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泊瑟芬冷到無法唿吸,她想要睜開眼,但哪怕是撩開眼皮這麽細微的動作也異常困難。身體像是沉在裹屍布般的疲憊裏,毫無動彈的力量。


    無數的噪音在耳邊拉扯著,難受得她勉強張開眼縫。視線外的世界,很多黑色的人影晃在石頭牆壁上,扭曲如搖晃的樹枝。


    “再打點泉水,刮橄欖油的板子快讓奴隸送來。”


    隨著這句話響起,一大罐涼水往泊瑟芬身上倒下,刺骨的疼痛紮得她牙齒發顫。那些嘈雜也如同鐵軌上的火車,越來越近,直到各種聲音清晰地迎麵砸來。


    “雙管笛跟裏拉琴帶上,來自阿卡迪亞的帕昂蘆葦簫呢,要唱喜門頌歌的樂器準備好了?”


    有人匆匆離開,又有人扛著鮮花籃子進來。


    “麥粉與洗淨的祭畜呢,給公牛係上馬車等著沐浴後的新娘乘坐。”


    一個女人側身彎腰,在整理一塊彩色的羊毛織物,她抬頭大喊:“芝麻糕呢?多子多福的芝麻糕做好了沒有?”


    泊瑟芬暈眩中,發覺自己的頭擱在一個濕潤的石板上,有人在給她身上澆冷水。本來就失溫嚴重的皮膚被水衝刷得像是火在灼燒一樣。


    耳邊那種類似七大姑八大姨,在村頭樹下一起嘮嗑的鴨子叫,加劇了她頭疼的程度。


    就在泊瑟芬以為這種酷刑已經夠過分的時候,模糊的視線裏,一個人蹲在她身側,拿出木板就往她皮膚上刮,沒有避開被水浸白的傷口,痛到讓人頭皮都要炸了。


    這是在給豬肉刮毛去皮等著上鍋蒸嗎?


    泊瑟芬沒有想到那個老變態殺人不夠,還要將人翻來覆去折磨幾遍不給個痛快。她費力提起眼皮,視線像是陷入粘軟麥芽糖裏,琥珀的黃暈讓所有的畫麵,都呈現出一種荒誕至極的惡心感。


    黃光是火炬晃動的焰火。陰影是人群。


    好幾個女人圍著她,她們將泉水澆到她身上,冰冷的水流衝幹淨了她身上的海鹽淤泥。


    泊瑟芬後知後覺才發覺自己是光著的,羞恥感湧上來。她想要抬起沉重的手臂去找衣服。泡在水中的身體卻像是凝固在水泥坑裏,越是掙紮,越是動彈不得。


    她唯一能辦到的事情,就是用力抬起頭,看清楚圍著都是女的才鬆一口氣,重新癱迴水裏躺屍。


    不過被女看光……也很膈應啊。


    有的女人說:“將橄欖油給新娘抹上。”


    泊瑟芬的兩隻手立刻被幾個人拽住拖出水,她們有人用亞麻布擦幹淨她的身體。又有人伸手抹她的皮膚,滑涼的觸感一層層往上揉搓撫摸。


    泊瑟芬:……完全受不了這種非禮式的馬殺雞。


    有人感歎:“這皮膚真是美麗,阿佛洛狄忒看到了,也會避其光芒。”


    泊瑟芬聽到這種誇獎,就跟聽到這頭豬真肥,肥肉油得能發光是時候宰了差不多。


    不管是哪個時空八卦嘮嗑都是人類永恆不變的愛好,這些女人邊給她刮皮,邊語氣悲傷說起船上死去的人。隻撈起來十來具屍體,其中有三個人是他們的胞族。


    因為死在海難裏,還遇到了無法想象的可怕遭遇變成了骨架。老祭祀說是涉及冥府汙穢,沒法將屍體停靈處理,隻能跟著新娘舉辦冥神婚禮後,讓這些靈魂跟隨新娘落到地下冥府才能保護活人。


    泊瑟芬聽到祭祀跟新娘就紮耳,這兩個詞相加就等於割脖。她恨不得當場將耳朵折下來蓋住耳道,好清靜會。


    女人們邊八卦邊將泊瑟芬又刮了一遍,她再次疼到現場自閉麻木。幸好滋潤皮膚的香料油被弄幹淨後,厚長的衣物覆蓋上來給了她救命般的溫暖,才勉強吊住一口氣。


    折騰這麽一趟下來,泊瑟芬覺得自己的命直接去了九成,魂魄漂浮在頭上隨時能飛走。


    而這群女人還不放過她,拿出一堆黏糊的香膏往她皮膚上,像是揉壓麵一樣壓撮,恨不得將她的傷口給撕開,將香料塞進去做成木乃伊。


    接著七八隻手將泊瑟芬拖著往外走幾步,塞到一張大理石臥榻上給她裝扮,鮮花披身,金鏈戴頸。


    泊瑟芬已經慢慢恢複神智,衣物的溫度一點點暖入皮膚裏,將寒意驅除出去。


    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一大塊羊毛織物環繞起來的長筒裙,別針將肩頭處的布料縫合成袖子,一條金黃色的軟帶子交叉過後背繞過胸下係起來,形成高腰的樣式。


