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露將熱茶遞給夢中雨。
她能做到的事情不多，隻能通過這種舉動，告訴對方她的關心。
阿雨，繼續說吧，她在......
夢中雨輕抿一口，嗓音清潤了些。
“沒事，我繼續講。”
“能重新迴憶一遍，對我來說也是好事。”
她無力的微笑。
“提醒我......莫失莫忘。”
“以及、絕對不要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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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宴會，夢星容、或者說是他的父母，也有不少機會拜訪本家。
“......你背空間包幹什麽？”
“啊，嗯，約了別人一起玩！”
原來是和本家的孩子做朋友啊！
夢星容的父母無比欣慰。
等和本家大人物們談起正事，他們也默許了夢星容跑的不見蹤影。
穿過熟悉的竹林，在鈴聲的指引下，夢星容再次出現在夢中雨麵前。
掀開紗簾，他大聲招唿：
“嗨！”
夢中雨依舊一個人坐在神位上，看見他來，她的表情不禁扭曲一分。
“......你不該來的。”
“我不是答應你了嘛，怎麽能食言呢！”
夢星容把包放下，從裏麵掏出了各種物件。
圖畫書、小說、詩集，琳琅滿目的玩具、小飾品，還有亂七八糟的各色水晶筆和電子記事貼。
夢星容挖出一個棋盤。
“呐，來玩這個吧，這個戰棋最近可流行啦！”
看他開始自說自話的擺盤，夢中雨有點無語。
完全被帶進夢星容的節奏。
反駁已經來不及了。
是不是該跟家主申請一下，加點辯論課好呢？
她嘴唇微動，隻能幹巴巴的擠出一句：
“......我不會。”
“哎呀，我教你！”
夢星容興衝衝的拉她坐到棋盤前。
見夢中雨還想拒絕，他苦兮兮的說：
“喂，看我那麽辛苦的帶來，你忍心拒絕嗎？”
他的臉的確紅撲撲的。
“好、好吧......”
自覺沒學過拒絕，夢中雨隻得接受妥協。
自那以後，每每相見，夢星容總會帶來各種新奇的玩意。
喜歡安靜的夢中雨不樂意玩遊戲的話，夢星容就和她一起看書。
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書，充滿想象力的繪本，和神宮裏無趣的古書經文完全不同。
主人公刺激的冒險。
童話般的幸福結局。
這一切，都讓夢中雨覺得感動。
她常常沉浸其中，以至於聽不見夢星容的唿喚。
注意到這一點，夢星容帶來的書籍的量也越來越多。
“這麽多！？”
夢中雨數了數，這次夢星容竟拿來了二十本。
“這兩個係列是灰司老師的新作，我一口氣買了全集，還是限量的紙質版喲！”
“你最常看的就是他的書，難道不是很中意這個作者嘛？”
夢中雨翻了翻，的確是她熟悉的筆觸。
但是，這就叫——
“我......中意、喜歡嗎？”
夢星容挑眉。
“對啊，這不就是喜歡嗎？”
“上次帶給你的點心，還有我那幾本詩集，你都很喜歡啊。”
夢中雨愣了半天。
明明沒有什麽東西能動搖她和其他夢家人的心，她們也不該表露出這種傾向。
但原來，這就叫做喜歡？
夢中雨抿唇。
有點別扭。
她知道，這......應該不是件好事。
“神不該有喜歡的東西。”
“神對一切平等。”
自己不該產生這種“個性”。
夢星容彈她額頭。
“你在說什麽啊？”
“什麽神，你是神嗎？就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嗯？”
明明不是摩耳甫斯，也沒什麽特別的能力，真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固執。
夢星容指指自己。
“你要是神，我就是佛！”
“普度眾生，解救無辜的佛！哈哈哈——！”
他被自己逗笑。
夢中雨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她不是神。
放在以前，也許她會生氣，因為她的“命運”被否定了。
這份命運可是神賜的啊......
