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鎮上去。”


    大妞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是在飯桌上,家中的人都在,一時間,筷子都停了。


    “鎮上?是要去逛逛嗎?”五嬸善解人意地開口,氣氛似乎又有些輕鬆起來。


    大妞並未一味強橫,聞言“嗯”了一聲,沒有多言,不知道是誰的鬆氣聲大了些,然後大妞抬起頭,氣氛又有些凝滯。


    “行啊,讓你大哥陪著你去吧。”


    一家之主,五伯砸吧了一下嘴,咽下口中的東西,應了一聲。


    大妞垂下眼,起身,率先推開了碗,離開了桌子,表示吃飽了。


    五嬸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沒有動作,“這孩子,怎麽醒過來之後連爹娘都不叫了呢?”


    不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問題,但大妞說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這其實不算什麽大事,大家都覺得等到她恢複好了,沒什麽問題就好了,哪裏知道竟然成了現在這樣子,明明一個屋簷下住著,卻跟兩家人一樣。


    吃過了飯,五嬸拿了一個空碗,放進去一個窩窩頭就往隔壁去了,這兩天,季複禮能走動了,也能自己吃東西了,五嬸便省事了許多,給他一個窩窩頭,別的都不用管了。


    因為季複禮至今還是一言不發的,五嬸以為他不會說話,傻子麽,誰指望他能夠說出些什麽呢?


    心裏頭憋著事兒,她把這些不好對人說的話對季複禮說了一遍,絮絮叨叨的,說到動情的地方還抹起了眼淚,她實在是想不通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女兒,怎麽就突然跟陌生人似的了呢?


    季複禮就著這些吃完了一個窩窩頭,直到五嬸離開,仍然默不作聲。


    第二天,隔壁大哥借了車子來要帶著大妞去鎮上,這還是大妞得五嬸疼愛才能有這份待遇,不然的話,誰家去鎮子上不是憑著雙腿走過去的啊!


    季複禮也出了門,硬是擠上了車,死活不下來。


    五嬸他們本來想把人拽下來,但又不好太過分,試了試沒成功,就沒再繼續,心裏嘀咕,“這傻子,哪來那麽大力氣!”


    他們卻不知道,在拉扯的時候,季複禮的精神力已經給他們做了一個暗示,讓他們以為自己並不好拽,於是那些人手上本就無力。


    大妞看不到精神力的作用,但她的靈魂是一個劍客,僅憑一雙眼,就能夠看得到大家使了多少力,對這種雷聲大雨點小的行為表示了不解,卻又不知道是不是另有什麽隱情,也不吭聲,隻多看了季複禮一眼。


    十歲的孩子有什麽好看的,季複禮常年在家窩著,以前季爺爺怕被人嘲笑,不怎麽讓他到外麵去,心裏頭還存著一線希望,常常教他一些東西,然而到底是失望了,最後更是不讓他出去,免得成了眾人的笑柄,好像季家私德有虧似的。


    後來季爺爺過世,翠兒雖然盡心,但也怕他跑到外麵去找不到,到那時候,她一個沒了夫家的童養媳,還能有什麽好,為了自己的小命考量,她每次出門都會把門鎖好。


    而原主那時候已經養成了在家玩兒的習慣,並不會肆意破壞什麽東西,這也是翠兒以前常常暗自慶幸的。


    傻了,但還不像別的傻子那樣討人煩。


    這就是原主在村人心中的印象,也正是因為不討人煩,才總有人能夠記著季爺爺的情分,多看顧他一些。


    不然,縱然多深的感情,也都會消磨幹淨了。


    五嬸他們對季複禮也是同樣的看法,雖然貪走了那些銀子,但五嬸從沒想過讓季複禮直接餓死,省事省力,盡管給的少,但她確確實實還在照顧著,並沒有因為翠兒的一走了之而放棄飯食供應。


    僅憑這一點,季複禮便不準備對那一兩銀子多做追問。


    “行了,既然他想去,一起去就是了,難得他想出一次門,多曬曬太陽也好。”五伯這樣說著,又讓大兒子多加照顧,人是他們帶出去的,自然還得他們帶迴來。


    五伯的大兒子跟季複禮算是一輩的,卻比季複禮大一些,也懂事些,點頭應了,覺得一準兒沒問題。


    鎮子上沒什麽集市,又並非節日,沒有多少人,三人到了之後,大哥先把車子寄存在某個小店,才帶著兩人開始逛。


    才走了沒多遠,大妞就借口要買胭脂水粉,進了某個店,她以前也是來過鎮上的,大哥並沒有很擔心,約好在哪裏見之後就帶著季複禮了,然而季複禮還有自己的事情,又不好說,逛了幾步便裝累,蹲著再不肯走了。


    大哥無奈得很,好容易來一次鎮子上,他還想買些東西迴去呐,可不是真陪著逛的,想著擺脫了旁邊兒茶水攤上的攤主一聲,自己先去斜對麵兒的店鋪買個東西就出來。


    攤主覺得看人這事新鮮,多問了兩句,大哥不願意說季複禮是個傻子,便說他這個兄弟反應慢,讓攤主多照應一下,別被人騙走了。


    “行啊,這是個什麽事兒,你就放心好了,沒問題的。”攤主爽快應了,想著左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一個大男孩兒,又不是什麽小姑娘,還能丟了不成?