    衣布上的紅黃主色在火光中閃耀著斑駁的光澤,布料尾處上的靛藍迴形紋,蜿蜒而上,攀爬到領口沿邊,形成規整的美麗圖案。


    這一身穿下來,就是隻華麗彩錦雞,一抖全是色暈。


    泊瑟芬被自己一言難盡的裝扮晃花了眼,華麗過度就是土味全席,誰能壓得住這麽多色彩。她幹脆閉眼,放緩唿吸積蓄力量,再絕望也要有竭盡全力向上的精神。


    如同小強,哪怕熱水澆頭,扯掉翅膀觸須全部腳,也要頑強地用棕亮棕亮的身體轉圈圈逃走。


    ……竟然被自己的想象惡心到了。


    門外有人在大喊,“月神的馬車已經跑向西邊,我們要在黎明女神垂下玫瑰色的手指前完成婚禮儀式。”


    這句話是個催促,泊瑟芬察覺到那幾隻鐵手立刻扯著她頭發,過長過密的發絲不聽話地到處亂翹,根本無法短時間捋順溜。


    女人們卻不管不顧,粗野用力地將她的頭發往後撓順,戴上花箍。


    泊瑟芬眼淚都被扯出來,她連忙伸手去捂頭,這都要扯禿了。手指沒有摸到頭發,而是微涼的軟葉,沒等摸出什麽花來有人就抓住她的腳。


    泊瑟芬驚悚低頭,花箍上綠色的卵圓葉子蹭了她的指尖一下,紫紅色的花朵跟著顫抖著。


    一個膚色黝黑的老大娘蹲在地上,用力握住她的腳踝,幫她穿上條鞋。


    泊瑟芬腳趾猛然一用力蜷縮起來,有一瞬間想要踹過去,然後撩起裙子就跑。但是這個念頭閃過去後,她的腳趾又猶豫鬆開。


    人太多了,踹掉一個除了白費力氣外沒有任何用處。


    泊瑟芬喘一口大氣,壓住體內暴躁亂竄的恐懼感,最終還是死死拉住冷靜的弦,不敢激進冒險。


    女人們將她團團圍住,像是牢籠一樣簇擁住她就往外走。


    沉重的硬木大門被人從裏麵拉開,外麵是一條石頭走廊,青銅的吊燈在頭頂上咯吱響著,走廊盡頭有個大的石頭台子,上麵放置火盆在燃燒木材。


    泊瑟芬腳步虛軟,視線依舊是失焦的,被人連拉帶扯往前走著,隻覺得四方平整的地麵全部扭曲起來。


    想睡覺,想躺平,想裝死。


    從穿越到現在這十幾個鍾頭的高負擔遭遇,造成她要氣短胸悶發冷汗,簡直就是勞累過度外加熬夜的猝死前兆。


    以後如果能活著……得早睡早起。


    她邊思維四處飄散,邊視線亂瞄地看逃生路線。陌生得可怕的石頭房子,石頭路,鬆油火炬,完全不知道哪裏是生路。


    出了庭院後,泊瑟芬剛踏上泥土地,就聽到淒厲的慘嚎,嚇得她後頸毛豎起來。


    無數人圍在幾輛騾車邊,上麵臨時搭著木板子充當屍架,放著從海裏的撈起來的橈手的屍骨。


    婦女們圍著車子,嘶吼著扯著自己的頭發,用尖指甲撓破臉皮哭得撕心裂肺。


    “你這麽年輕,惡毒的哈迪斯怎麽忍心奪走你的生命,該死的地下冥王你帶走我啊啊,別帶走我兒子的父親。”


    泊瑟芬看了一眼那些騾車,每輛車上都放置兩具屍體,蓋著亞麻屍布。車子旁邊是處理屍體的水罐跟香膏瓶,還有幾大陶罐奶跟油。


    哈迪斯……耳熟的名字。


    泊瑟芬也沒有力氣細想,又一陣哭聲響起來,像是商量好的一樣,拖著她的女人們紛紛低頭,扯衣袍蓋住臉流淚。


    泊瑟芬眼角跟著出現水汽,真是太難過了……怎麽不多死幾個。人口販子船上的人能有幾個好,更不要說是將人載去人祭,不遭雷劈都對不起天地良心。


    哭喪的婦女們外,是一大群拿著火炬的男人。


    他們麵無表情得像是習慣了死亡,反而有人還催促,“天要亮了,葬禮跟祭祀一起進行,讓新娘帶著他們一起去冥府敲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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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泊·工具新娘·瑟芬毫無表情:“……”


