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半個時辰之後,周遲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站起身來,看了一眼眼前的山道,緩慢地踏出一步。


    這一步,看起來沒有任何古怪,唯一的不同之處,大概是他抬腳,然後落腳,在空中停頓的時間和節點,都十分不尋常。


    這完全不符合一個正常人的習慣。


    但落下那一隻腳的時候,周遲沒感受到任何的壓力,也沒覺得和尋常登山有什麽區別。


    他……完全避過了那些在山道上充斥著,要落到自己身上的氣息。


    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徹底避過了那座大山。


    不讓那些氣息附著在自己的身體上,登山自然容易。


    之後數十步,他每一次抬腳,都有一個異於常人的停頓和下落,這讓他看著十分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有些可笑。


    若是旁人看到,隻怕會忍不住奚落一番,但此刻他已經是最後一個踏上山道的人,身前那些人早不知道去了何處,自然也就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緩慢地在這山中走著,依照如此進度,天黑之前走到山頂,並不算難事。


    百步之後,一道氣息,還是落到了周遲身上。


    準確來說,是落到了他的那顆劍心上。


    此刻他眼前景象變幻,眼前的山道消失,出現了一座正在燃燒著的山。


    濃煙滾滾,一山原本青綠,在此刻,隻有黑煙。


    正是他的宗門,位於泗水的祁山。


    已經不複存在的祁山。


    山中慘叫聲不停,十分淒厲。


    而此刻,周遲便站在那座曾經的議事大殿前,看著那冒著火光和黑煙的大殿。


    大殿前,有個少年十分淒慘,被斬斷了一隻手臂,肩膀的傷口一直淌著鮮血,將他身下的地麵,完全染成血色,他光著身子,瘦弱的身子和臉龐上,滿是猙獰的傷口。


    他在那裏哭泣,十分難過和傷心。


    驟然間,他忽然抬起頭,看向了周遲,情緒失控,“周遲……周遲你為什麽不為我們報仇,為什麽不殺上玉京山,殺上寶祠宗?你要把他們殺了,都殺了才是!”


    周遲聽著這話,看著眼前的少年,眼眸裏有些難過。


    “周遲,你說話啊,你說話啊!”


    少年猛然站起來,顫顫巍巍朝著周遲走來,嘴裏還一直在念叨著,你為什麽不為我們報仇,為什麽!


    周遲看著他朝著自己走過來,沒有往後退,也沒有往前走去,隻是就這麽看著他,“報仇這種事情,又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能解決的,著急有什麽用?”


    斷臂少年終於衝到周遲身前,用僅剩的一隻手抓住周遲的衣領,質問道:“你是不是害怕了,是不是不敢替我們報仇!”


    周遲低頭看著那被血汙沾染的衣領,又抬頭看向眼前這個自己唯一的朋友,聲音溫和了些,“知道你是假的,但再見到你,真的讓我有些高興。”


    斷臂少年卻迴答不了,隻是重複著你是不是不敢替我們報仇。


    周遲伸出雙手,將眼前這個渾身都是鮮血的斷臂少年擁入懷中,不管他身上的血汙是不是會將自己布衣沾染,“阿嶽,不知道你死前是不是被這麽折磨過,但我保證,那個殺了你的人,會為此付出更大的代價。”


    他聲音很輕,像是春風,又像是一場春雨。


    之後他就這麽抱著眼前的斷臂少年,走入了濃煙裏,走入了那座還在燃燒的大殿裏。


    ……


    ……


    孟寅在登山,這個已經被四峰長輩視作本次收取弟子裏天賦最高的家夥切切實實是個尚未踏足修行的少年,即便周遲早先打過招唿,他其實也沒怎麽看出來門道,如今登山,憑著的,其實是一個堅定的信念。


    他一定要登上山頂,要那個他娘的剛收了他錢的家夥給他一個交代!


    要他把東西還來!


    這初選不需要花錢,你為什麽還要收我的東西?!


    孟寅一想到這裏,就怒火中燒,他不缺錢,但自認聰明一世,如何能吃這等暗虧?!


    這等事情要是傳出去,我如何自處?


    想著這事,他咬著牙往前一路攀登,隻是越走便覺得越困難。


    十數步之後,幾乎再難前行。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上山之前周遲對他說的那句話。


    孟寅趕緊寧神,開始感知山道上的氣息。


    不久之後,他眼眸放光,再次往前走去,這一次他腳步極快。


    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座古樸祠堂出現於眼前,在祠堂前,則是一個頭發花白的高大老人,身著青袍,負手而立。


    老人一雙眸子,就盯著眼前的孟寅。


    “爺爺!”


    孟寅吃了一驚,“您老怎麽在這?!”


    老人板著臉,看著眼前的這個頑劣孫子,“讓你好生讀書你卻不聽,非要修道卻是為何?!”


