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老在宮裏實在待不住,用過午膳後,便吵著嚷著要江潯和沈嘉歲帶他出宮去。


    小老頭掀了被子噘了嘴,一副他們小夫妻倆要是拋下他自行離去,他自個兒爬也要爬迴藺府去!


    江潯眉頭一挑:有本事你爬。


    沈嘉歲瞥過去一個眼刀:阿潯,你無情了哈。


    江潯:“......”


    “成,迴吧。”


    藺老眉眼一彎,瞧瞧!瞧瞧!還是歲丫頭人美心善,是他親閨女!


    於是江潯和沈嘉歲向太子妃還有皇孫請了旨,小心翼翼將藺老接了迴去。


    一路上江潯都不敢錯眼,直到藺老躺迴家中榻上,才見他切切實實鬆了口氣。


    “去去去,老夫現在舒坦得很,不必伺候了,你們都迴吧。”


    藺老被子一裹,“翻臉不認人”。


    實則是想到沈嘉歲和江潯這兩日馬不停蹄,驚心動魄,實在心疼壞了,再不願麻煩他們。


    沈嘉歲替藺老拽了拽被角,笑道:“老師,八月的天,可不興蓋這般嚴實。”


    “老師好生歇息,我和阿潯這就迴了,明兒一早又來看您。”


    沈嘉歲笑盈盈的,將藺老的心思看得透透的,拉過江潯就走。


    藺老聽得腳步聲,抬眼看過去。


    隻見沈嘉歲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頭,江潯被她牽著,一句話也沒有,還真就乖乖跟著走了。


    他忍不住嘴角一咧。


    好小子,婦唱夫隨的精髓是被他拿捏了。


    臨出門前,江潯還是不放心地迴望了一眼,結果正好對上了藺老那透著精光的揶揄眼神。


    他心頭驀地一安,眉眼間溢出笑意來,趕上兩步,與沈嘉歲並肩而行。


    .......


    到了安陽伯府門口,馬車還未停穩,南風已迎上前來,低聲稟道:


    “公子,少夫人,崔家少爺等候多時了。”


    馬車內,沈嘉歲聞言一愣,掀開了簾子。


    隻見崔明玨靜靜佇立在不遠處的牆根陰影中,正望向這邊。


    江潯跟著探身,卻是偏頭來看沈嘉歲,溫聲道:“歲歲,我來見?”


    沈嘉歲扭過頭來,眼中有感慨一閃而過,笑道:“自然,他該就是來尋你的。”


    二人下了馬車。


    沈嘉歲遙遙衝崔明玨行了一禮。


    崔明玨不曾上前來,定定看了沈嘉歲一眼,隨即拱手還禮。


    待到沈嘉歲轉身進府,江潯這才朝著崔明玨走過去。


    “江大人。”


    崔明玨率先朝江潯行禮,抬起頭來時,俊郎的麵龐隱有憔悴。


    “崔公子。”


    江潯點頭,麵色未變。


    崔明玨的目光落在江潯的緋紅官服上,想到上次二人見麵還是在大理寺,彼時自己還能與江潯一同查閱案卷,而今......


    崔明玨眼裏隱生怔忡,自幼養成的驕傲,讓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可轉瞬間,他又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當即深吸一口氣,再次躬身行禮。


    這一禮,他將腰彎得極低,聲音微微顫抖:


    “江大人,在下於崔府被圍抄前脫身,隻為.......能見您一麵。”


    “崔家傾覆,成王敗寇,在下無話可說,祖父哪怕心中猶有遺憾,想必也已甘拜下風。”


    “此番......此番之所以......”


    崔明玨的眼神遊移起來,似有些難以啟齒。


    可當他眸光垂下,看到自己染了塵土的靴麵時,不由緩緩閉眼,隨即咬牙決然道:


    “祖父結黨營私,家中婦孺雖未參與,卻也實實在在享受了榮華富貴,不敢稱無辜。”


    “承蒙天恩,判流放之刑,留得性命,已是莫大恩典。”


    說到此處,崔明玨緩緩睜開雙眸,眼中閃過哀色,向前邁了一小步,又似覺得不妥,停住了身形。


    “可此去嶺南,流放之途千難萬險,家中婦孺體弱,恐難以支撐。”


    “草民鬥膽,厚顏懇請江大人為崔家關照一句,草民絕不敢奢求任何優待,隻求......隻求能讓家中老小活著走到嶺南。”


    “草民身為家中男丁,合該撐起崔家門楣,隻要能得江大人援手,留得親人性命,從後種種,當由草民自負。”


    “崔家曾與江大人針鋒相對,草民自知今日所求實在厚顏無恥,但......但......”


