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字落下後,那東西忽然消聲了。


    很多時候,突然的寂靜是為了醞釀什麽,但鬱飛塵並無懼怕。雖然樂園的絕大多數居民都是願為主神赴湯蹈火的信徒,但沒有任何一條律法明確禁止對神不敬。


    終於,那聲音又響起了,不再像先前那樣震耳欲聾。


    “永夜門外並非孤軍奮戰之地。”那沉鬱的語聲從四麵八方環繞著他,說:“全心全意追隨你的,應被帶迴。一次曆險,帶迴一個。”


    聽它話中的意思,似乎已經允許自己走過永夜之門。


    鬱飛塵說:“必須帶迴?”


    頓了頓,他又道:“門外是什麽?”


    聲音的主人卻並未迴答他的任何問題。


    虛無的黑色死寂裏,隻響起淡漠的一句。


    “祝你好運。”


    仿佛黑夜刹那深濃,無形的力量把他重重往前一推——


    那感覺就像從懸崖一躍而下,但冰冷的黑暗如影隨形,無法唿吸,不能視物。比起下墜,更像落水。


    終於喘了第一口氣後,陰冷又潮濕的空氣灌了他滿肺。


    鬱飛塵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狹小的空間——這地方還在不停地搖晃,四麵都是人,左邊和前方都傳來細細的啜泣聲。


    他的姿勢是靠著角落席地而坐,地板是鐵皮的,布滿黑色汙跡,下麵傳來“哐當”聲。結合那一刻不停的均勻的搖晃感,顯然,他在一節車廂裏。他抬頭,看見自己身邊或坐或臥,擠滿了人,車廂昏暗,隻有最右側有一扇小窗。他用手抹了一把地板上的黑色東西,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碾了一下,是一些鬆散的小顆粒。


    煤渣。


    運煤的火車,卻運了滿車的人。


    一聲抽泣忽然從他麵前不遠處傳來,是個紳士打扮的男人抱著一個緊緊裹著大衣的女人,抽泣聲就是她發出的。


    “我們到底要去哪?”她的手緊緊捂著腹部,聲音顫抖。


    看起來像是她丈夫的那位紳士隻是一遍一遍親吻她的臉頰和淩亂的頭發,用沙啞的聲音安慰她:“我陪著你,我會永遠陪著你……別怕,別怕,萊安娜。”


    “我們一直在往北走。”右側,另一道年輕的男聲響起來,“那麽長時間,肯定已經不在科羅沙了。”


    啜泣聲加重了,車廂裏也響起其它人的喃喃低語。


    “要把我們帶去哪裏?”


    “沒人告訴我們。”


    “神明保佑。”


    鬱飛塵看向右邊。


    “發生了什麽?”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得可怕。


    餘光裏,那對夫妻正在推讓一個保溫瓶裏的水,丈夫不願喝,把催促妻子把它喝掉。根據喝水時瓶身傾斜的角度,瓶裏的水所剩無幾——看來這些人已經在沒有水和食物的供給下度過了很久。


    “你醒啦。”他身邊那大男孩說,“昏睡了這麽久,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鬱飛塵說:“還沒。”


    車廂裏的人們情緒低沉,隻有這男孩似乎還保持著樂觀,他甚至搭話問鬱飛塵:“你叫什麽?”


    鬱飛塵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襯衫右袖口,那裏繡著幾個凸起的字母。


    “詹斯亞當斯。”他說。


    “我聽過你,”男孩道,“大律師。”


    原來是個律師。


    鬱飛塵接受了這個說法,他身上的大衣與襯衫確實麵料昂貴,打理得體。


    他靠在牆壁上,舒展了一下筋骨,關節哢哢響了幾下。這具身體肩寬腿長,體格不差,算是件好事。


    “你呢?”他說。


    “白鬆,”男孩說,“我在港口服過一年役,是下士。出事前剛剛應召打算去前線,第二天黑章軍就占領了科羅沙。”


