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刻,駭心動目。


    看台上所有人幾乎都撲到了欄杆邊,直到此時才敢小心翼翼唿出胸中那口濁氣。


    太嚇人了。


    若今日江潯眾目睽睽之下身死,真不知會生出多少事端來。


    眾人皆抬著眉眼,瞧見沈嘉歲和江潯相遇在了鞠場上。


    可他二人卻守著足夠的距離,一高一低相對而立,甚至都沒怎麽見他們張嘴。


    所有人正感疑惑,便見江潯在這時躬身,衝沈嘉歲鄭重行了一禮。


    這一下,倒叫眾人恍然。


    方才沈嘉歲可謂實實在在救了江潯一命,故而無論如何她都當得起江潯這一禮。


    又見沈嘉歲抬手虛扶了一下,二人客客氣氣的,甚至未曾觸及彼此衣角。


    然而,鞠場之中。


    無論江潯還是沈嘉歲,都借著垂首低眉的功夫,才堪堪掩住了各自動蕩起伏的心緒。


    有些東西即便萬般克製,可眼睛卻藏不住,一旦對視,就會被探進心裏。


    好在這時候,沈嘉珩和紀學義終於走上前來,而看台上,安寧郡主與懷真郡主連同阿婭也匆匆趕來。


    “江大人,你受傷了!”


    沈嘉珩與江潯站得近,很快就瞥見了他淺色袖子上滲出的血跡。


    沈嘉歲急忙垂眸去看,果然看到了一抹血色。


    江潯聞言麵色不改,將左臂往身後稍稍一藏,本欲道聲無礙,卻在這時看到沈嘉歲蹙起了眉頭。


    到嘴邊的話微微一頓,改了,“被箭尖擦破了些,迴去就上藥,不礙事。”


    瞧見沈嘉歲的眉頭漸漸鬆開,江潯才悄然鬆了口氣。


    這時,他本欲轉身去查看馬匹,趙懷真卻牽著拓跋寧走了過來,


    “江大人沒事吧?”


    想起方才的險境,趙懷真也是心有餘悸,急急詢問。


    江潯頓時後退一步,垂眸給兩位郡主見禮,沈嘉珩等人也紛紛拱手。


    “都免禮。”


    拓跋寧擺了擺手,上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江潯一番,不由麵露笑意。


    “你很冷靜,旁人死裏逃生,定無法如你一般從容。”


    趙懷真已經來到了沈嘉歲身旁,聽到這話忍不住捏了捏沈嘉歲的手。


    沈嘉歲扭頭看去,便見趙懷真衝她微微挑眉,那小眼神好像在說:


    嘉歲你看,寧兒八成是真看上江潯了!


    沈嘉歲意會之後心頭微顫,原本已經迴歸平靜的心湖像是驟然又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泛起層層漣漪。


    “當然——”


    這時候,拓跋寧突然朝一旁伸出手去,便見阿婭將方才江潯情急之下掉落的繡球遞了過來。


    拓跋寧接過繡球,伸手遞到了沈嘉歲麵前,笑得眉眼彎彎。


    “最厲害的還得是沈家小姐,阿婭說,她心服口服了。”


    “本郡主說話算話,從今往後,便喚你嘉歲姐姐!”


    沈嘉歲抬頭,先是見拓跋寧笑得真誠,又見阿婭眉宇間透出溫色,衝她點了點頭。


    沈嘉歲也跟著彎了唇,衝拓跋寧主仆點了點頭,欣然接過了繡球。


    氣氛一時之間很是和諧,卻見江潯此時忽然轉身,走到了已經平靜下來的馬匹身旁。


    趙懷真見狀不由跟了句:“馬兒怎的好端端的會受驚呢?”


    “按理來說,今日用馬皆是禦苑精心調教過的,不該出現如此意外才是。”


    沈嘉歲聽到這話,腦海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忽而抬眸,直直看向了不遠處的陸雲錚。


    沒想到的是,陸雲錚此時也正看著沈嘉歲,二人的視線不期然對上了。


    陸雲錚何曾見過這般眾星拱月的沈嘉歲。


    在他的記憶中,沈嘉歲極少參加宴會,好友更是少得可憐。


    前世和沈嘉歲成婚後,他倒是帶著沈嘉歲去過兩次京中宴會。


    可他每迴看向沈嘉歲時,她永遠孤身一人坐在一旁,哪曾如今日這般,身邊熱熱鬧鬧的。


    沈嘉歲曾向他抱怨過,說大家似乎都不喜歡她,今後這些宴會她都不想去了。


    當時他是如何說的來著?


    他說:“你若不整日舞刀弄槍,舉止魯莽,旁人怎會厭你?”


    “你改改性情,學著討人歡心不就好了?”


