者還可以挽救。”


    “現在這樣晚還請醫生?”王氏冷笑道:“倩兒不過一點小病,有個醫生給她看病,過幾天就會好的,也值得你夜深跑來告訴我!她已經吃過好幾副藥了。難道我就不曉得?”克定仍然翹著二郎腿,安閑地在那裏抽紙煙,把煙霧慢慢地噴到空中去。“四嬸還說是小病?人都快要死了!四嬸還不趕緊想個法子?”覺新著急地辯道。“死了也是我花錢買來的丫頭,用不著你操心!”王氏賭氣地答道。


    翠環膽怯地站在門口,低聲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走罷。”


    覺新心裏很不舒服,不過他還沒有忘記倩兒的事情。他還想說話,但是聽見翠環的聲音,他的心冷了半截。他知道他的話在這裏是沒有用的。除了給他自己招來麻煩外,不會再帶來什麽東西。他隻得把一切忍在心裏,沮喪地垂著頭打算走出房去。


    克安帶著笑容拿了一張紙從外麵進來。他看見覺新站在房裏,便詫異地說:“明軒,你也在這兒?你有什麽事情?”然後他又高興地說:“你來看我新做的詩,這是給芳紋的兩首七絕。我念給你聽。”他走到桌子前麵,借著燈光,搖擺著頭鏗鏘地把那兩首肉麻的詩讀了出來。他讀完詩還躊躇滿誌地四顧問道:“如何?”“妙極了!妙極了!我自愧不如,”克定帶笑地恭維道。


    “明軒,你說,你覺得怎樣?”克安又掉頭問覺新道。他好象得不到滿意的迴答,就不肯把覺新放走似的。


    “四爸的詩當然很好,”覺新敷衍地稱讚道,不管他的心裏裝滿了多大的輕蔑和憎厭。


    “明軒,你知道這兩首詩的妙處在什麽地方?”克安聽見覺新讚他的詩好,非常高興,又得意地望著覺新問道。


    覺新木然望著克安的黑黑的八字胡和兩頰上密密麻麻的須根,一時答不出話來。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地聽過克安的詩。他隻得帶點困窘地說了兩次:“這個……這個……”


    “這個你還不知道,”克安失望地接下去說。“你再聽我念一遍。”他又搖頭擺腦地念起來。但是他剛把一首詩念完,王氏卻不耐煩地打岔道(她是在對覺新說話):“明軒,你怎麽不把剛才的話對你四爸說?”


    “什麽話,明軒,你來說什麽事?”克安驚訝地問道。他不再讀手裏的詩稿,卻抬起頭看看覺新,又看看王氏。


    覺新聽出王氏的譏諷的調子,他的臉色變白了。但是他還保持著禮貌簡短地答道:“我看見倩兒病重,來跟四嬸商量,請個好點的醫生來給她看一下。”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話不會發生效力。


    “原來是這件事情,”克安哂笑道,“明軒,你倒有閑工夫管這種小事情。明天早晨喊人請羅敬亭來給她看看就是了。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的?”


    “四爸,恐怕等不到明天了,”覺新著急地說。


    “那麽翠環,你出去喊個大班馬上去請羅敬亭來,”克安隨口答道,他看了翠環一眼。翠環剛剛答應一聲,她的聲音就被王氏的帶怒的大聲掩蓋了:


    “你說請羅敬亭?說得好容易?你曉得脈禮要多少?就是我生點小病,也還不敢請羅敬亭!”


    “這一點脈禮又算得什麽?要治病就不必貪圖省錢。四太太,我看還是請羅敬亭來給倩兒看看罷。倩兒病早點好,也多一個人服侍你,”克安溫和地說。他並不讚成王氏的意見。


    王氏把眉毛一豎,厲聲說道:“話說得好聽!我倒不敢當羅!我曉得你看上了那個小‘監視戶’!我前兩天人不舒服,也不見你說請羅敬亭。那個小‘監視戶’的病一半是裝出來的,我給她撿過好幾副藥,已經很對得起她了。你還要請羅敬亭來。我問你,高公館裏頭有沒有過丫頭生病請名醫看脈的事情?我曉得你的心,你巴不得我早點死了,你好把倩兒收房。你這個人真沒有良心。你在外麵鬧小旦,我也沒有跟你吵過。你想在我麵前‘按丫頭’,那卻不行!”她怒容滿麵,好象要跟她的丈夫吵架的樣子。


    克安並不打算吵架,他隻把眉頭略略一皺,勉強做出笑容敷衍道:“我哪兒有這種心思?我不過隨便說一句話。你說不請羅敬亭,就不請,也犯不著這樣生氣。”


    “大少爺,走罷,三小姐還在等著,”翠環輕輕地在旁邊提醒覺新道。


    這一次覺新不再遲疑了。他不想再聽王氏講話,便告辭出去了。


    淑華還在飯廳裏等候他們,看見覺新神情沮喪地走出來,知道事情沒有辦好。不過她還抱怨一句:“你們怎麽說了這麽久的話?也不管人家等得心焦不心焦!”


    覺新簡單地答道:“我們快走,我等一會兒告訴你。”


    他們跨出門檻,又轉個彎,沿著石階走去。翠環仍舊給他們打風雨燈照路。覺新歎口氣說:“現在真是沒有辦法了。”


    “大少爺,全是我一個人不好。我害得你受一肚皮的氣,”翠環帶歉意地說。


    “怎麽能說是你不好?這全是他們不好。如果依得我的脾氣……”淑華氣憤地插嘴說,她忽然停頓一下。但是覺新卻接下去說話了。


    “這不怪你,你全是為著想救倩兒,你沒有錯。倒是倩兒才可憐,我沒有想到他們的心腸會這樣硬,”覺新感動地安慰翠環道。這時他們已經走過淑華的窗下,覺新吩咐翠環迴去,她卻堅持著要打著燈照他們迴屋。


    在路上覺新又把他在王氏房裏見到的情形和聽到的話對淑華詳細地說了一番。不久他們就到了覺新的房間。淑華留在覺新的房裏,聽完他的敘述的後麵一部分,翠環便動身到張氏的房裏去。翠環臨走的時候,覺新還溫和地安慰她:“你不要著急,說不定倩兒的病明天就會有轉機。四太太不肯請醫生,我明早晨就喊人去請羅敬亭。”


    “明天不曉得還來得及來不及”翠環自語似地痛苦地說。


    “哇!”靜夜裏忽然響起了一個女孩的痛苦的哭叫聲,這使得他們三個人發愣了。


    “我二迴不敢羅!”那個女孩哭叫道。同樣的聲音響了幾次。後來聲音又減低,成了斷續的哭泣。


    “大少爺,三小姐,你們聽,春蘭又在挨打了!”翠環悲痛地說。他連忙掉轉身子,頭也不迴地揭起門簾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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