    話至此處,崔明玨隻覺眼眶一陣酸澀,不由將頭深深埋下,滿心的話如鯁在喉,再也說不下去。


    驕傲的少年郎啊,往昔意氣淩霄,目下無塵,脊梁如鬆。


    可今日卻毅然舍下顏麵,盡棄驕矜,彎下了脊梁,厚顏無恥不請自來,所求唯家人於迢遞流放之途,性命無虞。


    江潯垂眸。


    眼前人曾是國子監裏最風光的少年,眾星拱月,一唿百應。


    在歲歲的前世記憶裏,隻需再過短短兩年,崔明玨便如蛟龍得水,迅速嶄露頭角,成為滿朝文武皆豔羨的新秀,同他各施所能,一爭高下。


    然而,命運的軌跡在此處陡然轉折,這一次,風雲變幻間,他們沒有留給崔明玨成長壯大的機會。


    “崔公子。”


    崔明玨聞言正欲抬首,忽覺臂膀之上傳來一股柔和而有力的勁道,竟是江潯親手將他扶起。


    “若崔公子看得如此通透,亦不曾心懷怨懟,江某亦願為崔公子美言幾句。”


    “古人有雲,境隨心轉,我曾在古籍上閱得一首詩詞,其上有言——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嶺南僻遠,民風尚樸,諸人皆視此地為洪水猛獸,然於仁人誌士而言,此恰為建功立業、澤被百姓之佳處。”


    “崔公子若懷濟世之心,以民瘼為念,此去嶺南,可展才施誌,興教化、厚民生。”


    “如此一來,於國,可拓聖恩於僻壤;於民,能造福祉於黔首。”


    “此誠為家國之幸,社稷之福,亦不負崔公子滿腔才學與抱負。”


    話至此處,江潯微微一頓,又道:“況崔尚書定也心係家小,必上表陳情,以求恩宥。”


    “此去,江某便祝崔公子大有可為,大有所為。好自為之,有緣再見。”


    江潯說著,衝崔明玨輕輕頷首,而後轉身入府。


    崔明玨呆立原地,目光追隨著江潯離去的背影,直至江潯即將踏入府門,才如夢初醒般緩過神來。


    他心中一急,下意識地向前追了兩步,身影瞬間從陰影處踏入了明亮的陽光下。


    可他嘴唇微張,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在這一刻,仿佛被什麽哽住了喉嚨。


    他今日覥著臉前來,實則早已做好被冷語驅趕的準備,卻沒想到......


    他知道,江潯應下了。


    以江潯如今的地位,隻要有他一句話,祖母、母親還有侄兒侄女他們,該是能保住性命,平安抵達嶺南了......


    權勢爭鬥從來你死我活,祖父與表哥輸了,便是輸了,也輸得起。


    而今日江潯肯幫他,是大恩。


    思及此,崔明玨撩起下擺,衝安陽伯府方向俯首一跪。


    他如今是身負流放之刑的罪人,往後也未必能見了,無以為報,唯有一跪一拜一叩首。


    “此心安處是吾鄉?”


    崔明玨喃喃,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墜落在地,卻又在淚水中釋然一笑。


    他要撐起崔家門楣,今後他在哪,崔家便在哪!


    若仍能有所作為,當不負祖父悉心教養,不負國子監多年苦學,亦不負......


    沈小姐當年祝福,以及江大人今日寄語。


    這繁華已極的京城,不是他崔明玨的歸處,嶺南,亦不會是他崔明玨的終點。


    崔明玨緩緩起身,輕輕拂去衣擺上沾染的塵埃,挺直脊梁,眸光堅毅地往崔家歸去。


    .......


    吏部。


    早朝的旨意早已傳來,崔道元麵不改色接過聖旨,俯首謝恩,午後便被要被押往刑部。


    張獻得了太孫的旨意,依舊全權處置結黨營私一案。


    當他帶人趕至吏部,推開房門時,崔道元已懸於梁上,沒了氣息。


    案上,文書整齊摞成一遝,上頭覆有一封血書:


    聖上明鑒:


    臣崔道元,罪大惡極,今伏地免冠,悉以所犯之罪認之。往昔數載,臣利欲熏心,行結黨營私之舉,營苟且之事,壞朝綱之正,其罪擢發難數,實乃罪臣之惡也。


    今臣不敢有絲毫隱匿,已將曆年結黨營私之詳,所涉諸人之名,一一列陳,呈於聖上禦前,以供聖裁。


    臣自知罪無可恕,斷無求生之念,唯願伏法受誅,以正國法。


    然臣惶恐,崔家老幼,於臣惡行一無所知,臣罪深重,卻不忍累及親族。


    伏望聖上懷仁聖之心,念往昔君臣情分,施以恩典,從輕發落崔家老小,使彼等免遭過重之殃,臣縱死九泉,亦感恩德無盡。


    罪臣崔道元泣血頓首,死罪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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