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聲大聲斥責完韓彩玉,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咖啡廳。


    她能感受到身後無數目光的注視,如芒在背般難受,從小到大,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下如此大聲地說話。


    她努力保持步伐的沉穩,不想露出倉惶之態,不想被韓彩玉看出她心亂如麻。


    夏末的陽光很烈,炙烤著裸露的肌膚,梅雨聲的心裏卻一片冰寒。


    嶽江亭出軌了!


    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公竟然出軌了!


    再過幾天她就滿五十三歲了,原本年已過半,她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餘下的路。


    不出意外的話,往後的每一天她都會像個圍著家庭轉的陀螺,一直轉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她曾經預想過,或許她會先送走嶽江亭,用心辦好他葬禮的每一個細節,算是作為他的妻子,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然後,估計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去找他。


    他們會葬在同一個墓穴裏,墓碑上刻著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這是他們相依相扶,生活了一輩子的見證。


    她從來沒想過會在頭發都花白了的年紀和他離婚,這是多麽荒謬的事,連做夢她都不會這麽想。


    他們年輕時候都平順地走過來了,怎麽會在半截子都入土的時候離婚呢?


    在梅雨聲心裏,嶽江亭算是個好丈夫,婚後幾年,他們曾經過得很苦,後來日子寬裕了,嶽江亭在外麵也從來沒有流言蜚語。


    梅雨聲對他深信不疑,雖然從很早以前,大概是過了三十歲之後吧,她記不清了,她發現嶽江亭和她越來越沒話可說了。


    她以為是工作太忙,太累,沒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用來交流。


    後來,他對她的嫌棄越來越明顯,說她是個整天圍著鍋台轉的家庭婦女,沒有見識,上不得台麵。


    他生意上的應酬從來不帶她去,嫌她土氣給他丟臉。


    丈夫對她的輕視,讓她心裏很不舒服,卻也沒有爭辯。這些年她的確如他所說,每天忙碌於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尤其是三十二歲辭職之後,她的世界裏除了做飯做家務,照顧公婆、老公和孩子,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


    偶爾和閨蜜出去逛個街喝個咖啡,迴來做飯晚了一點,就得看婆婆的白眼,忍受婆婆陰陽怪氣的數落。


    老公聽了煩,責怪她整天遊手好閑,多大歲數了還學年輕人出去喝咖啡,真矯情!


    她不敢頂撞婆婆,就衝他發火,卻被他一句話懟了迴來:“你一分錢不賺,難道連兒媳和妻子最起碼的職責都做不好嗎?”


    她給他找借口,可能是太累了,或者工作中遇到了什麽難處理的事,才會在把情緒在家裏發泄出來。


    心疼他的同時,她覺得特別憋屈,是她不想工作的嗎?


    想起最初嶽江亭下崗創業失敗的那些日子,她除了照顧兩歲的兒子,每天還要打三份工,累得腰酸背痛,給孩子喂飯都能睡著。


    那時候公公還健在,偶爾過來給她幫把手,婆婆整天喊著腰酸背痛,能出去打一天麻將,也不肯幫她做頓飯。


    後來遇到拆遷,他們拿到了一筆還算可觀的拆遷款。在城裏買了一套一百平的三居室,剩下的錢,嶽江亭用來疏通關係,拿到了城市汙水項目。和政府打交道的事總是賺錢的,還不會壓款,他們家的日子開始好起來。


    公婆賣了老家的房子,也跟著到城裏住。可搬來不到半年,公公就中風了,半身不遂癱在床上。


    嶽江亭要梅雨聲辭職,說現在不缺她那點工資。


    為了讓老公專心工作,她二話不說辭了職,在家裏照顧老人和孩子。


    公公的病情越來越重,按理說婆婆應該照顧他,但婆婆整天不是頭暈眼花,就是腿腳疼,變著花樣偷懶。


    梅雨聲感念公公以前幫過她,顧不得男女不便,親自給他端屎端尿,喂飯喂水,直到公公離世。


    二十多年了,雖然很辛苦,但她從不抱怨,也認為自己老公除了說話尖酸刻薄點,對她還是很好的。因為她看到很多事業上成功了的男人,轉頭就甩掉了糟糠妻。


    嶽江亭卻沒有,盡管也嫌棄她,但一直都會按時給足家用的錢。


    梅雨聲覺得這就是夫妻正常的分工,他負責賺錢,她負責照顧他和家庭。


    她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每天把他的衣服都熨燙得平平整整,鞋子擦得鋥亮,擺放在門口,他走到玄關抬腳就能穿上。


    她從來不讓他為了瑣事操心,認為這就是作為一個妻子的本分。


    在今天之前,確切地說,是在韓彩玉命令她離婚之前,她以為他們的日子會如流水般無波無瀾地過下去。


    但韓彩玉的話,如一道颶風,掀起了滔天巨浪!


