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在這個模糊了地域範圍、消解了國家邊界的時代,什麽長相的人,安無咎都不該覺得稀奇。


    可沈惕這一張臉,讓他的思緒縹緲到文字記載的中世紀對異族的描述,仿佛他們並不是同類。


    “耳朵真靈。”沈惕開了口,一秒鍾就打破了安無咎不切實際的遐想。


    “壓著我了,疼疼疼。”


    安無咎直接氣笑了。


    把他當什麽了?


    “疼嗎?”安無咎狠狠掐住沈惕的脖子,“這麽怕疼,幹脆殺了你好了。”


    虎口卡住他喉結上的太陽與獨眼,手背上的筋骨與沈惕脖頸上的青筋一同起伏、暴起。


    這隻手被發紅的脖子一襯,愈發雪白。


    沈惕被掐得咳嗽起來,兩隻戴著手套的手握住安無咎的左手,但嘴上還在挑釁,“你要怎麽殺我……用你的邪·教徒嗎?”


    安無咎心一動,但表麵上卻露出一個頗為好奇的笑,“我的邪·教徒?誰啊?”


    那隻掐住他脖子的手向上,捏住了沈惕的下巴,“你嗎?”


    又在試探。


    他能明顯感覺到這雙綠眼睛在盯著他,像台測謊儀一樣掃描著他,可安無咎就這樣笑著,也與他直視。


    對峙之中,沈惕無法從安無咎臉上察覺出任何反常。


    但這個人本身就已經足夠反常,無論是真的性情大變,還是嚴密偽裝,都不簡單。


    “看什麽?”安無咎狠狠掐著他的下巴,“從熱身賽就盯著我,你是覺得你能詐出點什麽,還是真想把眼睛送給我?”


    沈惕笑了出來,一笑,耳垂上的珊瑚耳墜又開始晃個不停。


    “怎麽能這麽說我呢,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我才多看幾眼,很奇怪嗎?”


    “況且也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看吧。”沈惕的嘴角依舊帶著笑意,“話說迴來,我戴著麵罩你都能發現我在看你?”


    被他抓住一個可以拿捏的點,安無咎正要說話,可這家夥又開始假模假樣地解釋:“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我的麵罩太誇張了,肯定不是你也在盯著我。”


    安無咎冷冷看著他,靜了三秒,然後笑了出來。


    “沈惕,你的黑線該不會連了我吧。”


    “這麽急於求成地想找到我操控邪·教徒的證據,是因為你知道自己沒辦法通過決鬥殺掉我,就幹脆給我安一個該死的罪名嗎?”


    方才還嬉笑的沈惕,臉上假裝幼稚的笑容漸漸轉淡,但又並非被戳穿之後的難堪和不安,而是一種微妙的笑意。


    像是欣賞。


    “對啊,我跟你簽了協議,殺你是犯規的。”他的迴應模棱兩可。


    “承認了?”安無咎聳聳肩,湊到沈惕的耳邊,語氣溫柔地輕聲開口。


    “那你就趕緊向上帝祈禱,快讓我早早地餓死在地堡裏吧。”


    距離強製睡眠的時間不多了。


    安無咎從沈惕的身上起來,下了床,不留情麵地對他下了逐客令。


    “迴你的房間去。”


    沈惕一副不情願的表情,“大晚上的,來都來了,都是客人,給個麵……”還沒等他說完,安無咎又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是真的想死在我手裏。”安無咎冷冷地說。


    沈惕收了那副神經兮兮的樣子,表情變得認真起來,把剛剛安無咎的話還給他,甚至握住他的手腕。


    “你不會殺我的,你殺不了我。”


    安無咎盯著他。


    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紅線連的是誰。


    何況還換過一次。


    消停了沒有幾秒,沈惕又沒正經地笑了起來,說出他的理由,“你打我就是你犯規。到時候係統把你電暈了,我做什麽你就更管不著了。”


    安無咎的臉冷了片刻,又笑起來,自行轉身,卻被沈惕直接拽住,“去哪兒?”


    “既然你想到我房間睡,我就去你的房間。”


    沈惕笑了,“你這麽怕跟我一起睡,該不會是因為你晚上要出去做壞事吧?”他坐在床邊抬眼看向安無咎,“還是你要指使別人做壞事。”


    “不會被我猜中了吧。”


    安無咎沒有說話,片刻後,他打開自己的麵板,找到積分兌換頁麵,翻找了一會兒。


    明明剛才還針鋒相對,沈惕以為自己能詐出點什麽,沒想到這家夥竟然做起了其他的事。


    此刻他們並肩躺在同一張床的畫麵,還真是詭異中透著點微妙。


    “還真有。”


    安無咎輕笑一聲,在麵板上點擊了幾下,麵前的虛空之中出現一團藍色光粒,聚攏成一副銀色手銬。


    緊接著,安無咎將兩隻手腕並攏,內側朝上,一並遞到沈惕麵前,作束手就擒狀。對著沈惕,他還抬了抬下巴。


    沈惕瞥了眼他手腕,又抬眼看他,挑了挑右眉。


    “這是不給錢就可以做的事兒嗎?”