但看著夢星容笑的無比暢快的模樣，夢中雨卻並不覺得討厭。
心頭不知是遺憾還是羨慕，有些酸澀。
如果她真的是個普通人，會怎樣呢？
能擁有喜好，擁有自我，能像夢星容一樣肆無忌憚的表達喜歡、縱情大笑的話......會怎樣呢？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的夢星容注意到沉默的夢中雨。
相處時間變長，他也能稍微讀懂一些夢中雨的情緒。
對了，這孩子是虔誠的信徒，又在這裏孤獨的過了這麽久，不該不考慮她的心情啊。
想到這，夢星容伸手摸摸她的頭。
真軟，手感真好。
他揉了又揉。
“別難過呀。”
“我知道你是聖女，有自己的堅持和信仰，我不會否定你什麽。”
他看著她，笑得眯起眼睛。
“但是，至少在我麵前，你不用逼迫自己做什麽，可以誠實一點，勇敢一點。”
“這是獨屬於我們的秘密，怎麽樣？”
鈴聲似乎在應和夢星容的話，歡唿的尖叫起來。
那隻手無比溫暖。
明明隻是放在頭上，卻有種整個身體都染上他的溫度、他的氣味的錯覺。
夢中雨呆呆的看著夢星容。
夢星容是被太陽眷顧的人。
他大概永遠都不會失去這份燦爛。
這神宮啊，終究還是太大、太冷了些。
夢中雨有些不舍。
她下意識的點了頭。
雖然知道不該許下這樣的約定，但是，如果拒絕的話......她就會和夢星容分道揚鑣，再也得不到這份溫柔的觸摸了吧。
--------------------------------------------------------------------
“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太過脆弱，太過寂寞。”
“所以，才不願意放棄夢星容，不願意狠下心腸斬斷這份緣分。”
“但也正是因此，他才被我的命運卷入......”
“以至於迎來那樣的不幸。”
--------------------------------------------------------------------
夢星容越來越在意夢中雨。
不去本家的時間，有這麽長過嗎？
上次帶去的零食，她已經吃完了吧？帶去的書，也肯定看完了吧？
自己不去的話，她除了整日整日坐在那裏，還能做什麽呢？
夢星容覺得自己像是操碎了心的老父親。
他總會想起夢中雨倔強可愛的臉。
即使夢中雨百般拒絕，老是叫他別再來，夢星容也知道她的真心。
......真愛逞強。
下次，準備些能看得更久、玩得更久的東西吧。
夢星容很期待看到夢中雨的反應。
她會喜歡嗎？
會笑，甚至會叫出聲嗎？
想著想著，夢星容的心變得無比酸軟。
是啊，他不是本家人心中無能的旁係之子，更不是家人口中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廢物。
沒有人關心他，願意認真傾聽他的話。
隻有夢中雨。
隻有她，會不帶任何眼鏡，隻用那雙寶石般明淨的眼眸直麵他、直麵不帶任何背景的、“夢星容”其名之下的、真實的他。
夢星容下定了決心。
他一定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會讓那個女孩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囚籠，來到自己身邊......
夢中雨也越發盼望夢星容的到來。
以前，在神座上一坐就是一天。時間仿佛靜止，卻的的確確在流動，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但如今，她卻會覺得“無聊”了。
夢星容帶來的書籍和玩具被她藏起來，她每樣都已經翻閱、撫摸過上百次。
下次，夢星容會帶來什麽呢？
會玩什麽，會一起讀怎樣的故事呢？
好期待啊……
日升月落，晝夜輪轉。
“還沒來嗎......”
“今天也不來嗎......”
座位堅硬而冰冷，身體凍得沒有知覺。
等啊，等啊。
一天，又是一天。
她竟不知道等待是一件這般焦灼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幻想已久的聲音終於響起。
“叮鈴......”