    梅雨聲很長時間腦袋都無法轉動,需要多久她才能接受嶽江亭出軌的現實?還是出軌了二十年!


    她突然領悟,大概就是從他和韓彩玉在一起的那一刻,開始嫌棄她的。


    每當嶽江亭用尖銳的話刺傷她的自尊,她都沒有懷疑別的,以為他隻是工作壓力太大,情緒不穩。


    “你看看你,也不知道收拾一下自己,頭發跟個鳥窩似的,臉也不洗,和你一起走在路上,都以為你是我媽!”


    “你穿的這是什麽?啊?我沒給你錢嗎?撿破爛的都比你穿得體麵!”


    她買了新衣服穿上,又引來他一陣鄙視:“嘖,你真是沒有品味,這都買的什麽玩意?真是浪費錢!”


    “你看看小智學校裏的黎老師,人家跟你差不多年紀,穿得多優雅!你不會買就多向人家學學!”


    “真是粗俗不堪,你越來越變成一個隻知道圍著鍋台轉的黃臉婆了!出去別說是我老婆,我丟不起這人!”


    婆婆不但不勸阻,還在旁邊添油加醋,話語間暗示梅雨聲已經配不上她兒子了。


    梅雨聲一忍再忍,慢慢成了習慣。


    久而久之,她發展出了一種充耳不聞的特質,自動過濾掉嶽江亭和婆婆的嘲諷。後來,嶽江亭也懶得數落她,幹脆把她當做住家保姆使喚了。


    這是她今天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的,在此之前,她還以為這個家離了她不行呢。


    她不知道怎麽樣走迴家的,路上好像有鄰居和她打招唿,她第一次很沒禮貌地沉著臉越過去。


    剛進門,斜靠在沙發上嗑著瓜子看電視的婆婆就揚著嗓門說:“衛生還沒打掃完就出去逛!你看看,家務活這麽多,你還有閑空出去!可不要被那些遊手好閑的女人給帶壞了!”


    梅雨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對婆婆的話充耳不聞。


    低著頭衝進廚房,習慣性地拿起臨走前扔在灶台上的抹布,機械地擦了幾下。


    婆婆翻了個白眼,鼻孔裏哼了一聲。


    梅雨聲身上的力氣好像被突然抽空了,頹然蹲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瓷磚上的花紋。


    嶽江亭出軌了!


    她該怎麽辦?


    這個問號如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她的神誌。


    是啊,她該怎麽辦?


    小三肆無忌憚地找上門來,是他授意的嗎?


    他想和她離婚?


    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該怎麽辦?


    答應離婚?


    如果並不是他的授意,那麽她是否要裝作不在意,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讓日子繼續過下去?


    應該不是他讓小三來的!


    梅雨聲突然篤定起來,如果是,他應該直接親自跟自己說,而不是讓韓彩玉出麵。


    肯定是韓彩玉等不及了,瞞著嶽江亭來逼她離婚的。


    對,一定是這樣!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能抵消嶽江亭出軌的現實嗎?


    他怎麽能夠背叛她?


    梅雨聲的心倏地一陣抽痛,她為他生了兒子,和他同甘共苦地生活了三十年,任勞任怨地照顧這個家,他怎麽能背叛她?


    而且是二十年!


    二十年啊!


    說明他們結婚十年後,他就在外麵和韓彩玉勾搭在一起了。


    為什麽?如果他們舊情複燃,為什麽要瞞著她?


    如果他二十年前就告訴她,她雖然傷心難過,但她還年輕,一定會爽快地離婚,成全他們!


    為什麽要在二十年後,她已經五十多歲了,頭發已經花白,才把這殘酷的真相攤開在她麵前。


    為什麽要消耗掉她寶貴的二十年啊!


    此刻,她該怎麽辦?


    她能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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