    “別裝瘋賣傻了。”安無咎抬了抬眼,笑容和善,“你來我房間是因為你覺得我跟邪·教徒有關,想來看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或者詐出點什麽。”


    說著,哢的一聲,他為自己的左手套上了手銬,“怕我晚上出去做壞事?那先銬起來再說,怎麽樣?”


    正要再拷上另一隻受重傷的手腕,手銬另一半便被沈惕直接拽過去,幹脆果斷地扣在自己的手上,哢噠一聲,上了鎖。


    “全拷你一個人手上可不行,想走不也能走嗎?”黑暗中,沈惕的聲音透著笑意,“還是拴在一起好。我不起床,你也得躺著。”


    “喂,你……”


    “啊好像有催眠氣體了,暈乎乎的,睡覺了睡覺了。”側著身子的沈惕拍了拍安無咎的肩頭,“晚安。”


    安無咎盯著自己左手手腕的銀色手銬,視線延伸,至另一端的怪人。


    他就麵對著自己闔眼入睡,一副毫無戒心的模樣。


    但安無咎心裏很清楚,這人的迷惑性很高。


    如果說自己的騙術是依托煽動性的言論和人性的揣度,那這個家夥的存在方式就是騙術。一言一行沒有絲毫可信之處。


    看起來仿佛沒有任何策略和計劃,但這種假象正好可以完美隱藏他的目的。


    盯著沈惕的臉,安無咎腦子裏忽然起了個壞念頭。


    他伸出手,指尖觸上沈惕眉心那一顆細小的紅寶石。


    像一滴血一樣。


    “喂。”沈惕仍舊閉著眼,抓住了安無咎的手腕。


    “摳不下來的,死心吧。”


    沒能得逞。


    安無咎憋了點氣,想甩開沈惕的手,沒想到他這會兒力氣還挺大。又掙紮了一下,空氣中忽然出現熟悉的甜味。


    催眠氣體的襲來,讓安無咎失去了掙脫的能力。


    他做了一些關於小時候的夢。


    夢中世界是流動的,充滿迷離而詭異的色彩。血紅色的天空、白色太陽,深藍色牆壁與焦黃色的地板。兒時的他站在一扇門前,聽見絮絮的吟唱聲,匍匐在地板上的母親飛快地翻著一本筆記,紙張掀起躁動的聲響。


    而他就站在房門口,看著母親離奇的舉動。


    很奇怪。安無咎在夢中一遍一遍地喊她,可母親如此專注地翻動著、念著,直到夢裏的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如同一隻啼血的鳥。


    跪在地板上的母親這才抬起頭,雙眼含淚,眼中是驚懼,以及瞬間的清醒與抗拒。


    她站起來,快步跑到門前,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站在門外的安無咎腳下一空,突然間陷落,陷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不斷地下墜,飛快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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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征兆的,他重重摔落在地。


    然後一身冷汗地驚醒。


    “你鬼壓床了。”沈惕就盤腿坐在他旁邊,歪頭盯著他,然後眼睛又有點自我懷疑地往上瞟了瞟,“……是叫鬼壓床嗎?”


    安無咎望向天花板,仍有些喘,催眠氣體的後遺症令他頭痛不已,想抬手按一下太陽穴,卻拽起另一個人的手。


    轉頭,他眼看著沈惕的一隻手被扯得抬起,對方還抬了抬眉,似乎在說“怎麽了”。


    沈惕盯著安無咎的臉,產生了一種奇妙的直覺,但不夠確信,直到安無咎手撐著床坐起來,坐直了,對他說。


    “抱歉。”


    果然,是真的會恢複正常。沈惕的臉上露出震驚與自我肯定。


    安無咎沒發現他的內心活動,麵色冷靜,“不好意思,我把你的麵罩劈成兩半了。”


    竟然還會道歉。沈惕笑了出來,笑過之後他發現,安無咎的語速好像比剛見他時候的狀態快了一些,說話也不那麽結巴了。


    他一笑,安無咎又覺得不正常。


    “拷了一晚上,相信我了嗎?”安無咎抬眼問。


    沈惕嘴角掛著微笑,“好奇怪,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會讓人很容易信任。而且你竟然都記得。”


