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陳長遠已經扛著鐵鍬站在村東頭的荒地上。


    十幾個村民正跟著他清理雜草,鐵器碰撞聲驚飛了草叢裏的鵪鶉。


    “長遠,這溝渠得挖多深?”


    二狗子抹了把汗,鐵鍬杵在剛翻開的紅土裏。


    “要能埋下三根竹管。”


    陳長遠蹲下身,手指在泥地上劃出交叉的網格,“等引了山泉水過來,每塊地都能澆透。”


    不遠處的土坡後,周大柱正揪著李老蔫的衣領。


    他袖口沾著隔夜的酒漬,噴著唾沫星子:“你媳婦剛生了娃,跟著陳長遠喝西北風?信不信我讓衛生所斷了你的救濟糧?”


    李老蔫攥著入社協議的手直哆嗦,紙角被捏出五個油汗指印。


    周大柱突然換了笑臉,往他兜裏塞了包大前門:“要我說,去磚窯搬磚一天還能掙八毛呢。”


    晌午時分,王富貴帶著兩個戴紅袖標的出現在工地。


    他皮鞋尖踢開一塊土坷垃,陰陽怪氣道:“長遠啊,這地界可是村裏辦紅白事的場子,你挖溝動土的,問過鄉親們嗎?”


    陳長遠把鐵鍬往地上一插,泥點子濺到王富貴的褲腳:“去年發大水,這地方泡了半個月也沒見人來修整。要不咱們開個大會,讓鄉親們說說這地該不該用?”


    “你!”


    王富貴腮幫子上的肉抖了抖,正要發作,遠處傳來老元頭洪亮的嗓門:“縣裏來的專家可說了,這藥材基地是重點扶持項目!”


    三個白發老人跟在老元頭身後,最前頭的趙老爺子掛著棗木拐杖。


    當年鬧饑荒時,他帶著全村人挖野菜熬過寒冬,如今雖拄著拐,眼神還跟鷹似的。


    “富貴啊,”


    趙老爺子咳嗽兩聲,“我聽說你要開大會?正好,我這把老骨頭也來聽聽。”


    晨霧裏突然傳來鐵鍬落地的脆響。


    李老蔫佝僂著背往後退,那張入社協議像片枯葉似的飄進泥坑裏。


    “大柱哥,這…這藥材苗子金貴得很…”


    他話沒說完就被周大柱揪著領子拽到土坡後。


    二狗子剛要追過去,被陳長遠一把按住肩膀:“讓他去。”


    晌午的日頭毒辣辣曬著工地,縣裏送來的第一批黃芪苗蔫頭耷腦躺在竹筐裏。


    方素霞蹲在田埂邊,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撥弄嫩芽:“長遠,這苗子得趕緊栽,根須都泛黃了。”


    “等山泉水引過來就下地。”


    陳長遠抹了把汗,突然瞥見周大柱哼著小調從土坡轉出來,褲腳沾著新鮮泥印。


    他心頭猛地一跳,抄起鐵鍬就往引水渠跑。


    老元頭正蹲在溝邊抽煙袋,見陳長遠臉色不對,煙鍋子往鞋底一磕:“咋了這是?”


    “元叔,勞煩您帶人守著藥材苗。”


    陳長遠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引水口,鐵鍬往泥裏一插——本該汩汩冒水的竹管口,堵著團腥臭的爛魚內髒。


    “陳長遠!你給鄉親們說清楚!”


    王富貴突然帶著十幾個村民圍過來,他手裏舉著張蓋紅戳的紙,“縣裏文件寫得明明白白,藥材基地要保證畝產八百斤!你現在連水都供不上,不是坑人嗎?”


    人群裏冒出個尖細嗓子:“我早說這知青崽子靠不住!”


    王翠芬擠到最前頭,鞋底故意碾過剛冒頭的藥苗,“大夥瞧瞧,這苗子都蔫成啥樣了?”


    陳長遠攥著鐵鍬的手青筋暴起,忽然聽見方素霞在人群外咳嗽。


    他轉頭看見母親正彎腰撿被踩爛的幼苗,灰布衫後背洇出大片汗漬。


    “王村長,”


    陳長遠突然笑了,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這是今早縣農業局送來的檢測報告,您給念念第三行?”


    王富貴臉上的橫肉抽了抽,紙包剛拆開就掉出張蓋著鋼印的公文。


    烈日下,那張蓋著鮮紅鋼印的公文在風中獵獵作響。


    王富貴肥厚的指頭捏著紙角直哆嗦,汗珠子順著三層下巴往下淌:“經檢測,清水村西坡土壤含腐殖質……”


    “王村長眼神不好?”


    陳長遠突然抬高嗓門,驚得樹梢麻雀撲棱棱飛起,“那我給您念念——此處土壤腐殖質含量超標三倍,需引山泉水稀釋!”


    人群裏炸開鍋。


    趙老爺子拐杖重重杵地:“富貴,上個月你侄兒往這倒的豬糞,當老頭子眼瞎?”


    老元頭趁機扯開引水口的爛魚內髒,渾濁的山泉水裹著腥臭噴了王富貴一臉。


    “哎喲喂!”


    王翠芬尖叫著往後躲,繡花鞋踩進泥坑拔不出來。


    周大柱剛要溜,後脖領子突然被鐵鉗似的手攥住——陳長遠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指縫裏還夾著片亮晶晶的魚鱗。


    “大柱哥這褲腳沾的泥,”


    陳長遠聲音輕得像山風,“怎麽帶著青龍潭的腥氣?”


    圍觀的李老蔫突然哆嗦起來,他晌午分明看見周大柱在潭邊剖魚。


    方素霞突然劇烈咳嗽,灰布衫前襟洇出暗紅。


    陳長遠瞳孔驟縮,前世母親咳血的畫麵閃電般掠過腦海。


    他甩開周大柱就要衝過去,卻被王富貴橫插一步攔住:“陳長遠!你敢對鄉親動手?”


    “讓開!”


    陳長遠抄起鐵鍬就要劈。


    烈日將鐵鍬刃烤得發燙,陳長遠眼底的血絲在陽光下泛著猩紅。


    王富貴肥碩的身軀堵在麵前,汗酸味混著爛魚腥氣撲麵而來。


    “讓開!”


    鐵鍬擦著王富貴耳畔劈下,削掉半片招風耳。


    殺豬般的嚎叫驚飛了整片槐樹林的麻雀,血珠子濺在陳長遠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燙得他一個激靈。


    人群突然裂開道縫,一位女村民踏過泥濘。


    懷裏抱著個裹紅綢的物件。


    “縣革委會的同誌在村口迷了路。”


    她聲音脆得像山澗清泉,指尖輕輕掀開紅綢一角,露出鋥亮的自行車鈴鐺,“王村長要不要去迎迎?”


    王富貴捂著耳朵的手僵在半空。


    他認得那輛鳳凰牌二八大杠,整個縣城隻有革委會主任才配得上。


    周大柱突然怪叫一聲,褲襠洇出深色水漬——老元頭不知何時把鐵鍬尖抵在他尾椎骨上。


    “長遠!”


    方素霞的咳嗽聲像破風箱。


    陳長遠轉身時帶起一陣腥風,灰布衫上那抹暗紅刺得他眼眶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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