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房屋之外,是一大片曠遠的田野。


    洛槿白一行人走出建築群,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遠處是重巒疊嶂,飄渺的雲霧壓在烏黑油青的山頭,像是凡間女子出門時戴上的帷帽,阻隔了人們探究的眼神。


    田間種著水稻,不少婦人挽著褲腿和袖子在其中除草驅蟲。


    無一例外,全是月份頗大的孕婦。


    “這個村子是有什麽詛咒嗎,怎麽全村的婦人都幾乎在同一時間懷孕?”


    容覽秋小聲嘀咕著,跟在洛槿白後麵踏上了堅硬的田埂。


    這裏的土被日複一日地踩在腳底逐漸變得堅硬結實,但即便如此仍有一株株野草破開囚籠冒出頭來。


    “大娘,你們為什麽懷孕了呀?”


    容覽秋聽著身後直白的問話險些腳底一滑栽到水裏去。


    迴頭看去,是白藏在和不遠處的婦人喊話。


    妹妹,你是真的虎啊。


    那些忙於勞作的婦人紛紛抬起頭往這邊看過來,和她對上視線的人忍俊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


    “大妹子,你是怎麽出生的呀?”


    那婦人笑著反問她。


    “我是我阿娘生的。”


    白藏問得認真答得也認真。


    “那你阿娘是怎麽生你的呀?”


    “我不知道。”


    她這下被問到了。


    “各位行行好饒了我家師妹吧,她年紀小哪裏知道這種事,隻是一時間看到這麽多孕婦有些好奇,這是你們村的一種傳統嗎?”


    容覽秋一邊朝調笑的婦人們示意一邊單手抱起白藏的腰將人換到自己前麵。


    “去前麵找你洛師兄去。”


    她麵上笑意未變,低聲囑咐道。


    “好。”


    白藏誤以為容覽秋是讓她保護好洛槿白,一隻手撫上腰間的劍柄,臉上的表情格外嚴肅。


    “別緊張,沒事的。”


    洛槿白看著嚴陣以待的人有些哭笑不得。


    “倒不是什麽傳統,隻是我們身體休養好的時間恰好一樣罷了。說起來我們好像都是初冬的時候來到這裏,剛懷上的時候也一樣是在冬季。之後孩子意外沒了,大家都想著趁年輕再帶一個,所以才有了這副場景。”


    婦人的迴答隔著層層水稻飄來。


    “呦,這倒是巧了,有找過是什麽原因嗎?”


    “嗐,可能總是差點活下來的運氣吧。有時是因為疾病,有時是因為意外,養孩子可比養莊稼難多了。”


    雖說著傷心事,但婦人的語氣卻並未消極悲痛。


    苦中作樂也不失為一種療傷方式。


    “我瞧著是快要到日子了吧,怎麽現在還來勞作呢?”


    容覽秋的視線落到她鼓鼓的肚子上。


    “家裏的那些又不會種地,要讓他們來我這莊稼得死一半。再加上我本就不是一個閑得下來的性子,來種地就當是鍛煉了。”


    婦人對於幹活這件事並無太大的抵觸,在她旁邊的人見狀也跟著聊起來。


    “說起來這地方的風水還真挺玄乎,我之前的身子骨算不上好,在家裏時也是走兩步就要歇息。沒成想來了這不僅身體好了許多,竟還學會種莊稼了。”


    “這要是讓你爹娘知道不得追著你打,好好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居然自願跟著幹農活。哎呦,看這臉曬的,都要成小黑人了。”


    “我才不會讓他們知道,況且我好不好看無所謂,家裏那位好看不就成了。當初要不是他那張臉實在驚為天人,我才不會跟著偷溜出來。”


    ······


    她們自顧自說起話來,容覽秋的思緒卻跑到了風水二字上。


    這風水真有這麽神奇嗎?


    剛想問問某位專攻於此的大師,偏頭一看,大師蹲在田埂上細細研究著這裏的土地。


    黑色的土壤順著他指尖滑落砸落在地,不知是否想到了什麽,月魄的視線隨著無邊的稻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林裏去。


    咋滴,哥,咱看風水的還懂這個?


    婦人的談笑聲混著尖細的鳥鳴,順著夏風一點點往遠處鋪開。


    一片碧綠之中,一隻隻玉色的小鳥藏於其間,像是偶然來歇腳的旅人,安靜地聆聽著茶樓裏雞零狗碎的日常。


    “玉梳鳥?”


    洛槿白注意到這些小家夥,他記得這是安城那邊的鳥類。


    看來山林裏的陣法並不針對它們。


    “玉梳鳥來了,看來明日又是一個大晴天啊。”


    一位婦人望著縮成一團的毛球感慨,迴過頭來上下打量起他。


    “我瞧你應該也是家裏嬌嬌養著的小公子吧,細皮嫩肉的,和我家裏那位一個樣。”


    洛槿白剛要迴話便被另一位婦人打斷。


    “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看著個好看的就上去問話。別忘了,上迴咱們村新來的那個小媳婦到現在還繞著你走呢。”


    “我就問問。”


    她歇了心思,隻是還忍不住偷偷打量。


    “小道長莫要生氣,這丫頭有色心沒色膽,嘴上沒個把門但真要到做什麽的時候卻不敢了。”


    洛槿白笑著搖搖頭,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若我沒看錯的話這是聆風宗的宗服吧。當初魔族肆虐,我因為年紀小個子矮被家裏人藏在水缸裏躲過一劫,還是聆風宗的弟子將我帶出來。隻可惜天資愚鈍,未能通過問心路成為宗內弟子。”


    婦人有了皺紋的臉上顯出些懷念的神色。


    洛槿白想寬慰兩句,忽然意識到一點不對。


    魔族之亂距今不到十年,她當時能被藏進水缸意味著最多也不會超過十歲。


    “您的年齡······”


    話一出口便覺得有些失禮,不過婦人沒有注意到他不自在的停頓,聽到他這麽一問也就如實答道,


    “我今年十九。”


    風起,鵲驚。


    尖細的鳴叫被風聲放大,無數的玉梳鳥從碧綠中躍起,越飛越遠直至在天空上化作一個個小黑點,然後一頭紮進幽深的山林裏。


    洛槿白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丹修,無法辨認麵前的人會衰老至此是因為外力還是什麽其他東西。


    她在枯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止不住地往外延伸。


    “凡人都是這樣,生了孩子後就老得特別快。”


    婦人安慰地笑笑,


    “對了,這玉梳鳥啊喜歡吃一種果子,掛在枝頭像一串小小的紅色葡萄,算是我們這的特產。味道很好,酸酸甜甜的,一直從秋末到深冬都有。可惜你們來的不是時候,不然大娘肯定給你們帶上幾串好拿迴去吃。”


    她胡亂找著話題,希望這個小孩能明白她的意思。


    洛槿白不答隻是注視著她,像是要透過這副快要化掉與土壤融為一體的皮囊去看清那個年僅十九歲的少女。


    對視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明明誰也沒有開口但她就是能感受到,這是一種不含任何憐憫意味的同情,帶著仿佛與之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某種期望。


    隻是可惜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或許是因為本性如此,又或許是因為受外物幹擾。


    但無論如何,人都是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在被漸漸遺忘的過去裏,她唯一能夠確認並銘記的,便是掀開水缸蓋子時的一抹雲水藍。


    即便沾滿血液和泥濘,也依舊漂亮得讓人矚目。


    風不應該被關在這裏,所以,快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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