    “為什麽會不記得?”安無咎坐起來,雙腿屈起,淡淡道,“除了忘記自己怎麽進入聖壇,其他的事我都記得。”


    他看了一眼沈惕,低頭在床上查看,似乎在找什麽,然後又停下來迴憶。


    “好像沒給……”他自言自語,又打開昨晚的兌換頁麵,找到那個手銬,然後向下翻了翻。


    沈惕也跟著湊過去看,這幅手銬的下麵的確有配套的鑰匙。


    隻是下麵還有三個大字——已斷貨。


    頁麵嘀的一下消失。


    安無咎直接把頭埋在了膝蓋上,沒被拷上的右手也抱住頭,一句話也不說。


    沈惕盯著他,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安無咎現在這幅意誌消沉的狀態,簡直就像是發完酒瘋之後清醒過來的第二天早上。正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事,所以才覺得羞恥。


    沈惕抬了抬手,等同於拽了拽安無咎。


    他慢吞吞抬起頭,歎著氣小聲說了一句。


    “花了好多積分啊……”


    沈惕忍住笑,“你真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人。”


    對這句褒獎,安無咎沒有太大的感覺,他依舊在思考自己究竟是發了什麽神經,居然誇下海口給出上輪所有積分。


    明明最開始想的是一半來著。


    這就算了,居然還把唯一一次兌換機會用在了買手銬上,還沒給鑰匙。


    簡直是作繭自縛。


    他抬眼朝沈惕瞥了一下。


    要是一直和沈惕綁定在一起,要怎麽做局?


    “你現在不懷疑我了?”安無咎問。


    沈惕毫不遮掩,“懷疑,但我還需要證據。”


    “走吧。”沈惕拽著安無咎下床,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著極其不正經的話,“再不出去,他們說不定還以為我們在裏麵做什麽不該做的事。”


    安無咎皺了下眉,“什麽都沒做。”


    “是,就光睡覺了。”沈惕聳了聳肩,忽然想到什麽,自由活動的那隻手在風衣外套的口袋裏摸索,最後拿出貼了[沈惕]標簽的半個麵包,掰成兩塊,一半自己用嘴叼著,另一半直接扔到安無咎懷裏。


    “快吃。”他含糊不清說。


    安無咎盯著懷裏的麵包,標簽已經不見了。明明昨晚還在試探,早上就好心施舍起食物。


    “老實說我沒想過殺你。”沈惕神色坦然,藍綠色的眼瞳給人一種虛假的溫柔,“現在更不想了。”


    “為什麽?”安無咎問。


    沈惕挑了挑眉,“因為你讓我覺得……活著還是挺有趣的。”


    說得好像一心求死似的。


    “吃啊。”沈惕已經吃完了自己那半個,從另一邊口袋拿出水瓶,裏麵隻有半瓶水。他扭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剩下一半的一半,也遞給安無咎。


    他是故意先吃先喝,讓自己放下戒備。


    安無咎並不清高,想活下去,必要的施舍該接就接。他很快吃完那半塊,又喝了沈惕留給他的水。


    頭頂的能量條逐漸恢複到昨天的長度。


    地堡裏又一次響起每天上午九點和晚上十二點定時播放的音樂。


    安無咎低下頭,醒來就為昨天的事感到懊悔,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沒扣扣子,胸口全露在外麵,看起來很不雅,想扣好,可剛把手放在扣子上,左手就被直接拽過去。


    “現在想起來好好穿衣服了?昨天不就這麽晃蕩了一整天。”


    坐在床邊的沈惕彎下腰,因為被銬在一起,他們連穿鞋都必須一起彎腰,沒扣成扣子的安無咎還有點懵,被沈惕硬是摁了下去,一起穿鞋。


    “還有三天!”沈惕站起來,舉起雙臂伸懶腰,安無咎也被迫舉起一隻手臂,陪著他慶祝。


    竟然這麽開心,好像完全不覺得自己會輸掉遊戲。


    開門前,安無咎想想自己似乎沒有什麽,能拿來交換沈惕給出的食物。


    “剛剛的麵包,你想拿什麽換?”他問。


    “不必了。”沈惕伸手推門,態度散漫,“就當房費吧。”


    安無咎從門的縫隙看到了鍾益柔,她手裏拿了本書,換迴了最開始的旗袍,臉上的妝也換成了紫色係。


    沈惕往安無咎的方向扭頭,沒在意還有其他人,於是隨意說出剩下的半句話。


    “……睡都睡了,總不能什麽都不給吧。”


    鍾益柔偏巧就聽了半句,還偏巧看到了手銬,閃閃發光的手銬。


    啪嗒一下,手裏的書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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