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河下遊百十裏開外,徐青三人攜石泉屍身沿案尋找渡船人煙,欲要返迴臨河。


    白沙渡口,臨陣脫逃的薛衙差則帶著一幹逃兵潰卒連夜行船,不消多少便到了臨河埠頭。


    一直躲在船艙裏的蔡管事腿軟筋疲,顯然被嚇得不輕。


    眾衙差連摻帶扶,將同行的蔡管事一路帶到了巡房衙門。


    縣尉董珩,師爺唐舟聞聽惡訊,均顧不得手下事宜,急忙上衙問話。


    待得知趙捕頭等人受到天吳觀妖人戕害,被水鬼擄入水中,生死未知時,幾人俱皆心神震動。


    大家同衙相交多年,如今僅是短短一夜時間,便天人相隔,這事放誰身上都難以接受。


    就是不通人性的人,此時也得掉幾滴眼淚出來。


    薛衙差明顯是其中佼佼者,幾名衙差中數他哭的最動情,那模樣就跟死了親兄弟似的。


    “趙捕頭入水時讓我掌舵,便是將一船人的性命交付與我,若不將兄弟們活著帶迴埠口,我又如何對得起趙捕頭囑托。”


    “故此我隻得狠心帶著兄弟們迴轉.那妖道狡黠,水鬼兇惡,如今一夜將過,捕頭怕是兇多吉少。”


    說罷,薛衙差便當著眾人的麵捶胸頓足,連連哀歎。


    其他衙差明知薛衙差說的不盡詳實,但卻無人出言斧正。


    畢竟幾人當時也都默默選擇了明哲保身。


    反倒是不會浮水的石泉,義無反顧的跳進了水裏。


    董縣尉見一行衙差麵貌沮喪,立時皺眉道:“慌什麽,師爺,你速去找武廷尉,讓他去請緝妖校尉沿河搜尋,或許趙捕頭還有生還可能。”


    見唐師爺快步走出公堂,仵作王陵遠緊隨其後,待追到近前,他連忙道:“師爺慢行!”


    “師爺,我那師弟如今也生死未卜,還請師爺與廷尉大人美言幾句,讓大人們多多留意.”


    井下街,仵工鋪。


    此時距離徐青前往埠口跑外活已有兩日光景。


    玄玉似乎不懂得人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它附身孫二娘看店的這兩日,仵工鋪一天十二個時辰,就沒有關過門。


    期間偶爾還會有客人上門購置花圈,紙紮等喪葬用品。


    自從隔壁老吳家出事後,紙紮鋪裏就隻剩下吳耀興的婆姨看守店麵。


    丈夫蒙冤入獄,雙子遠赴他鄉奔波打點,吳夫人哪還有心思經營店麵。


    徐青身為鄰裏鄰居,索性就把花圈紙紮搬到仵工鋪裏,替吳家夫人代為售賣。


    玄玉對銀錢也沒個概念,買花圈的人來了,她就讓人看著給。


    好在買喪葬用品的顧客大都對這些事心存敬畏,並不會報太低的價。


    日子就這麽過著,徐掌櫃消失兩天的事,似乎對仵工鋪並無多大影響。


    身為代理掌櫃,負責看店的玄玉並沒有擔心徐青的安危。


    貓仙壽命悠長,對於時間的理解遠異於常人。


    在它眼裏,一兩天不過是眨眼的功夫,隻有月和年才稍微長那麽一點。


    下午,蟬鳴聲穿透街道。


    門可羅雀的仵工鋪外忽然出現了一道瘦長細巧的身影。


    “小娘子,敢問徐掌櫃可在鋪中?”


    看著鋪門處走進來的熟悉身影,玄玉眼睛裏頓時有了神采。


    出現在它眼前的不是旁人,正是皮毛黃褐,四肢短小,能夠口吐人言的黃仙,黃老須。


    “徐仙家外出雲遊去了,黃道友若是有事,可以對我言說。”


    “敢問道友和徐掌櫃是什麽關係?”


    “你這黃貂鼠可真是老眼昏花了,怎麽連我都不認得?”


    玄玉化作一股黑煙,從孫二娘體內遁出。


    下一刻,櫃台裏頭便鑽出來一隻黑貓,跳到了櫃台上。


    “原來是玄玉道友。”


    黃老須一雙滴溜溜的賊眼亂轉。


    它迴過神,拱手笑道:“有玄玉仙家在,我這心裏也能落穩了。”


    黃老須說話間掐訣念咒,使動一股黃風,等陰風落下,它的身前便多了一籃雞子。


    “這是二十對水煮蛋,十對單黃,十對雙黃,老朽特意送給道友嚐鮮。”將籃子放到櫃台上,黃老須話語間頗有討好的意味。


    玄玉看了看那籃子,不為所動。


    黃鼠狼給貓拜年,好心或許有,但絕對不純粹。


    “黃老須,你有話就老老實實講,不要妄想拿一些雞子來誆騙我。”玄玉對貂鼠之類,有天然的敏感,它一眼就能看出對方沒安好心。


    黃老須覥著臉道:“那哪能,我這就是單純為了看望道友,若說真有事.那也是好事。”


    “這不,我尋思道友的貓仙堂剛剛立下堂口,想來沒多少活可接,我這最近恰好接了一樁事,要是道友有意,我可以轉接給貓仙堂。”


    “這二十對雞子算做定錢,往後還有香火供奉,米麵油糧,三牲魚肉,歪脖小鳳凰也不會少。”


    “三牲?”玄玉瞪大眼睛:“隻有大祭之時才會宰殺三牲,你接的什麽活,供奉竟然如此豐厚?”


