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三個詞, 安無咎竟不覺得有多意外。


    孤注一擲,重蹈覆轍,自我毀滅。


    雖然有的還尚未發生,但好像都是很符合他命運的形容。


    吳悠冷淡地?說了一句, “這都是假的, 不要相信。”


    南杉也附和了一聲, “嗯, 不信則無嘛。”


    同伴對此?在意得多, 安無咎隻是淡淡地?笑了笑, 不做表達。


    老婦人又看向吳悠, “這位祭司大人,您想?看自己的占卜結果嗎?”


    吳悠冷著一張臉, 並不想?言語, 他看到了安無咎的占卜結果,不願接受,因此?也對自己的不抱有什麽期待。


    但老婦人也隻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 即便?吳悠沒有迴應, 她依舊打開了正對著吳悠的那枚石盅,念出了裏麵的預言。


    “拯救,視若珍寶,時間。”


    最後一個是[時間], 吳悠暫時領悟不到其中的含義?, 但前兩個詞令他感到不適。[拯救]恐怕代表著他降生於這個世界的意義?,隻是作?為一個心髒提供者拯救那個和他一模一樣但卻比他幸福百倍的人。


    而被[視若珍寶]的,也從來?不是他。


    安無咎看到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伸手輕輕摸了摸吳悠的頭,又滑下來?揉了一把他的耳朵, 像個真正的哥哥一樣。


    “你剛剛告訴我什麽來?著?”


    吳悠含糊地?迴答,“不要相信,都是假的。”


    安無咎笑了笑,他並不在意,直到隻剩下沈惕的石盅還未揭曉。


    老婦人告訴他們,這些都是神?諭,並非是她胡亂編造,如果不相信神?的話,就?會冒犯到,會帶來?厄運。


    說著,她顫巍巍掀開最後一個石盅。


    安無咎看得真切,和他們的不一樣,這一盞石盅的內壁裏什麽都沒有,毫無雕刻的痕跡,光滑如新。


    “真是奇怪,太讓人吃驚了。”老婦人連連稱奇,抬頭看向沈惕,“什麽都沒有。”


    沈惕歪了歪頭,“是嗎?看來?這個神?也不怎麽樣嘛。”


    老婦人又道?,“不,這怎麽可能呢?在這裏隻有新生兒?與往生之人才會是一片空白,因為神?認為不必要為這兩種人占卜。”


    吳悠被逗笑了,“某些人還真是巨嬰啊。”


    沈惕嘖了一聲,掐住了吳悠的後脖子。


    他對老婦人的話沒什麽感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人,就?更不用?提什麽新生兒?和死人了。


    隻有安無咎愣在原地?,一言不發。


    他以為至少沈惕現在的這副身體?是人類的,和他一樣活生生的人類。


    哪怕發現他沒有心跳聲,安無咎也抱著僥幸心理想?著,或許從遊戲裏迴到現實,就?不一樣了。


    可聽到她的話,強大的心理暗示令安無咎有些將信將疑,他不知道?沈惕是不是真的存在,能存在多久。


    安無咎產生了一種很偏執的念頭,就?算是死人,是死去?的一具沒有心跳的身體?,哪怕沒有唿吸沒有體?溫甚至不能開口說話,安無咎都想?要留在身邊,他不能失去?沈惕。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產生這麽可怕的念頭,下一秒,安無咎意識到什麽。


    “走吧,去?下一個。”沈惕很是隨意,歪下頭看向安無咎。


    安無咎並不打算就?這樣離開,而是直視著占卜的老婦人。


    “你為自己的命運占卜過嗎?”


    他深黑的瞳孔凝視著老婦人布滿褶皺的眼,眼波宛如寧靜深沉的湖水。


    老婦人方才一直笑著,現在也一樣,她對安無咎搖了搖頭,“這是不好的,是違反神?的旨意的,我親愛的祭司大人。”


    安無咎依舊這樣盯著她,嘴角平直,語氣?很有禮貌,但說出來?的話令人不自覺地?感到被命令,“我來?替你算一卦,好嗎?”


    同樣地?,他也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而是握住老婦人蒼老幹枯的手腕,閉上眼,安靜地?等了幾秒鍾。


    吳悠看著他,不知道?安無咎要做什麽,但也不自覺地?屏住唿吸。


    片刻後,安無咎緩緩睜開眼,平靜地?開口:“無數的祭品。”


    老婦人神?色未變,枯萎的臉帶著淡淡的笑意。


    “傲慢地?俯視。”


    帳篷被寒風掀開一角,她的眼中映出瞬間的雪光,一閃即逝。


    安無咎鬆開了手,湊到她的耳邊,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出最後一個詞。


    吳悠沒有聽到他說了什麽,隻是很敏銳地?看到老婦人的表情有著一瞬間的微動。


    安無咎笑了笑,直起彎下的身子,對她說了再見,和另外三人一起離開了帳篷。


    風雪裹著冷冽的寒意,吳悠轉過頭,沒問安無咎說了什麽,而是“你相信那個老婆子的話嗎?”