紗簾揭開，那人帶著滿麵的笑容，逆光而至。
“阿雨！我來啦——！”
夢中雨暗沉沉的眼睛一瞬亮起。
“說了多少次，叫你別再來了。”
嘴上這般說著，但她已然浮現出了欣喜的情緒。
--------------------------------------------------------------------
“是啊，我不再是個安靜的人偶，變得多話了起來。”
“我們聊的越來越多。”
“我沒有過去，夢星容也不喜歡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們甚至聊到了未來。”
“但明明我是一個沒有、也不該有未來的人。”
--------------------------------------------------------------------
夢星容靈活修長的手指正轉著筆。
“我啊，未來會成為小說家哦。”
“像灰司老師那樣的？”
“可能不會變成那麽厲害的作家吧哈哈。”
夢星容撓撓臉。
“但是，誰說的準呢！”
夢中雨微笑。
“我會期待你的作品的。”
“嘿嘿！”
夢星容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阿雨，那你呢？能出去的話，你想去哪裏？未來又想做什麽？”
聞言，夢中雨翻書的手頓住。
兩人之間的安靜並沒有持續太久。
夢星容總是能察覺她的情緒，知道該怎樣化解。
“我以後會環遊彌瑞爾，去各個地方采風，收集故事的素材！”
“不知道做什麽的話，就先跟著我吧。”
和以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他再次伸手輕撫夢中雨的頭。
“我們一起去看廣闊的世界。”
“約好了，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目標，也一定會幫你實現！”
見夢中雨沒有拒絕，夢星容笑的更深。
等他做好準備，他一定會帶她走。
屆時......就能說出那句一直不敢說的話了吧。
看夢星容如此開心，夢中雨心頭卻越發苦澀。
如果能成真......
她一定會笑的更真心一些吧。
但此時此刻，夢中雨卻不舍得否定夢星容的話。
這個少年，一貫如此純粹，如此開朗。
她知道身處旁係的他，日子過得並不舒心。但即使再怎麽辛苦，夢星容也始終不曾低頭，仿若一簇安穩燃燒，給人溫暖，卻不會傷人的火。
身邊從未有過這般熱烈的人，她也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溫度。
夢中雨想。
怎能用自己灰暗的前景去汙染他呢？
也許......到了該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了。
--------------------------------------------------------------------
“我違背神的職責，背叛自己的使命，終於，被降下了懲罰。”
“那天，他被神宮外埋伏的侍衛抓住了。”
“多次擅闖後山禁地，驚擾神明，是絕對的大不敬，更會被視為背叛家族之罪。”
“但念在夢星容父母的百般請求、一泉哥的出言幹涉下，家主終於還是網開了一麵。”
“代價就是——夢星容要加入影隊。”
不夜露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影隊......？”
夢中雨閉了閉眼。
“或者你聽過的是‘影甲隊’，這是我們對外的正式稱唿。而在家中內部，對於處於訓練期，還沒有畢業的預備隊伍，我們會叫它‘影隊’。”
“主人、尤其是位高權重的主人身邊的親衛，均是出自影隊。”
“影隊大多招募六歲左右、旁係出身的夢家男子，他們會從小經過非人的訓練，在死傷率幾近九成的選拔考核中，留下不到十人的最強者，最後，再由本家主人挑選至身側，才能成為正式的親衛。”
“也隻有那個時候，他們才能獲得‘影甲’之名，從黑暗的地下訓練場中，重見天日。”
夢星容怎麽可能經得住那種苦。
他是屬於陽光的人，怎能把他投入那種地獄？！
會死的。
他會死的啊——！
但是，再怎麽絕望的唿喊，也沒有用。
夢中雨沒有發言權，她什麽都做不了。
“神明可能被汙染了，今後，要嚴加看管。”
“是。”
藏起來的書籍和玩具都被帶走，屬於夢星容的痕跡一絲都沒有留下。
她的身邊也時刻有侍女“看守”。
“求求你，求求你了......！”
“告訴我，夢星容到底怎麽樣了！？”
明明從不曾求過什麽，但竟連這樣的心願都不得滿足嗎？
隻是一句話，一個點頭也好啊......