    別客氣,帶十個是帶,帶一群也是帶,要不一起跟她去敲門。


    拉扯住泊瑟芬的手臂,不讓她逃跑的女人們立刻收起眼淚,麵容嚴肅起來,然後架住泊瑟芬就往被兩匹牛牽著的馬車上走去。


    與其說是馬車,不如說是大板車,上麵還鋪著幹草跟鮮花。泊瑟芬手腳發軟被按著坐在中間,身側兩個強壯的女人坐下夾著她,每個人撩起布袖都能看到肱二頭肌。


    這肌肉的結實程度,讓小弱雞的泊瑟芬看了好一會,才虛弱地低頭。她手指緊握了幾分,握出了滿手的虛汗,剩下的體力……搶不走牽引著牛的繩子。


    牛車走動的時候,騾車在後麵跟著。哭喪的聲音如同附骨之疽,一直黏在泊瑟芬的後背上,像是催命的吊脖繩,讓人窒息。


    而牛車前麵是無數的火炬開道,一個就在腰間掛條薄短亞麻布的少年,頭戴著鮮綠的櫟葉頭冠,手裏提著一籃子芝麻糕。


    他光著上身跟隨牛車奔跑大喊:“遇到好的不再有煩惱,少女請吃下這多果實的芝麻,過了黎明就要剪開童貞的腰帶獻祭給美神,從此花落成果,花落成果。”


    少年邊扯著笑高聲喊,邊給人分芝麻糕。


    泊瑟芬看到他扔上車子的甜糕,默默移開腳,還在心裏呸一下。你才花落成果,你全家都埋土裏長成果被吃掉。


    身側坐著的女人說:“你得向厄洛斯祈願,求得你丈夫一心為你,不再將他的床榻分給別的女人。”


    厄洛斯……誰來著?


    泊瑟芬茫然了一會,然後緊抿著唇想了下,才輕聲開口:“我要……死了。”


    死字不好翻譯,但是她發現待在這個地方的時間越久,聽懂的語言就越多,連沒有聽過的詞語她都勉強能翻譯的樣子。


    本來不想吭聲的,對著一群草菅人命的渣滓,任何求饒哭喊都不會有用,更不要說示弱了。


    但是隨著牛車越往前,死亡的腳步不斷逼近。泊瑟芬發現自己已經恐懼到大腦空白。所有痛苦絕望的念頭都困在唇舌上,恨不得全部發泄出來。


    結果等到開口,卻發現原來她大腦無數紛雜的念頭其實隻有一句話而已。


    她要死了。


    坐在她兩側的女人果然被這句話直接聊死,愣是給堵到半天緩不過氣來。左側的婦女的憋了好一會,終於憋出一句,“愛神的力量,能讓死亡誠服。”


    這句話剛落,身後嚎啕的哭喪聲音如同狼嘯,一陣一陣的在她們身後響著。


    大家頓時都尷尬地沉默起來,死都死了,愛啥啥也沒法起死迴生。這句安慰別說雞湯,雞指甲都比不上。


    就在泊瑟芬以為會這麽一路哭嚎帶屍骸地往前走的時候,前麵拿著火炬的男人們開始迴應哭喪聲。


    他們搖晃手裏的火焰,大笑起來唱歌。


    “塞浦路斯的女神啊,給少女塗抹美貌的香油,送來愛郎的心,鋪好房裏的床,倒上美酒與□□,灌溉香甜的蜜語。”


    歌聲異常歡快,曲調像是從蜂蜜罐裏撒出來,在熱鬧的火光裏悅耳喜慶。


    而前方拿著裏拉琴的人也開始彈奏,笛子蘆葦簫穿過山風,走過黑暗,迴蕩在這片肥沃神秘的土地上。


    這是結婚的喜頌歌曲。


    但是唱歌的人,哪怕笑得再大聲也非常勉強。


    而哭嚎的人一路在後麵大喊,“勇敢高尚的人下了冥府,花再也不開,我的心也變成石頭了。”


    這哭聲跟喜頌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宛如野鬼夜行出來吃人吸髓。又更像是哪個瘋人院沒關好門,神經病們都出籠了。


    坐在牛車上的泊瑟芬,默默地伸出手指堵住耳朵。還是能隱約聽到這些詭異可怕的哭笑聲。這葬禮跟婚禮一起舉辦真是活久見,更慘的是,婚禮是為她辦的,葬禮也是。


    有比這更可怕的鬼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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