    安無咎隻對他說:“就?算你覺得說得很對,也一個字都不要信,那隻不過是她的心理暗示罷了。”


    吳悠迴過頭,發現那個老婦人也顫巍巍地?從鬥篷裏出來?,望著他們。


    她的眼神?令吳悠感到陰森,便?轉迴了頭。


    安無咎沒有向他們提起他對老婦人的最後一個預言,但沈惕可以聽到他的心聲,所以很清楚。


    所以在他們並肩朝前走時,沈惕告訴他,“我也覺得她是那個家?夥。”


    安無咎看向他,眼睛略微睜大了些。


    “我聽到了。”沈惕湊到安無咎耳邊,將他聽到的心聲輕聲複述了一遍,“铩羽而歸。”


    是的。


    這是安無咎對那個邪神?的挑釁。


    他知道?他無處不在,可能是任何?擦肩而過的城民,可能是他們肩上沉重的石像,也可能是這裏飄落不停的大雪。


    如果他隱藏得夠隱蔽,安無咎也無所謂被監視,反正他早已習慣了被監視。


    隻是他太傲慢,傲慢到藏不住那種好似在窺伺螻蟻的心,急迫地?跳出來?昭示這些螻蟻可憐的命運。


    “無咎哥哥。”


    他被一個稚嫩的聲音喚迴思緒,抬了抬眼,看到了遠處朝他們走來?的諾亞,和他身後的周亦玨。


    諾亞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雙眼清澈如藍天,洋娃娃一樣。


    吳悠怕她被周亦玨欺負,拉過她到自己這邊,“我剛剛還找你了。”


    “出來?的時候嗎?”諾亞仰著臉笑,“我起來?得很早,自己下來?玩雪了。”


    一些身穿宗教服飾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手中握著一疊深色的紙,那是由剝下來?的無花果樹皮製成?的紙張,極為珍貴,上麵有一些文字。


    其中一人停在他們麵前,將樹皮紙一一分發。


    安無咎接過來?,仔細看了看,上麵的內容基本都是用?來?傳教的,描述的也都是宗教相關的內容。


    他抽出一張,發現和剛剛看過的不同,這一張樹皮紙有大片的空白,隻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古老文字。


    像是在刻意地?隱藏什麽。


    就?如同聖壇讓他們在這一天推後晨祭討論,安無咎並不相信,隻是想?讓他們來?參加盛典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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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傳來?整整齊齊的腳步聲,如軍隊一般訓練有素,安無咎朝聲音的來?源望去?,看到了人群和歸來?的隊伍,隊伍的最前方的男人身穿一件由無數黑曜石鑲嵌而成?的戰衣,頭上配戴著彩色羽毛,手中握有石斧,看起來?威風凜凜。


    他身後的兩個男人,一個披了張虎皮,另一個則披著一張花豹皮。


    “這估計就?是他們的首領了。”沈惕在一旁說。


    安無咎點了點頭,“看起來?是剛打完仗迴來?。”


    他們吹響了骨頭做成?的號角,許多帳篷裏的人也連忙出來?迎接。


    吳悠轉頭看向南杉,“還真被你說中了。”


    南杉有些不解,“說中了什麽?”


    “這個地?方的人好戰啊。”


    南杉有些意外,他與安無咎在石雕邊聊這些的時候,吳悠好像正和沈惕嬉鬧,“我還以為你沒有聽。”


    “我聽了。”吳悠說,“我看起來?沒有認真聽,但是你說的話我都記得。”說完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根針劑,“喏,這個,你讓我幫你拿,我一直都隨身裝著,不過你最近好像不犯病了。”


    南杉有些意外,“謝謝。”


    “謝什麽。”吳悠將針劑裝迴口袋裏,“不發病就?好,最好是直接痊愈。”


    “除了我養父,沒有人這麽關心過我。”


    南杉突如起來?的剖白令吳悠忽然間有些麵紅。


    他不知該說什麽,喉嚨梗了一下,“就?……幫你拿藥而已。”


    南杉對他笑了笑,像是認可地?輕輕點頭,“嗯。”