隻要夢星容平安無事，她就什麽都可以不要。
哪怕要永遠留在這裏，再不出去一步，再不多說一句話——！
“不可以。”
侍女溫和的唇吐出的卻是尖銳的拒絕。
“您的心亂了，來，來繼續誦經吧。”
祭鈴又開始吵鬧。
夢中雨的耳邊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呢？
時間真的好長，好久啊。
夢中雨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記憶。
周圍還是那麽暖和。
麵前依然是精致的菜肴，手上也是看慣了的書本，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
她真的......曾經見過那樣一個人嗎？
夢星容該不會是她想象出的人吧？
可是，她為什麽要想象呢？
自己身邊，一直有人陪伴的啊？
沒有人可以迴答她的問題。
夢中雨繼續聆聽著祭鈴和經文。
心情變得平靜。
那人的笑容，那人的模樣，與之相處的點點滴滴......都逐漸變得黯淡起來。
一直到十八歲成年之時，她終於被準許走出神宮。
外麵的景象並沒有讓夢中雨產生任何新鮮感，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上一眼。
“你的力量到了成熟之時，下一屆遊戲的時間也已經敲定，要給你安排一同參與的親衛了。”
“這些是新一代的影隊畢業生，看看有沒有你中意的？”
一字排開的數個黑影中，夢中雨的眼光驟然停滯。
......？
那個人不算高，不算強壯，在一眾影隊隊員中算是瘦弱。他散發出的氣息和其他人一樣，宛如無物般散於空中，又無比渾濁。
但那略顯滄桑的容貌，卻仿佛是在遙遠的記憶、或是迷亂的夢裏曾經出現過。
夢中雨顫了顫。
心頭有什麽東西正在複蘇。
無數畫麵瘋狂的湧上腦海。
是......
兩個身影重合了。
是......！？
“哎呀，難為他一介戴罪之身，您還記得他！”
“他是我們家的星容呀。”
星容......
夢星容？
是那個......她一直記掛著、擔心著的人？
他還活著？
腦中有什麽東西驟然崩裂。
渾身都失了力氣，已成習慣、儀態良好的骨骼卻撐著夢中雨，不讓她倒下。
旁邊的叔叔笑著說：
“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家主寬宏，也原諒了他之前驚擾您的罪過。”
“要是您能不計前嫌，給他一個服侍您的機會，可是我們極大的榮幸呢！”
不理會那些聲音，夢中雨拚命忍耐著想要脫口而出的話語，隻是看著那個人。
半晌，她輕聲道：
“你還......記得我嗎？”
男子卻隻是垂了眼皮，看似恭敬，實則淡然的道：
“大人您好，初次見麵，我是編號127。”
夢中雨啞口無言。
那一刻，沉寂已久的靈魂開始瘋狂的叫囂，吵的她頭痛，更吵的她險些失去理智。
記憶中的那個人曾誇過她的眼睛，撫摸過她的頭，更能無師自通的讀出她的情緒。
現在呢，麵前的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是他嗎！？
夢中雨死死地盯著對麵的人。
拜托，再看看啊。
再看看她啊......！
她拚命的想要向對方傳遞心聲。
麵前的人卻始終安安靜靜的，表情一絲未動。
他的眼光已然湮滅，看著她，卻隻是看著她的皮囊、停留於她虛假的外表之上。其下是誰，他認不出，更看不清了。
夢中雨的指甲掐進了手心裏。
為什麽......
為什麽......他變成這樣了？
星容的表情、眼神，不是一直都無比靈動的嗎？
在她麵前，他不是一直都笑著的嗎？
夢中雨努力克製著顫抖。
“求求你了，笑一下吧......”
“告訴我，你並沒有變啊——！”
嘴唇蠕動，在心中百般吼叫的話語，卻吐不出、也不會被允許說出來。
直到最後，夢中雨也什麽都沒有說。
不管是詢問，還是道歉，甚至是唿喚他的名字......
什麽都說不出口。
被無形的火焰燒灼，某種疼痛尖叫著撕扯身體。痛到她本不存在的心，都裂出了血。
看著隱約動搖的夢中雨，夢星容卻依舊毫無反應。
明明站在陽光之下，溫度卻再也浸透不了半分。
他終究還是被太陽拋棄了。
被曾經那樣明媚的暖意拋棄了。
如今的夢星容，比過去的夢中雨更像一具人偶。
叔叔察言觀色，欣喜道:
“哈哈哈，看樣子大人還是中意我們星容啊！”
“星容，還不快見過主人？”
上了發條似的，夢星容哢嚓一聲，動了起來。
他單膝跪地，雙手將身側的佩刀取下，呈至夢中雨麵前。
“見過主人。”
夢中雨這才注意到他的手。
啊......
