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葉峰。


    那座大殿後有一座偏殿,本該是峰主西顥的住所,隻是這位峰主兼掌律平日裏很不喜歡在這裏,反倒是在後山的山腰處建了一座竹樓,他常年便在那座竹樓裏。


    此刻西顥便在竹樓廊下看著這場深秋最後的雨。


    作為歸真境的大修士,西顥早已返璞歸真,若不是在這重雲山中,絕沒有什麽人會覺得西顥乃是一個修行有成的山上神仙。


    一位蒼葉峰長老來到這裏,對著峰主的背影行禮之後,開口說道:“薛運敗了,那個叫周遲的外門弟子,已經是內門弟子了。”


    西顥聽著這話,臉上的神情沒有什麽變化,他隻是說道:“罰。”


    周遲不是蒼葉峰的弟子,也沒有犯錯,要罰的,自然隻能是薛運。


    那位頭發花白的長老點頭道:“已讓薛運下山除魔了,看起來他好像受了傷,不過他對於考核過程,閉口不言。”


    “輸給一個人人都覺得天賦不值一提的外門弟子,自然會被視作恥辱,自然不願再提。”


    值得一提的是,西顥用的是輸字。


    “隻是為何他能勝過薛運?他花了九個月才方寸圓滿,修行緩慢,天賦也很差,這實在沒有理由……”


    蒼葉峰長老搖頭。


    “林柏。”


    西顥忽然叫了一聲自己這位師弟的名字。


    林柏有些茫然的抬頭,


    “修行一途,天賦自然重要,但卻不是唯一,悟性心智機緣,哪個不重要?不說別的,那個少年,一顆道心,便要勝過山中大部分弟子,薛運這樣的蠢貨,拿什麽跟他比?”


    西顥看了一眼林柏,他雖然不出蒼葉峰,但這重雲山中發生的事情,卻沒有他不知道的。


    林柏想起當時應麟的那通羞辱,雖然在他們看來尋常,但對於那些十幾歲的少年來說,的確不算是小事。


    可那個時候的周遲,雖說也在迴擊,但真的在意嗎?


    那些說他道心其實已經破碎的流言,在如今他進入內門之後,誰還會在意那些?


    “早知道,當初就應該讓程初將他收入咱們蒼葉峰。”


    林柏有些感慨。


    西顥隻是看了自己這個師弟一眼,什麽話都沒說。


    林柏有些尷尬,知曉自己師兄這個性子,是最不喜歡什麽早知道的,當初周遲展現出來的天賦,蒼葉峰不選他,本就在情理之中。


    誰也不知道,他除去天賦尋常之外,其餘卻是極佳。


    “不管怎麽說,玄意峰已經有了傳承……”


    林柏看著師兄的背影,欲言又止。


    “還要繼續麽?”


    林柏有些不忍地開口說道:“終究是這麽多年了啊。”


    西顥沒轉身,隻是看著那場秋雨,輕聲道:“今年的秋雨真多,但會年年如此嗎?”


    ……


    ……


    今年重雲山下了一場薄雪,極為難得。


    最難得的,還是這日正好是冬至,是周遲上重雲山的那天。


    他坐在藏書樓的窗邊,桌前的那冊玄意經,已經隻剩下最後一頁。


    和那位的初戰快要結束了。


    他變得越來越消瘦,但眸子裏的光彩,卻漸漸生了出來。


    兩本劍經的對照已經到了尾聲。


    查漏補缺,祁山劍經的諸多漏洞缺憾,或者說是改動,周遲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


    而玄意經的那些玄僻,他也解開了許多。


    到了如今,他弄明白了一件事。


    兩本劍經,根本不是各自一半這麽簡單。


    更不是上下部之分。


    即便是兩本劍經合二為一,其實也隻是個修行概括。


    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說,當初撰寫這兩本劍經的那位,從來沒有想著要將一本完整的劍修之法傳給後人,而隻是將自己的修行感悟極為籠統地說了出來。


    他從未要讓後人按著自己的路走下去。


    他隻是將自己的劍道感悟寫下,任由後人觀之。


    能看出什麽,能往何處去,那都是自己的造化。


    想到這裏,再去看那第一頁的那句話。


    “若非天才,苦學亦白學。”


    那大概就是這位撰寫劍經之人,向後來人開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可惜後來人看不透,人人都想要在這上麵較勁,要去尋他的路,沿著他的路繼續前行。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嗎?”