    誰知道,就是他轉頭找錢的工夫,再迴頭,原地上就沒人了。


    季複禮動作很快地去了縣衙,也不用走大門,從旁邊的角門找了個衙役問了兩句,知道銷契書該找哪位書吏之後,就直接擺脫人家去找了。


    “你是季明倫的孫子?看不出來啊,還是個讀書種子。”書吏姓趙,有著非常顯眼的山羊胡,一眼就能看出那種聰明勁兒來。


    在外人麵前,季複禮完全沒有裝傻的必要,一舉一動都文雅十足,這可不是原主能有的教養,而是他,曆經十餘世的魂靈自帶的氣質。


    “讓大人見笑了,晚輩不才,不過粗讀書經而已。”季複禮彬彬有禮地作答,嘴角的笑容恰到好處。


    他自身並沒有多少多餘的錢財,也唯有刷臉才能夠得到些許便利了。


    在他看來,所有靠臉吃飯的人也不是全然靠臉,總有些氣質加成作用,後者他自問不缺,如此,隻要五官端正,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惡疾在臉上就好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十歲的孩子,說是大人又小了些,說小吧,家中獨子,也是訂立門戶的,尤其他的長輩都不在了,很容易博得別人的憐惜。


    趙書吏不過是翻看契書才多問了兩句,根本算不上刁難,且恰好,這個事情他也曾聽聞過一些。


    “你可知道銷了契書會怎樣?”趙書吏又多問了一句。


    “自然知道。”季複禮笑了一下說,“自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翠兒從活契變成死契,為的不就是這八個字嘛,既然如此,何不成全她?


    憑現在的季複禮,也沒有不成全的能力,縱然有這一紙契書在先,那死契完全可以算作無效,但,翠兒效力的那家還不知是怎樣權勢富貴,可是一個普通人能夠惹得起?


    還記得紅樓夢中尤二姐的未婚夫,幾次三番被人折騰,想要討得一個公平都要是上頭的人內鬥,他才能夠邁進府衙的大門,否則,不過是某個破落戶,更可能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


    那時候,是又會管尤二姐是不是違約另嫁?


    事情的公道在哪裏呢?


    事情的公道從來不在窮人的手中,因為他們沒有說話的權力。


    古代,或許就是這一點悲哀吧,連關注普通人生活的新聞媒體都找不到,又拿什麽當做自己的喉舌,代為發聲呢?


    民如螻蟻,碌碌無聲。


    確定季複禮懂得這其中厲害,並不是被人哄騙要銷了這契書,趙書吏也沒多事,爽快辦了,分文未取,很有些人民公仆的意思。


    衝著他這般爽快,季複禮便要多謝兩聲。


    再出門的時候,正碰上滿頭大汗過來找人的大哥,當著趙書吏還有那個衙役的麵兒,季複禮臉上的笑容依舊自然,再次道了謝辭別。


    大哥呆呆地看著,他從不認識這樣的季複禮,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你… …”


    “大哥這麽快就過來了,放心,我不會走丟的。”季複禮沒有多說什麽,主動拉著大哥的手,往外麵拽了拽,大哥心不在焉,順著他的力道就跟著走下了衙門的台階。


    “你,你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好了。”


    對於季複禮的傻病,大哥是知情的,事實上,村裏人都知道,因為季爺爺雖然不願意多講這件事,但有什麽是真的瞞得住呢?


    隻不過從未有過接觸,不知道原來這樣是“傻”嗎?


    “我以前隻是反應慢些,腦子裏還是清楚的,前段時間病了一場,竟是一下子清爽多了,這才要多出來走走。”季複禮一句話算是解釋了以往的不同,還暗示五嬸其實是知道這件事的。


    大哥撓撓頭,沒有再吭聲,他向來不怎麽關心左右的私事,也不怎麽摻合女眷的八卦,覺得大約是五嬸沒有刻意說起,便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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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了一聲,說:“糟了,光顧著找你了,竟是忘了大妞還在等著,咱們快些過去。”


    知道季複禮正常了,大哥與之相處便放心了許多,說著話當先跑了起來,完全沒理會後麵的人跟不跟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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