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師的十方靜因院裏,大覺禪師懷璉取出所藏至寶——唐閻立本的水官畫以及遺著贈予蘇老泉。


    蘇洵興餘,作了一首後來成為其代表作之一的《題閻立本畫水官》詩,專門迴贈了懷璉。作完後,又特命蘇軾也依韻和了一首,不難看出蘇老泉在教育子女方麵言傳身教的高明之處。


    在京師賃房住下後,閑暇之餘,蘇軾忙給遠在家鄉眉山的好友楊濟甫去信敘述了近況。


    楊濟甫,作為蘇軾老家的一位布衣百姓,之所以在此處特意提及,那是因為在今後蘇軾的落難生涯中,此人還要數次出場——老楊是蘇軾一生中共患難的為數不多的布衣之交。


    在京師的這段時間,蘇軾業餘時間還經營了一個小小的園子叫南園。


    後來,蘇軾去了鳳翔任職,蘇轍與父親和一個叫黎錞的渠江(今四川廣安市肖溪鄉王家坪)人住鄰居。黎錞,字希聲,兩個兒子按當時的習俗,分別起名叫黎儔、黎侁,名字起得還是挺講究。


    閑暇下來時,在蘇老泉的策劃下,父子三人把自江陵陸行至京師途中所作的詩賦五十二篇,編纂成冊,名為《南行後集》。


    由於蘇軾去了外地,該集子的引(為避祖諱,不能叫序)就隻好讓蘇轍捉刀了。今天,我們已不能夠評論蘇轍的“引”水平高低與否,主要是小蘇的這篇引文早就佚而不存了。


    八月十七,朝廷特派翰林學士吳奎、龍圖閣直學士楊畋、權禦史中丞王疇、知製誥王安石在密閣考試製科,吳奎向仁宗報送本次“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中王介、蘇軾、蘇轍的各六篇論合格。


    如今再讀這六篇論,盡管裏麵充斥的全是“君子小人”、“仁義道德”、“孔孟之道”一類的軟知識(紛然誦說古今),但這也是古代士子對付科舉考試的不得不做的基本功。


    八天後,宋仁宗親禦崇政殿主持考試。


    考官分別為:胡宿(字武平,胡宗愈乃其侄)、範鎮(字景仁)、司馬光(字君實)、蔡襄(字君謨),聞其名都是北宋的大腕。


    蘇軾在殿試中進了《策》,答了《策問》,進《中庸論》等二十五篇文章。


    這些論大都是按當時的主流觀點評論一些曆史人物的,裏麵會難免摻雜一些封建社會的道德標準。殊不知,蘇軾幾百年後也成了天下知識分子競相品評的對象,也與想當年自己品評的聖人們站到了一樣的人生高度。


    皇榜放出,蘇軾得禦試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第三等,從原有的從九品(副縣級主簙)升級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廳事(正八品)。


    蘇轍得第四等,除商州軍事推官。對於這件事,恩師歐陽修在給門生焦千之的信中說:“蘇軾昆仲,連名並中,盛事!盛事!”


    皇榜發布後,蘇軾連忙恭恭敬敬地給這些個考官們上了兩份謝表。


    蘇軾在謝表中異常自謙道:我敢用我之微軀,自今日開始為國家效命,至於別的,我以菲劣之才深感羞愧而不知如何裁決。又說道,我才雖不及,僥幸得到寬容。我不是心懷官位和待遇之榮耀,私底下竊喜的無非是遇到了願意原諒自己的人。


    古人的這些謙虛之道,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虛偽了。但在當時,蘇軾這位小同誌不這樣從俗定然也是說不過去的。


    寓居京師時,蘇軾曾去拜訪過一位據說很著名的小兒科醫師——張荊筐,在張醫師處聽說了一件奇事:


    話說河北大饑,有一對夫婦由於不能養活繈褓中的兒子,遂棄於道旁的空塚中。荒年過後夫妻倆又路經此塚,想去收拾兒子的骨殖。令人震驚的是,發現自己的兒子還活著,棄子看見父母便爬過來欲要投懷送抱。