    所以玄意峰後來如此凋零。


    而祁山那邊的路也是錯的。


    那位改動劍經的祁山先輩,隻想著讓後來人都能修行,但卻扼殺了他們的無數可能,最後隻留下一條固化的路給後人走。


    周遲喃喃自語。


    花費數月,他終於解開了真正的答案。


    之前的那些不滿或是其餘的複雜情緒,此刻盡數都煙消雲散。


    一股對於這個未曾謀麵前輩的敬佩油然而生。


    他站起身來,認真對著桌上的玄意經,作揖行禮。


    山上修士向來一直有傳道和傳法的區別,後者常見,前者則是難得,收取弟子,隻怕也隻有對關門弟子,才會真正將自己的一身本事都盡數傾囊相授。


    而且還必須是口口相傳。


    而這兩冊劍經的主人,還不隻是傳道這麽簡單,他甚至做的事情比尋常傳道要更為了不起。


    觀吾之道,行汝之路。


    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欽佩。


    到了此刻,周遲忽然想起之前在大殿裏看到的那張畫布。


    玄意峰有,祁山也有。


    那大概就是那位撰寫兩冊劍經的劍修了。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卻連畫像都沒留下來。


    “可惜了。”


    周遲最後搖了搖頭,重新坐迴到桌前,要去看這最後一頁。


    但伸出手,他忽然又停下了。


    他想起了那句話,劍氣如江河,經脈是就是河床。


    經脈說了。


    那竅穴呢?


    劍氣流轉經脈之時,自然要經過人體的那些竅穴,那些竅穴,是經脈之中的一個個節點。


    “玉府不過是養劍之處?”


    “為何要說不過?”


    劍修們都知道,玉府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因為對於那些劍修來說,隻有建造成玉府之後,體內才能生出劍氣,才能真正被說成是劍修。


    但從那句話來看,那位前輩似乎對於玉府,並不在意。


    “竅穴沒提,卻說著玉府不重要,那麽是在說,竅穴也能滋生劍氣,所以玉府便不重要了嗎?”


    竅穴能滋生劍氣,這是周遲已經證實過的事情,但即便竅穴能滋生劍氣,玉府的重要程度,其實也不言而喻。


    要知道,多少修士,為了建造玉府殫精竭慮,因為東洲這邊,一直有說法,一位修士的前景如何,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憑證,那就是玉府夠不夠大。


    靈台要建造於神闕氣海兩穴之間,越大越好,因為靈台是根基,隻有靈台足夠大之後,上麵的玉府才能相應的足夠大。


    因為隻有玉府足夠大,才能容納更多的氣機在這玉府裏,一個修士的氣機多寡,意味著什麽,這同樣是不言而喻。


    “或者說,玉府不必如此大,氣機不必如此多……”


    周遲緩緩開口,喃喃自語。


    玉府要大,氣機要多,這都是世間……不,這隻是東洲這邊一直以來的認知而已。


    周遲忽然抬眼。


    在那張選眼裏,東洲的修行不算修行,東洲的修士不算修士。


    那為何會讓他生出這樣的認知?


    隻是因為東洲偏僻而已?


    不……是東洲的修行之法,讓他們看不起。


    再換句話說,是東洲的修行理念有問題。


    周遲眯了眯眼,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就意味著,即便是東洲那些所謂的登天強者,在麵對著中洲的登天強者的時候,也和他麵對張選那樣,舉步維艱。


    因為整個東洲的修行理念是如此,那麽即便修行之法有不同,結局都會相同。


    周遲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遍體生寒。


    ……


    ……


    藏書樓,一樓。


    裴伯和周遲,說到底隻隔著一層地板,也是一層天花板。


    他坐在窗邊,看著外麵飄落的零星雪花,抽著旱煙,吞雲吐霧。


    然後他揮揮手,驅散那些煙霧。


    此刻他就像是那些在秋收的時候,坐在田壟上,看著眼前一片金黃水稻的莊稼漢,極為滿足。


    他抽著旱煙,流著汗。


    嗬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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