    黃老須正欲說話,卻聽見仵工鋪後頭有動靜傳來,它側目看去,就見一隻神駿的大公雞邁著方步從後院二門處走進前鋪。


    送水煮蛋的黃皮子碰到天克邪祟的報曉金雞,兩者本是天敵冤家見麵,隻一照麵,就如天雷撞地火,分外眼紅。


    黃老須顧不得解釋出馬的事,因為那來頭不明的金雞已然朝他撲了過去。


    臨河坊新修築的城門外,失聯多日的趙中河叔侄終於趕迴了自個的地盤。


    叔侄倆一路顛簸,直到落水的第二日晚間,才走出河道,尋到人煙。


    若是幾人乘坐渡船走水路迴返,不消一兩個時辰就能迴到臨河。


    但在趙中河眼裏,他始終認為水猴和天吳觀妖道還活得好好的。


    若他還走水道,那就是老壽星上吊,屬實嫌命長了。


    就這麽,患上暫歇性恐水症的二人,愣是選擇繞遠路,到了二百裏外的黍陽縣,借人家那裏的渡橋過河。


    在黍陽縣修整一晚,幾人這才雇了馬車,買了草席,將石泉的屍體裹好放到馬車上。


    等一路輾轉,迴到臨河時,已是兩日後。


    “有勞徐掌櫃收斂我兄弟的屍身,等我迴去衙門,處理好手頭事務,便去井下街為我兄弟送行。”


    徐青擺擺手,與趙中河叔侄分道而行。


    叔侄二人徒步迴返衙門,徐青則讓車把式駕車,運送石泉的屍體迴自個的仵工鋪。


    待來到鋪門口,徐青剛扛著屍體下車,就聽見鋪子裏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


    徐青快步走進鋪門,就看到一條黃色閃電在房梁、貨架、櫃台、棺材板上來迴亂竄,在它身後,金鸞正撲扇著翅膀,上下追擊。


    “玄玉!”


    徐青眉頭一豎,櫃台處正看戲的玄玉瞬間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黑色貓影閃過,梆梆幾記貓貓拳下去,一鼠一雞立時老實下來。


    徐青放下屍體,伸手拉來一條板凳,大馬金刀的坐下。


    “說說吧,怎麽迴事?”


    黃老須一身黃毛掉了些許,手裏攥著兩根雞毛,模樣有些狼狽。


    金鸞身上的毛本就被拔過不少,此時反倒無傷大雅,在金鸞的雞喙上,亦有一綹黃毛粘在上麵。


    黃老須修行日久,在西京山仙家圈裏也頗有名望,算是老輩分,它哪受過這等氣。


    “老朽今日尋貓仙有事相商,結果這不知哪裏冒出來的禿毛雞,逮著老朽就是一頓好啄.”


    徐青眯眼看向金鸞。


    後者不能口吐人言,又害怕被徐青收拾,就把求助的目光轉向玄玉。


    玄玉隻得將前因後果細細複述一遍。


    “黃老須帶了一籃水煮蛋,金鸞睹物傷情,故此發作。”


    徐青自動忽略這些小動物之間的矛盾,雞和黃皮子本就不合,這是天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解。


    他看向黃老須,直接問起正事:“燕京山那麽多仙家,你為何要把到手的活外包到我貓仙堂?”


    黃老須最怕和人打交道,因為人類太精,比黃皮子還要精。


    但徐青又是貓仙堂的大掌教,總管事。如今這事既然已經讓對方知曉,那就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說來也慚愧,老朽不怕徐道友笑話,實是我接下了活,卻又沒本事辦,怕在仙家裏頭丟了麵子,又怕讓信徒失望,這才趕來貴堂,想要請貓仙出馬,襄助一二。”


    徐青眉頭一挑,說道:“你先說說是什麽事,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黃仙家最好不要有半點隱瞞,若我覺得話裏有虛頭,莫說事情大小,就是再小的事,我貓仙堂也不會接。”


    “做生意講究誠信,交朋友亦然,希望黃道友理解。”


    黃老須幹笑一聲,兩隻小短手心虛的無處安放。


    “這事說來也怪我,前幾日燕京山附近幾個村子丟了不少孩子,有村民拜請仙家出馬尋找.”