    前線,占領,黑章軍。


    這三個詞串起來,鬱飛塵知道自己無疑來到了一個戰爭年代。而在戰爭年代用運煤的火車堆在一起運輸的人,恐怕隻有俘虜。


    黑章軍占領了一座城市,並把城市原本的居民驅趕上火車,運送到其它的地方。


    “哐當”聲忽然變小了,一聲刺耳的汽笛聲穿透整個車廂。


    火車停了,車廂裏,哭聲大了好幾倍。


    這個叫白鬆的年輕男孩忽然抓住了他的小臂,那隻手微微顫抖。


    ——原來他出聲說話也是為了排解恐懼。


    一聲難聽至極的吱嘎聲響起,慘白的天光照進來,車蓋被打開了。


    “下車!排好隊!”車外響起極為粗暴的語調。


    三秒鍾過去,沒有人下車。


    車下麵黑軍裝士兵猛地對天放了一槍,人們這才陸陸續續走下來。


    寒風裏傳來一聲尖叫,是個下得慢的女人被踹了一腳。


    臨近的十幾節車廂陸陸續續有人下來,一眼望去,至少有六百個。每節車廂前都站著兩個拿槍士兵,人下得差不多之後,兩個士兵開始往前方走,俘虜們被迫排成一條長隊跟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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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對夫婦排在鬱飛塵前麵,妻子仍然用右手按著腹部,後麵是白鬆。長隊在曠野裏走著,一個小時後,前方終於出現一堵被電網圍著的灰色磚牆,牆綿延極長,裏麵隱隱約約排列著建築。大門是個黑色的鐵門,旁邊也有守衛。鐵門右邊歪歪斜斜掛著一個破舊的標牌,上麵寫著“橡穀化工廠”。


    舊標牌上麵是個新打的鐵牌,也寫著一串字母。


    ——“橡穀收容所”。


    鬱飛塵環視四周,這座建築坐落在三麵高山環繞的一處平原上,天空鉛灰,是冬天。押送和看守的士兵全部荷槍實彈,這座收容所顯然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


    永夜之門外是不屬於主神的世界,他身上那道一直連接著創生之塔的力量確實消失了,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他就是生長在這地方的一個普通人一樣。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徹底自由的感覺。


    另一個明顯的不同是,以往的所有世界都會有一個明確的任務目標,任務完成便立刻被召迴,而永夜之門的那東西把自己送來之前,根本沒有說任務目標。


    但是,既然來到了這裏,要完成的事情一定和這座收容所有關。


    走進大門後,前方一百米處,一堵新砌的長牆隔絕了視線,讓人沒法看到收容所的全貌。牆下擺著幾張深色桌子,桌後坐著幾個軍官,和兩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寒風唿嘯,排隊的俘虜們緊縮著脖子,往前走去。隊伍裏有平民,也有衣著得體的紳士和夫人。


    然而,走到桌前,他們得到的卻隻有一個指令。


    “脫衣服。”


    隊首是個戴圓框眼鏡的老人,他穿著卡其色的西裝,頭發雪白,打理得一絲不苟。


    他直視著麵前的軍官,沒有任何動作。


    那軍官眼珠微凸,嘴角緊繃,看不出神情,重複了一遍:“脫衣服。”


    “您無權要求我這樣做。”老人說。


    軍官抬手。


    一聲槍響。


    人群響起尖叫。


    ——接著就是沉悶的身體倒地聲,血濺了很遠。


    第二個人發著抖解開了襯衫的扣子,並在軍官的注視下繼續往下脫,直到隻剩一條單褲。


    他的衣服被一個士兵拿過去,衣兜裏的鈔票和手表被掏出來放進一個鐵皮箱裏,衣服則被丟進另一個更大的紙箱——然後,他們發了一件灰色的長袖工作服給他。


    “整趟火車,補給沒見到一點兒。”鬱飛塵身邊不遠處,隨隊看守的一個黑軍裝士兵說。


    他同伴說:“肉豬倒是一車車往這裏送。”


    “也就剩肉豬身上這點金子了。”


    前麵那位妻子的肩膀顫了一下,和自己的丈夫靠得更近了。她的手一刻也沒離開自己的腹部,寒風刮著衣服,使她身體的輪廓更加明顯——腰腹部微微膨起,她懷孕了。


    隊伍緩慢前移,青壯年的男人和一些強健的女人被分成一隊,老人、孩子和其它女人分為一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跛子和一個白化病人被分到一起。過了一會兒,另一個懷孕的女人也加入了他們。


    這地方全是牆,一覽無餘,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隊伍的側麵還停著一輛黑色的軍用車。


    鬱飛塵原以為裏麵坐著的也是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然而隊伍緩慢前行,他從側後方看去時,發現並不是。透過車窗,其它地方都空空蕩蕩,隻有一個人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微垂著頭。


    看不清在做什麽,或許什麽都沒做。


    黑色的軍裝製服,短簷帽下隱約一片白色,再看,是鉑金色的長發散了下來。


    “車裏那小娘皮哪來的?昨天還沒見過。”


    “不是娘們。錫雲軍校這個月剛畢業,就成了黑章上尉,不知道是誰派過來的,”士兵語氣嘲弄,說,“大校打算給他個下馬威,晾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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