    再看塚中空無一物,隻有一處孔洞很光滑,好像常有蛇鼠出入。於是,便抱其子求助於京師的小兒科醫師張荊筐。張荊筐說,這是一隻千年不吃食物且能冬眠的千年蛤蟆在給你兒子發功。按理不用用藥,假如此子任憑他不吃食物,亦不娶妻,長大後必定得道。張荊筐先生對蘇軾說這件事是嘉佑六年(1061),有蘇軾當時作的記文為證。


    人道,蘇軾同誌的“一食一笑皆有所記”,厲害之處,我們在此算是領教了!


    緊接著,蘇軾的簽書鳳翔府判官告下。職務為:將仕郎、守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隨即又有任命下來:追封蘇母程氏為武陽縣君。


    關於這種封建時代提倡孝行的做法,我認為還是有一定的進步意義的,至少能讓官員獲得一種精神上被認可的所謂“獲得感”。


    父親蘇老泉此時則與一位叫李育(字仲蒙)的緱氏縣(今河南偃師市南三十四裏緱氏鎮)人打得火熱,常一起交遊。


    蘇軾離京赴鳳翔任之前,先作別了好友陸詵。


    陸詵,字介夫,餘杭人,進士及第後,除知延州(今陝西延安市。北宋初期隸屬陝西路,熙寧五年分陝西路為永興軍路、秦鳳路,延州隸屬永興軍路)。入觀,以龍圖閣直學士知成都,後為了蜀地百姓而反對青苗法。從這一角度來講,陸詵的履曆與蘇軾基本上大同小異,因此能夠成為朋友。


    離京之前,蘇軾專程到父親蘇老泉的寓所向父親大人辭了行。


    同行出京者有馬正卿,蘇軾後稱其“馬髯”,馬正卿後來成了與蘇軾相交二十年的老朋友。蘇軾貶黃時,老馬正在黃州擔任通判,輔佐知州、太守處理政務。他非常仰慕蘇軾的文采和為人,看其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頓,心急如焚。


    於是,馬正卿請求黃州太守徐君猷,將黃州東麵的幾十畝荒地撥給蘇軾。這本是一塊無用之地,徐太守很快就答應了。馬正卿先是幫蘇軾造了房子,由於房子是在大雪中竣工的,蘇軾遂將其名為“雪堂”,並親自寫了匾額,還在雪堂的牆上畫了一幅有森林、河流、漁夫的雪景壁畫。


    第二年開春,馬正卿又找來了工人,疏浚了原來的水井,幫助蘇軾開荒,種上了蔬菜和糧食作物,栽上了樹。


    從此,蘇軾一家方才有了安身之所,暫時算是解決了衣食之憂。這是後話。


    嘉佑六年(1061)冬月十九,蘇軾與弟弟別於鄭州的西城門,蘇轍是自京師一路送行哥哥至此的。當蘇軾迴首張望時,“登高迴首坡壟隔,但見烏帽出複沒。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辛醜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弟弟蘇轍的背影已被一望無際的坡壟所遮擋,僅能看到弟弟衣著單薄,頭上戴的烏帽隨著馬匹的疾馳而忽隱忽現了。


    後人許彥周從蘇軾兄弟的感情角度出發,評論這一可泣鬼神的場景堪比《國風·邶風·燕燕》中描寫妹子遠嫁的場景: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蘇軾赴任陝西路過澠池(今屬河南)時,其弟蘇轍難遣手足之情,寫了首《 懷澠池寄子瞻兄》寄贈。蘇軾當即做了首和詩《和子由澠池懷舊》迴贈。


    《和子由澠池懷舊》這首詩是一首極具哲理的名詩,表達對人生來去無定的悵惘和往事舊跡的深情眷念。全詩動蕩明快,意境恣逸,是蘇軾七律中的哲意名篇。


    其中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句,是蘇軾依蘇轍原作中提到的雪泥引發出人生之感。查慎行、馮應榴以為用禪語,清人王文誥已指出二人的謬誤,說此語實為蘇軾所做精警的譬喻。


