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小行李箱,葉櫻走出了這個破敗的院子。


    院子不大,一邊是沙坑,散發著一些嘔吐物的味道,另一頭則是滑梯、秋千等娛樂設施,也是曆經風霜,十分陳舊。


    漆皮落的斑駁,看起來像是脫皮的腳心,有些惡心。


    不光是福利院其他小孩,她自己也不愛玩這些。


    那個滑梯特別磨屁股,印象中,有個剛來的孩子不知道情況,滑了一下磨破了褲子,之後被嘲笑了好一陣。


    結果就是,那孩子心中留下了陰影,之後又因為所謂的“不合群”,被送去了其他的教養院。


    葉櫻絕對不想變成那樣。


    細細數來,她在這裏待了這麽久,再看這些玩具,尺寸已經完全不合適了。


    她終於還是長大了。


    門口等著的老師有些沒好氣的催促她。


    “磨蹭什麽呢!?趕緊走!”


    葉櫻靠近,低著頭擠出一句再見,前腳剛出門,後腳那個老師就飛快的把鐵門拉上了,速度之快,鐵門劃出了道殘影。


    金屬碰撞的巨響中,葉櫻和這裏徹底告別了。


    ……以前處理別的事情時倒沒見她這麽快過。


    擺脫了拖油瓶,她心裏應該樂得很吧。


    葉櫻無奈一笑,隨即轉身,毫不留戀的離去。


    然而,剛走幾步,她就碰上了一個不想見到的人。


    葉櫻眉頭一跳。


    “尹露露......”


    很久沒見到她了。


    竟然偏偏是今天。


    嫩黃色的公主裙襯得她膚白貌美,尹露露背著琴盒,一頭金發束起,顯得青春活力,漂亮的讓人覺得眼睛灼痛。


    她仰起脖子,像隻高傲的天鵝般瞥了下葉櫻。


    “這不是葉櫻麽。”


    掃眼葉櫻的行李,尹露露的視線在那個破舊的棕色皮箱上多停留了半秒。


    “哎呀,是了,今天是你的成年日啊。”


    葉櫻冷漠的點點頭。


    十八年。


    她在那個福利院待了十八年。


    終於可以奔向自由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更是解脫之日。


    尹露露勾起嘴角,語帶嘲諷。


    “恭喜你呢,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夢想了。”


    她梳理下肩上的頭發,手指細白,一看就精心保養過。


    “雖說起步晚了點,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但我姑且還是祝願你——”


    尹露露笑的仿佛是真心的高興。


    “能有資格來到我的世界吧。”


    拉起裙角微微躬身,她行了個漂亮的禮。


    “祝您順風。”


    “我還要去學琴,先失陪了。”


    路的盡頭有一個小莊園,那是一位有名的小提琴家隱居的地方。


    天泉,曾經名噪一時的演奏家、作曲家,卻是一顆稍縱即逝的流星。


    不知發生了何事,他在事業上升期主動掐滅了火焰,迅速銷聲匿跡。


    偶然的機緣下,他做了尹露露的私人音樂老師。


    這也是為何名門千金的尹露露,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街區、並和自己這個福利院孤兒認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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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櫻所在的福利院管得不嚴,經常有小孩子從後門翻牆出去。


    在沒有新的設施玩的情況下,老師們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葉櫻也曾惡毒的想過,假如因此出了什麽安全問題,福利院反而能因為人數減少,少一些資金的壓力吧。


    畢竟要是生了病或是受了傷,根本得不到周全的照顧,完全就是自生自滅、看死神願不願意放過了。


    最近,那頭的庭院偶爾會傳來優美的琴聲。


    葉櫻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


    她伸出幹柴般的手臂,奮力爬上牆頭。


    哇……


    眼前的景象讓她睜大眼睛。


    好漂亮的地方,好漂亮的人!


    寬闊的花園裏栽滿了鮮豔明快的花朵,綠意盎然的樹木發出簌簌之聲。


    一個金發雪膚宛如天使的女孩正在樹下拉動小提琴,奏出流暢優雅的音樂。


    一層泛著美酒色的黃昏暈光籠罩其上,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雖然和自己、和福利院相差甚遠,但葉櫻卻實實在在的捕捉到了耳邊流淌的音色。


    這就是......歌。


    這就是書上提到的......音樂。


    還是第一次聽到啊……


    明明那麽馥鬱華麗,卻並不嫌棄她滿身髒汙,隻是如同水流般溫柔滑過,又如羽織般包覆著她,讓她莫名想要流淚。


    即使葉櫻再怎麽討厭尹露露,也不得不承認,她會永遠記得這個場景,記得這首曲子。


    驚豔的初見,是驚雷,是白光。


    是敲響靈魂的洪鍾,更是勾出欲望的低語。


    她有預感,有什麽要成真了。


    有某種東西......要生長出來了。


    當時的那首韻律一直出現在葉櫻的夢裏,輕快的調子裏,她卻莫名聽出了些新的意味。


    想起了以前的一個童話故事呢!