    “有能掐會算的灰仙接下這趟活,卻沒曾想踢到了鐵板子,那拐賣孩童的人牙子原來是個陰門中人,丟失的孩子都被他用邪術變成了羊羔,混在羊群裏。”


    “那放羊倌有些道行在身上,我雖說不怕他,可也不想招惹。”


    “這些陰人就跟糯米糕似的,又黏又軟,你打他使不上力,想收手他又粘糊上來,我那黃條洞裏子子孫孫不老少,要是得罪了這種人,怕是永遠也不得安寧。”


    黃老須頓了頓,有些懊悔道:“我本想睜隻眼閉隻眼,可誰能想到,這些人裏有個不要命的獵戶.”


    徐青聽著黃老須敘說,逐漸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有陰門中人拐走村民孩子,惹惱了趕山的獵戶,那獵戶追擊放羊倌而去,卻被羊倌借助火法燒成重傷。


    獵戶自知性命難保,就用趕山秘法,撐著一口氣,憑借趕山的經驗,找到了黃條洞,然後以一籃子雞子和幾隻歪脖小鳳凰作為供奉,請黃仙堂出馬。


    並且允諾,不論事成事不成,都會在逢年過節之時,為他們燒香供奉。


    黃老須當時沒想太多,隻尋思著天下還有這等便宜事,也就答應了下來。


    等過幾天,它按照約定時間去獵戶家裏驅邪時,卻發現那獵戶已經氣絕身亡。


    人死賬消,事主死了,這事原也就過去了。


    可誰知黃老須還沒高興多久,整個燕京山忽然就開始傳他黃老須接下了尋找丟失孩童,懲治人牙子老倌的事。


    他仔細一打聽,方才知道謠言源頭出自何處。


    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剛死去不久的趕山獵戶!


    你說這事整的,獵戶一死百了,永無對證。


    可黃老須卻切切實實的收了對方的布施供奉。


    這事大家夥或多或少也都知道一點。


    但沒人知道黃老須是被詭計多端的人類給擺了一道。


    這老黃皮子怕被同行嘲笑,又怕名聲因為此事受損,導致他黃仙堂的香火受到影響,於是便提著這籃雞子,過來尋貓仙堂幫忙來了。


    “你這老貂鼠還好意思說人獵戶狡詐,你收受那麽多好處,如今隻拿一籃子水煮蛋,就想把活外包給我貓仙堂.這事說好聽點叫鑽營取巧,說難聽點就是禍水東引。”


    “我不把你掃地出門也就罷了,你還想找我幫忙?”


    黃老須急得連連拱手賠罪。


    “老朽此事確實做的有欠考慮,還請道友寬恕則個,隻要道友肯出手幫忙,老朽必將記著這份情誼,以後但有所需,也會傾力相助。”


    徐青盯著眼前的黃皮子一陣打量。


    直到黃老須渾身發毛,都打算去往別家求助時,徐青終於開了口。


    “你要是能把那獵戶的屍體送來仵工鋪,這事我倒是能考慮考慮。”


    黃老須聞言連連道謝,他這輩子還沒對人類如此感激過。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徐青說:


    “不過,這一籃子水煮蛋的報酬還是太少了些,都不夠我這貓仙堂分的。”


    黃老須試探道:“那改日老朽再送一些山中老參,崖前靈芝,或是其他山珍過來?”


    徐青搖頭,他又不需延壽吊命,要這些珍貴藥物做甚?


    “我不缺這個,不過最近我書寫符籙時,倒是缺少一支品質上乘的狼毫筆.”


    “.”


    黃老須是禿著尾巴尖走的,金鸞則在一旁幸災樂禍。


    玄玉看到拔毛的徐青,卻是小心翼翼的將自個的尾巴藏到了肚皮下。


    巡房衙門,自從趙捕頭失蹤兩日未歸,薛衙差便自行接替了捕頭的職責。


    有溜須拍馬討好之輩,已然開始私底下喊他薛捕頭。


    而今,薛衙差正在班房裏和幾名要好的同僚閑談。


    “要說還得是薛捕頭開明,以往我等在這裏偷閑,準會被趙捕頭責罵。”


    “什麽趙捕頭,就是一個粗鄙武夫,整日滿口屎尿屁,嘴裏就沒個好字。”


    “也不能這麽說,趙捕頭除了愛罵人,不通情理,專橫獨斷外,還是有些長處在的,比如胳膊伸的長”薛衙差背對班房門口,正在細數趙中河身上的缺點。


    “咳,老薛。”


    “你方才你叫我什麽?”薛衙差剛吃過酒,此時紅光滿麵,有些不滿的看向叫他老薛的衙差。


    那衙差噤若寒蟬,其他幾個同僚則立時站起,麵色俱皆大變。


    “薛捕頭,往後我是不是該這樣叫你?”


    渾厚的嗓音傳來,薛衙差幾乎條件反射的打了個激靈。


    他僵硬轉過身子,看見了門口處那道熟悉的身影。


    “趙,趙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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