    故錢鍾書《宋詩選注》指出:“雪泥鴻爪”,“後來變為成語”。紀昀也評此詩道:“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


    路過長安時,蘇軾拜訪了翰林侍讀學士、尚書禮部郎中、永興軍路安撫使兼知軍府事劉敞(字原父),劉敞時任長安守,特意留蘇軾痛飲了數日。


    接著劉敞還帶蘇軾同遊麟遊縣東的石林亭,參觀了劉敞所收藏的唐苑中石。


    劉翰林博學好古,多藏古器奇物,能識古文銘識。因此,他能夠考知出三代製度與先儒所說的有不同之處,以至於後來蘇軾之所以喜愛古器物大概率也是受到了劉敞的影響。


    臘月十四,蘇軾到達鳳翔府簽判任上,第二天就很快辦完了交接手續。接著按慣例上了到任謝執政啟,這也是當時的“官場規矩”。


    宋時的鳳翔府屬陝西路秦鳳路,轄十個縣:天興、岐山、扶風、周至、郿縣、寶雞、虢縣、麟遊、普潤、好畤。蘇軾所供職的簽書鳳翔節度判官廳,兼管田曹、兵曹、集曹、倉曹、金曹等五曹文書,內有衙署辦公處,平時最為繁忙。尤其是要把從山上伐下來的木材編成竹木排,東下渭水、黃河外運,還有加強黃河的防務,火速運送糧草至陝甘寧邊區等差事要做。


    蘇軾到任時,鄭州滎陽人宋選(字子才)接替了崔嶧出知鳳翔府,宋知府對蘇軾很是關照與厚待。


    這是為什麽呢?


    原來,至和三年(1056),蘇軾從四川老家進京考進士經過鳳翔府的官舍時,該官舍曾經破敗得無法居住。自從當年八月太守宋公到任一個多月就組織修繕,使得驛站麵貌一新,整潔清爽,不複當初模樣。該工程五十多天完工,用了三萬多個工,二十一萬多材料,卻沒有驚動當地的百姓。宋公是那種不論走到哪裏都能隨遇而安、快樂做事的仁愛君子。蘇軾對此公十分欽佩,後來還專門寫下了《鳳鳴驛記》,記錄了宋公“不擇居而安,安而喜從事者”之風範。


    宋選有兩個弟弟,名字也極具當時的特色:宋道和宋迪。兒子叫宋子房,字漢傑。蘇軾後來與這父子叔侄四人皆有交往。有點社會閱曆的人都知道,但凡與某人的舅舅或叔叔投緣,那麽與他們的外甥或侄子就很容易溝通。


    太原人王彭(字大年)其時為鳳翔府監軍,他是王全斌的曾孫,王凱的兒子。


    王全斌宋初平蜀有軍功,而王凱數次打敗趙元昊,有邊功。作為武將之後,王彭亦邊功卓越,但上麵卻沒有賞賜,王彭卻不以為然,這一舉動自然深得蘇軾的欽佩。


    王彭也特別喜愛蘇軾的文章,一旦蘇軾有新作寫就,王彭則歡然拜讀終日。蘇軾剛開始並不懂佛理,王彭就給蘇軾講了很多他所知道的佛法大略。


    俗話說,近朱者赤。以至於後來蘇軾喜好佛書,也極有可能是受到了王彭的影響。


    有趣的是,“他鄉遇知己”的段子也絕非空穴來風。


    蘇軾到任後才知道,滁州全椒人張琥(後改名為張璪)為鳳翔府戶曹參軍(專管戶籍的州縣屬官),而胡允文(字執中)正出任鳳翔府下轄天興縣的縣令。


    胡允文年輕時就曾師從過蘇老泉,直到蘇軾到了鳳翔府,才第一次見到了胡允文本人。後來胡允文無故被罷黜,再到蘇軾任徐州知州時,胡允文的小兒子又在徐州府任刑獄司掌書記,胡允文又跟隨兒子來到徐州居住養老,與蘇軾再次有了交集,兩家可謂是成了家族的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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