    她心有所感,給這首不知名的曲子寫下了歌詞。


    某天,尹露露又一次練起這首曲子的時候,聽到角落處傳來一個歌聲,竟和自己的樂聲相應和。


    嗯?


    尹露露沒有停下,卻支起了耳朵。


    側耳傾聽,那聲音有幾分磕磕絆絆,甚至沒有完全合上自己的節奏。但卻是在地上滾動、跳躍的玻璃彈珠,珠體初生,一塵不染,鮮嫩又剔透。


    是......在牆那邊?


    尹露露手指動作不停,靠近了院牆。


    歌詞也不斷流進她的耳朵。


    那是一個很古老的兒童童話。


    來到海邊的少女,因其美麗,因其天真,得到了海神送她的一枚淡紫色貝殼。


    少女非常開心,十分珍惜這枚珍貴的禮物。但在一次突如其來的災難中,貝殼為少女抵擋傷害,自身也破碎掉了。


    多年後,少女再次來到海邊,卻再也遇不見那位善良的海神了。


    她從此定居在了附近,每日祈禱著,等待著,期盼著能夠與海神重逢。


    尹露露放下琴弓。


    這個童話,倒是和這首《再會》很是相符,也給了這首曲子新的解讀。


    ……她有一瞬間想起了母親。


    和那位少女一樣,她何嚐不是在心底祈禱、期待著再見呢?


    還挺行的嘛。


    “喂,你是誰?”


    “不出來的話,我就報警了。”


    葉櫻顫顫巍巍的從牆上探出個腦袋。


    “請別......!”


    因羞澀和不安而顫抖著的黑眸,對上了金發少女的幽藍之海。


    那一刻,兩位從未成為過朋友、卻都在對方人生中留下漆黑墨跡的女孩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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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露露非常討厭葉櫻。


    太礙眼了。


    太不相配了。


    和自己,和天泉老師,和這個小莊園!


    長期的營養不良導致葉櫻看上去就是個瘦猴,完全不是正常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還有那雙渾濁的眼睛,怕是得了某種傳染病!


    尹露露隻想皺眉。


    她周圍何時出現過這種人?


    誰不是衣著華美,談吐大方,禮儀得體?


    哪怕是她家傭人,也比葉櫻來的體麵!


    太可怕了,這些下等人!


    像是被髒汙沾染、被害蟲侵爬,尹露露隻覺得靠近她、身上都有點癢癢的。


    她不否認葉櫻在唱歌上是有幾分天賦,但那又怎樣。


    這已經是不知道多少次,她厚著臉皮爬牆、來唱歌了!


    尹露露氣得咬牙。


    怎麽,她堂堂尹家千金,師從當代最有名的小提琴老師,就是來伴奏、當陪襯的!?


    要是別的世家小姐也就罷了,一個福利院的孤兒,也不看看配不配!


    和她站在一起,她隻覺得無比丟人啊!


    惡心的家夥!


    尹露露麵上掛著禮節性的微笑,即使這份笑容已經有點扭曲。


    因為她知道,天泉老師還在看著。


    可能是心疼葉櫻的遭遇,懷著幾分惜才之心,天泉在知道此事後並沒有阻止,相反,每天尹露露的課程裏,總會有一首曲子的時間是會給到葉櫻的。


    她怎麽可能對天泉說什麽呢?


    尹露露拚命克製著情緒。


    沒錯,不能在音樂中表現出分毫。


    天泉是一位傑出的音樂家,即使年齡漸長,耳朵也依舊靈敏。


    他是媽媽留給她的一個機會,不能有一絲差錯!