    吳悠飛快地?撇開臉,假裝去?看被人們迎接的首領和歸來?的戰士們。


    有的戰士手裏提著一些被捕獵的動物?,例如火雞和野豬,還有一些已經被剁碎的肉塊,他們直接扔給了那些迎接他們的城民,像是賞賜。


    城民們歡唿著爭奪接過肉,滿臉喜悅。


    與此?同時,另一頭傳來?歌聲,許多人的視線被吸引,再看過去?的瞬間便?化作?極大的恭敬,直接跪了下來?。


    安無咎有些奇怪,於是也順著歌聲望了過去?。


    他看到了一座目前為止最為巨大的石像。


    這座神?明石雕是難得的人形,高大而強壯,外表俊美,頭頂是太陽,手中握著武器,哪怕是最小的細節也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舉起他的城民們穿著單薄,臉被塗成?紅色和黃色,嘴裏整齊劃一地?喊著什麽,而路過的每一個城民都對著這石雕神?像跪了下來?,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雪地?,念著禱告的話語,虔誠得仿佛麵前已有天神?降臨。


    他們依稀能聽出城民們口中的隻字片語,比如“您是完美無缺的,是唯一的神?明。”


    單單是這句話就?令安無咎迴憶起一些不那麽美好的記憶。


    他忽然想?起,當初自己被困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24小時之中,大部分都是帶著疼痛度過的漫長孤獨,偶爾那些身穿防護服的人會進來?,一塵不染地?靠近他。


    開始的時候他們總是帶著挑剔的眼光,尤其是在他處於青少年的發育期,他們會一遍遍測量數據,還會產生分歧,有的認為他過於高,有的認為他還需要再長高,他們會在他麵前討論是否進行手術,劃開皮膚,將他的脛骨取出來?,塞進去?一個金屬造的義?體?,以達到他們想?要的身高。


    他們最不滿意的是他側頸蔓延到胸口的紋身,對,他們一開始認為那是紋身,所以試圖用?激光去?除,發現根本起不到作?用?,於是他們割掉那些皮膚,換上更光滑更無暇的,但就?在移植成?功的第二天,那些芍藥的花紋又一次長了出來?。


    這片開得鮮活的噩夢就?這麽縈繞在這些完美主義?者的心頭,所以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移植。


    可惜都沒有成?功,沒辦法,他們隻能放棄了。


    頑固的花朵就?像是安無咎頑強的生命力,被碾碎多少次,都能恢複得美麗如初。


    到後來?,他們漸漸地?越來?越滿意,尤其是滿意他生來?就?很無暇的臉,他大腦的開發程度,他身體?的反應力、耐痛力、靈活度。


    他的精神?。


    安無咎這才想?起他們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失敗的實驗體?,明明移植義?肢不算什麽,強化人類的體?能也早已不算稀奇,就?算粉碎每一根骨頭再重建,總不會隻有千萬分之一的成?功幾率。


    這龐大失敗數據的背後,都隻是因為這場革新計劃實驗體?係裏的一部分——心靈改造。


    他們認為過去?的人類,包括他們自己,都是不完美的。每一個人都存在善與惡的自我爭鬥,熠熠生輝的美好人性中存在著黑色的瑕疵。


    真正的革新怎麽可以隻停留在肉.體??


    一種極端的、烏托邦式的期待讓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造神?者。


    一次又一次的神?經實驗,切割與生成?,訓練與對抗,沒有幾個活體?被試能承受住人工的改造,剔除大腦中形成?惡意的所謂根源,保留真善美的殘缺體?。


    更沒有幾個人能承受用?無止盡的電擊實驗,用?一次一次的神?經痛去?懲罰和抑製所有殘存的惡。


    [你是完美無缺的。]


    他們看待他的眼神?都是一種信徒式的狂熱和病態,和眼前這些臣服於信仰的城民,又有什麽分別。


    安無咎記憶猶新。


    [you are a saint.]


    是道?德最高尚的人造神?祗。


    原來?這就?是他和別人不同的原因。


    花了這麽久,他才從極端分裂的善與惡中找迴自己,修複著道?天塹,成?為正常一點的人,可原來?他們想?要的就?是極端的善,想?要完美無瑕的實驗結果。


    令人作?嘔的記憶浮現得愈來?愈多,他原以為自己遺失的記憶是澄澈的泉水,可真的想?起,才發現它們隻是冒著油汙的、肮髒渾濁的汙水,冒充清泉,汩汩而出,而安無咎無能為力,隻能接受。


    沈惕都聽得到。


    曾經的他也都見證。


    他轉過臉,看見安無咎的瞳孔中映滿皚皚白雪,也聽到他開口,聲音被寒風吹散,“沈惕,我想?起來?了。”


    “安無咎……”


    他輕聲念完自己的姓名,慘淡地?笑了一下,笑容短暫得像是炎炎烈日下消融的冰雪。


    “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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