    說話的時候,老人負在身後的手舉了起來,手裏竟然拿著一把戒尺。


    孟寅被嚇得一激靈,雙腿一軟,就要跪下去,這是他平時最怕之物。心中早有陰影。


    往常自家爺爺拿出戒尺,他能跑就跑了,跑不掉,便跪得極快。


    隻是這次他站直身子,仰著脖子,“孫兒以前修道的確是一時興起,今日卻信念堅定!”


    老人蹙眉,“如何?”


    “孫兒有些小仇要報!”


    想起那個收了自己的東西的許由,孟寅咬牙切齒。


    等拜入這重雲山,再見到那家夥,要是對方願意退了東西也就算了,要是不願意,那等他修行有成之日,那就得讓他知道什麽叫拳頭大有道理了!


    “胡鬧,我等讀書人,遇事要先講道理,像你這等打打殺殺,能成什麽氣候?”


    老人搖了搖頭,有些失望。


    孟寅也琢磨出味道來,想起自己正在登山,自家爺爺斷然不可能出現在這重雲山,因此也就不再忍著,一本正經道:“爺爺,道法也是道,拳理也是理!”


    “你這孽障!”


    老人胡須飛揚,被氣得不輕,手中戒尺就要落下。


    這要是換作在家,孟寅早就四處飛奔,去找自己爹娘避難了,但此刻他非但沒跑,而是就這麽看著那戒尺落下。


    以往,自家爺爺的戒尺就是自己最大的畏懼,如今,我孟寅,就要破開自己的心魔!


    “我不怕了!”


    孟寅大喊一聲,甚至朝著前麵衝去,直麵那道戒尺。


    隻是小跑幾步,他就跟人撞了個滿懷。


    與此同時,還有一道女人體香飄來,孟寅猛吸一口,剛睜眼抬頭,便看到兩座山峰,再往上看去,則是一張冷著的臉。


    “怪不得叫孟淫,原來你家長輩早就知道你的德行!”


    顧鳶冷冰冰盯著這個撞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想著那冊子上的名字,若不是這小子年紀不大,她早就給他一巴掌了。


    “還不退去?”


    孟寅反應過來,連忙尷尬後退幾步,隻是腳下拌蒜,一下子就跌坐了下去,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墩。


    隻是他有些茫然,什麽怪不得叫孟寅,我這名字有什麽問題?!


    “哈哈,顧師妹,這小子剛從幻境中醒來,有些手足無措倒也在常理之中,定然不是有意的,顧師妹不必跟他一般計較。”


    程初趕緊走了出來,對著孟寅使眼色。


    孟寅十分上道,趕緊爬起來對顧鳶道歉。


    “對不起!”


    顧鳶冷哼一聲,倒也認可了程初的說法,沒有跟孟寅一般見識。


    李瀆在此刻站了出來,“孟淫,真是不錯,你是第一個走上山頂的弟子,可願來我朝雲峰修行?”


    聽著這話,顧鳶皺了皺眉,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柳胤,正要發作,程初趕緊說道:“孟淫,我們四人分別代表青溪、朝雲、蒼葉、玄意四峰,你說說你想去何處?對了,還沒給你介紹,這位是青溪峰的顧鳶師妹……”


    程初開口,將四峰情況都給孟寅介紹一番,隻是說起玄意峰,他欲言又止。


    “程師兄。”


    柳胤主動開口,“玄意峰修劍,和三峰不同,隻是玄意峰的劍修之法太過晦澀,說是舉步維艱也不為過,已有許多年,峰中弟子不曾破開天門境了。”


    修行之道,其實天賦尚可的修士,這一生走到玉府境都不算有問題,隻是玉府而到天門這個境界,才會麻煩一些。


    而玄意峰,如今除去那位峰主之外,沒有天門境的弟子,也過於離譜了。


    畢竟重雲山,乃是慶州府第一修行大宗,其餘三峰弟子,天門境的,自然不少。


    柳胤看著眼前的孟寅搖了搖頭,“你在三峰之中,選一峰便是。”


    她不願再耽誤一個天賦不錯的弟子。


    本來柳胤一開口,其餘三人都不打算再爭搶,但聽到柳胤這麽一說,顧鳶和程初都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何不來我朝雲峰,有宗主坐鎮,前途遠大。”


    李瀆點了點頭,既然柳胤真的不打算要,那他就不客氣了。


    “其實來我蒼葉峰也不錯,蒼葉峰定然會好生培養你,依著你的天賦,以後定有大成就。”


    “來青溪峰,我自會好好教導你!”


    其餘兩人也紛紛開口。


    不過實際上,孟寅從說了對不起之後,整個人就十分焦急,這幾個人在他麵前你一言我一語,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都在等這幾個人裏的其中某一個把他領到一側去,他好展現向道之心的手段。


    然後撈自己的那個同鄉一把。


    可現在這幾個人都直勾勾盯著自己,讓他十分難受。


    那總不能給四個人都展現一番吧?


    想到這裏,他的一張臉都急得通紅,隻感覺如鯁在喉,如芒刺背,如坐針氈。


    隻是他這樣子,落到那幾人眼裏,還以為他是在糾結選擇哪一峰。


    於是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期待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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