    隻要能夠做出成績,就有可能逃脫尹家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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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櫻沒想到自己能這麽幸福。


    她撿到了寶物,或者說,她終於被眷顧了。


    看似嚴肅、但細致溫和的天泉。


    少言寡語、卻會對她微笑的尹露露。


    因為她們,她才知道,自己也是有才能,能見到更多的顏色的。


    福利院於她而言,就是一片灰色的墳場,她在這片無垠的寂寥中度過了太久太久。


    每天按部就班,就像行屍走肉。


    即使孩子們數量多,連睡覺都得頭靠頭的擠在一起,葉櫻也不覺得這裏有什麽人氣。


    老師們對他們的態度也談不上多好,他們隻在意福利院的支出收入,和什麽時候能有人接收這裏的孩子。


    沒辦法,福利院又不是什麽盈利機構,都是吃著政府和企業的救濟過日子的。


    但是,這也無礙於老師們對孩子差別對待。


    長得好看的、乖巧的,或是聰明、聽話的,往往最得收養人和投資人喜歡,他們也是老師們眼中的香餑餑,被寵的愛的不行。


    反觀葉櫻,就實在過於普通、甚至可以說是無能了。


    她是院裏數一數二笨手笨腳、頭腦也不聰明的孩子,從未被外麵的收養人看中,也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的投資人見麵活動,注定要被福利院照顧到成年,就是個拖油瓶。


    每一天,她的生活都無比枯燥。


    早起,洗漱,吃早飯,學習。


    午飯,做禮拜,自由活動。


    晚飯,讀書,洗漱,睡覺。


    周而複始,機械般重複。


    自由活動時間本來應該是最放鬆的,然而,從沒有人想和她一起玩,他們都樂於和那些“好孩子”在一起。


    葉櫻冷眼看著那邊的笑鬧,心中明了。


    不怪他們。


    孩子一貫懂得趨利避害。


    和自己在一起的話總會被罵,也得不到好吃的點心,自然比不上和穿著漂亮衣服,隨時隨地有好吃好喝的孩子玩了。


    時間久了,老師們待他們也會有所不同。


    孩子們的確天真,但也潛意識的明白、如何向好處靠攏。


    孤身一人的葉櫻又來到了禮拜堂。


    大家都不喜歡來這裏,畢竟這裏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但她尤其鍾愛此處的清淨。


    推開門,白櫻嘴角勾起,難得的有些期待。


    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那位喜歡兔子的見習牧師?


    因為那位偶然來此的牧師,她才有幾分相信神的存在。


    牧師告訴過她,眷顧和幸運一定會到來。


    如今,如他所說,神跡終於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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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流轉,盛夏已至。


    一牆之隔,兩人都逐漸成長了。


    尹露露的琴聲越發精妙,嚴苛的天泉不再指導太多、隻是閉著眼睛靜靜沉浸了。


    葉櫻也得到了幾本音樂教材,學習基本的音樂知識以外,也開始嚐試自己創作了。


    “原來如此,這個音符是這樣畫的。”


    “嗯哼哼~啦啦~噢,這個調子聽起來不錯!”


    “詞的話,這樣......”


    深夜,她躲在月光滿溢的禮拜堂,趴在禱告台上寫寫畫畫。


    薄薄的幾頁攤在桌麵上的紙,都是她精心描繪的曲目。


    一旦開始,她就不舍得停下,今天恐怕又會熬到淩晨了。


    但是......沒關係。


    某種看不見的能量充盈在身體裏,叫囂著升騰。


    腦海裏是無窮多的故事,無數的音符記號變換著排隊的順序——她就是唯一的指揮家!


    某日,這些譜子被一個一貫愛欺負她的孩子偷走、交給了老師。


    無視抱著老師大腿,挑釁的做著鬼臉的孩子,葉櫻呆呆地望著紙張化為了碎蝶。


    啊......她的故事,她的音符,都飛走了......


    教棍落在背上,起了道道山丘,灼熱也蔓延到全身的神經,讓她痛哼出聲。


    “寫歌?!你怎麽不看看你算什麽東西!”


    “難道你還在做夢,以後能夠做偶像、做歌手嗎?”


    老師厲聲嗬斥著,手裏的教棍劈劈啪啪的打下去。


    “從今天開始,你的晚餐取消,自由活動取消!下次考試再不及格,有你好看——!”


    “不聽話的小畜生!”


    老師的話混著疼痛,成為了洗刷她的暴雨。


    雨幕中,葉櫻的眼睛卻清亮無比。


    對哦。


    偶像,歌手!


    能賺很多錢!又美又閃亮,是人群中最奪目的那種人!


    她固執的昂起頭。


    是的,等她打拚出自己的舞台,就能出人頭地了!


    到那時,誰還能欺辱她?誰有資格欺辱她?


    她能和尹露露一樣穿漂亮的衣服,一起站在光芒四射的大舞台!


    那會是多麽美好,多麽令人得意的事!


    “哈哈......!”


    葉櫻竟然笑了起來。


    老師打得越狠,她就笑的越厲害。


    原來如此,這才是神跡想要指引她的!


    痛與樂相伴而生,感受痛苦,才能理解幸福。


    借助老師之口,葉櫻明白了其中的答案。


    神明已經賜下才能,為她開辟了一條金光大道。


    她沒有理由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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