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霽笑得胸腔震動,眼前一片濡濕,淚意洶湧而至。


    大殿之中,持續迴蕩著她的長笑,氣氛詭譎而滯重。


    張家澤鬆開了大掌,收起笑容:「皇後笑什麽?」


    張晚霽嗓音喑啞,直視著張家澤:「我是在懊悔,當年你初來深宮,還隻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時,你感染傷寒,暈倒在雪地,我就不應救你,應教你活生生凍死。」


    若是當年她不曾救他,她也不會助紂為虐,教他居於儲君之位,大肆弒害她的父兄,弒害她的心上人,做出篡權逼宮這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來。


    張家澤俯身下去,審視著張晚霽的慍容,捏緊她被血染紅的唇,涼薄地嘖了一聲:「現在才開始懊悔、才開始怨恨,皇後的心性,是否滯鈍了些?」


    她以一種不屈的姿態,同他對峙:「張家澤,我從未心悅於你,若有來生,我一定不被你誆騙,更不會嫁你!」


    張家澤眉庭青筋猙突了一下,嗤笑出聲,「皇後未免太過於天真,你生是朕的人,若是死,也必定是朕的鬼,更何況——」


    「皇後的氣力這般單薄,連提刀的氣力都不夠,更遑論刺殺朕。」


    張家澤看著女郎平靜而蒼白的臉,將那一柄蘸血的刀,重新塞迴她掌心。


    接著,攏上龍袍,慢條斯理地朝殿外行去。


    張晚霽枯坐在地,目光流散至遙遠的地方,隻覺萬念俱灰,身體所受的苦楚,心內所受的折辱,在這一刻,忽然都變得不重要了。


    她唇畔泛起一朵詭異的笑,徐徐起身,將大殿內所有的燈燭和炭盆一律推翻了去。


    伴隨著燈具撞地的脆響,火舌彷如一群惡犬貪狼的舌,刮嚓刮嚓地哮著,很快舔上重重疊疊的帷紗,熾騰的熱焰熊熊烈烈,沖天亂竄,所及之處,一切描金填漆的器具悉數化作灰燼。


    張家澤覺察到異況,驟地返身,在潦烈的火光之中,整座宮殿似燒透了的磚窯。


    他怔怔地盯著張晚霽一張臉,那蒼白如金紙的麵靨之上,是他看不明白的孤冷神態。兩人隔得這般遠,楚河漢界,咫尺天涯。


    「張晚霽,你瘋了!」


    他亟亟穿過大火,打算將她帶離,音色黯啞:「你要尋死,朕偏不讓你如意!」


    火舌噝噝地伴奏,寢殿內一片混亂。


    張晚霽拚盡僅餘氣力,掙脫開皇帝,義無反顧地朝著火海之中撲去。


    儼若一枝步入末路的凋敝的花。


    她這一生,已成定局,就當是個笑話罷。


    殿宇的坍塌聲、宮娥的尖叫聲、內侍的奔走聲,充溢於飛雪的深宮之中。


    至死,她唯唯諾諾走完一生,未能替她的少年將軍翻案雪恥。


    第二章


    支摘窗外的寒風,沒頭沒尾地吹進來。


    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散之時,張晚霽最先感知到的,是沉重的身軀,好像是被一堆重物壓著,還有一陣喋喋的敘話聲。


    好像有一群人圍在自己身邊,吵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好吵,是何人在說話?


    張晚霽想聽清這些聲音的具體內容,但整個人仿佛與外界隔了一層薄膜,她意識混沌,四肢亦動彈不得,一切感知都是鈍的。


    她隱隱約約地想起,自己好像是與張家澤徹底撕破臉,生了死誌,不惜引火自焚。


    大火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這種活生生被焚燒的疼楚,教她永生難忘。


    張晚霽隻盼抵了地府後,能給冤魂請罪,隻不過,目下她連奈何橋的影兒都沒見著,那一陣絮叨的人聲,逐漸變得明晰起來。


    「還有半個時辰,柔昭就要嫁人了。」


    「不愧是天子最寵愛的帝姬,這身上的嫁飾,光是鳳冠鑲綴的珍珠就有一斛之沉,還都是西域朝貢的珍寶,多風光啊!」


    張晚霽最先注意的,是有人喚她柔昭。


    最近聽到這聲親切的稱謂,還是在二十多年前,未出閣的時候。


    父兄時常這般喚她,公主府的女使亦是如此。


    這是自己幻聽嗎……


    還有——


    ……嫁人?


    零星的詞眼,拚織成了一個連貫的線索,教她感到陌生又熟稔。


    張晚霽掙紮一番,猝然睜開了眼眸。


    燭火極其刺目,迫的她微微闔眼,須臾,複又睜開。


    比及適應了光線,她望見一團朦朦朧朧的人影攏在近前,絮叨聲就是從她們身上傳來的。


    張晚霽起初有些茫懵。


    自己竟然不是身處熊熊火海,而是端坐於一張梳妝檯前,台前放著一麵銅鏡,倒映出一張稚嫩又青澀的麵容。


    鏡中女郎戴著鳳冠,冠冕雙側飾有寶珠,珠身泛散著熠熠的光,在此襯托之下,那一席大紅嫁衣,明艷穠纖,如火勝霞。


    張晚霽眼前一片恍惚,後知後覺,這個女郎正是自己。


    她到底是在何處?


    為何身上是鳳冠霞帔?


    這是要嫁給何人?


    張晚霽克製住心中疑緒,定定神,往那一團人影凝睇而去。


    慢慢看清了,是一群女使打扮的人,正在為她梳妝打扮。


    為首是一個嬤嬤,年值中歲,頗有威儀,一眾女使俱是聽她差遣。


    張晚霽凝視著此人,身體的溫度,在頃刻之間,寒了下去。


    這個中歲婦人,竟是陳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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