    “我昭勇將軍府的少夫人怎能不會應酬?”


    比起惜枝,沈嘉歲真是差遠了,二人簡直是雲泥之別!


    前世,這個念頭始終充斥他的腦海,可如今......


    沈嘉歲心中起了懷疑,便毫不猶豫朝陸雲錚走去。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安陽伯府外,自己為了擺脫陸雲錚的懷疑,把江大人之名拿出來當了擋箭牌。


    或許就是這一舉動,叫陸雲錚起了傷害江大人的險惡心思。


    沈嘉歲不會認為,陸雲錚對她又生出了情意,因為她很清楚,陸雲錚內裏就是個卑劣、自私又無恥的小人!


    不過是可笑的占有欲作祟,讓陸雲錚無法接受,曾經嫁給他的自己另尋他人罷了。


    思緒至此,沈嘉歲心頭火起,氣怒與仇恨糾纏,叫她步子漸重漸急。


    可是路過江潯身旁時,她卻停了下來。


    因為江潯叫住了她。


    “沈小姐,不必上前。”


    沈嘉歲扭頭,瞧見江潯朝她攤開手心,其上躺著一顆變了形的鈴鐺。


    今日鞠場的繡球都是纏了鈴鐺的,爭搶中難免會有脫落,且馬身上並無傷痕,又無人瞧見陸雲錚動了手。


    故而,無法指認,亦無法定罪。


    陸雲錚顯然早就料到這一幕,他意味深長地揚了揚唇,幾乎是挑釁地看著沈嘉歲和江潯。


    你們,能奈我何?


    江潯緩緩收手,將鈴鐺捏迴掌心裏,自始至終都不曾看陸雲錚一眼,眼角餘光隻注視著沈嘉歲。


    他希望沈小姐不必為此動怒。


    今日以前,為了給沈小姐出氣,他早已為陸雲錚備下了一禮。


    沈嘉歲微微閉了閉眼睛,江潯瞧見她似乎長長吸了一口氣。


    下一刻,沈嘉歲轉身離去。


    陸雲錚嘴角翹了翹,一切盡在意料之中。


    今日已然出盡風頭,想必此間一切消息都會傳入那人耳中,希望也能借此叫那人瞧出他的價值和能力來。


    陸雲錚這般想著,也轉身朝外走去。


    可就在此時,四周看台忽然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唿聲。


    陸雲錚覺得不對勁,下意識轉身朝後看去。


    隻見沈嘉歲不知何時拿走了那個越國女猛士背後的弓箭,此時正大力挽弓,手捏長箭。


    而箭尖——直指著他!


    “沈嘉歲,你瘋——”


    嘣!


    陸雲錚甚至話音還未落下,長箭裹挾著銳意,已然隨著爆鳴聲破空而來!


    這一刻,陸雲錚麵色劇變。


    他瞧見的不隻是箭頭的寒芒,還有長箭之後,沈嘉歲那冰冷到殺意凜然的眼神!


    他不敢躲。


    他知曉眾目睽睽之下,沈嘉歲不敢也不能殺他。


    可他若情急之下胡亂躲閃,萬一中了箭,以沈嘉歲的力道,真會要了他的命也說不定。


    咻——


    眾人瞪圓了眼睛。


    隻見陸雲錚不閃不避立在原地,而長箭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唿嘯而去,險險掠過了陸雲錚的左臂,去勢不減,最後深深釘在了鞠場上。


    一時之間,場中鴉雀無聲。


    陸雲錚隻覺左臂被銳芒劃破,有了短暫的割裂疼痛,隨即鮮血溢出,卻也隻是劃傷了表皮。


    他穿著玄色長袍,這樣的傷口旁人甚至都瞧不出來。


    可是江潯離得近,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和他左臂傷口,分毫不差的位置。


    沈小姐這是在——為他出頭,替他出氣。


    這個念頭一起,江潯再也抑製不住心頭激蕩之意,霍然扭頭看向沈嘉歲。


    她還保持著舉弓的動作,那攏在華服下看似削瘦的臂膀裏,藏著強勁又倔強的力量。


    江潯驀地想起了他曾看到過的,沈小姐食指內側那厚厚的繭。


    偏沈小姐在這般傲然又堅毅的時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竟微微偏了偏頭,衝他燦然一笑。


    江潯隻覺一股暖意瞬間淌遍全身,身周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愈發明亮生動了起來。


    他沒忍住朝前邁了一步,心中隱隱生出了一絲明悟來。


    是他狹隘了。


    因著日輝照耀才會發光的天上月根本不足以形容沈小姐。


    她如此堅毅,不必藏於人後,她這般耀眼,本就是燦爛驕陽。


    於他,不是攬月入懷,而是——謁日芒,逐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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