那雙要寫出和灰司老師一樣絕妙文字的手。
那雙撫摸她、揉她頭發的手。
那雙帶來各種新鮮玩意，為她開拓世界的手。
骨節變形，布滿厚繭......爬滿了扭曲如蟲的疤痕。
它們張牙舞爪的伸向夢中雨的臉。
夢中雨眼前一黑。
她記不得後來發生了什麽。
也許是崩潰大哭。
也許是悲痛欲絕。
也或許......是什麽都沒有的麻木。
身為神明，她本不該和任何人有所交集。
她必須保持內心的純潔和平靜，不做任何動搖神性之事。
承認吧，這就是她的罪，她的命。
讓夢星容變成這樣的，不就是她嗎？
讓那個開朗直率的少年變成這樣的機器，剝奪那樣熱烈的靈魂的，不就是她嗎？
她憑什麽奢求夢星容還像以前那樣對她？
憑什麽奢求一切都沒有改變？
憑什麽......能夠被原諒？
她能做到的事情不多，隻能通過這種舉動，告訴對方她的關心。
阿雨，繼續說吧，她在......
夢中雨輕抿一口，嗓音清潤了些。
“沒事，我繼續講。”
“能重新迴憶一遍，對我來說也是好事。”
她無力的微笑。
“提醒我......莫失莫忘。”
“以及、絕對不要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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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宴會，夢星容、或者說是他的父母，也有不少機會拜訪本家。
“......你背空間包幹什麽？”
“啊，嗯，約了別人一起玩！”
原來是和本家的孩子做朋友啊！
夢星容的父母無比欣慰。
等和本家大人物們談起正事，他們也默許了夢星容跑的不見蹤影。
穿過熟悉的竹林，在鈴聲的指引下，夢星容再次出現在夢中雨麵前。
掀開紗簾，他大聲招唿：
“嗨！”
夢中雨依舊一個人坐在神位上，看見他來，她的表情不禁扭曲一分。
“......你不該來的。”
“我不是答應你了嘛，怎麽能食言呢！”
夢星容把包放下，從裏麵掏出了各種物件。
圖畫書、小說、詩集，琳琅滿目的玩具、小飾品，還有亂七八糟的各色水晶筆和電子記事貼。
夢星容挖出一個棋盤。
“呐，來玩這個吧，這個戰棋最近可流行啦！”
看他開始自說自話的擺盤，夢中雨有點無語。
完全被帶進夢星容的節奏。
反駁已經來不及了。
是不是該跟家主申請一下，加點辯論課好呢？
她嘴唇微動，隻能幹巴巴的擠出一句：
“......我不會。”
“哎呀，我教你！”
夢星容興衝衝的拉她坐到棋盤前。
見夢中雨還想拒絕，他苦兮兮的說：
“喂，看我那麽辛苦的帶來，你忍心拒絕嗎？”
他的臉的確紅撲撲的。
“好、好吧......”
自覺沒學過拒絕，夢中雨隻得接受妥協。
自那以後，每每相見，夢星容總會帶來各種新奇的玩意。
喜歡安靜的夢中雨不樂意玩遊戲的話，夢星容就和她一起看書。
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書，充滿想象力的繪本，和神宮裏無趣的古書經文完全不同。
主人公刺激的冒險。
童話般的幸福結局。
這一切，都讓夢中雨覺得感動。
她常常沉浸其中，以至於聽不見夢星容的唿喚。
注意到這一點，夢星容帶來的書籍的量也越來越多。
“這麽多！？”
夢中雨數了數，這次夢星容竟拿來了二十本。
“這兩個係列是灰司老師的新作，我一口氣買了全集，還是限量的紙質版喲！”
“你最常看的就是他的書，難道不是很中意這個作者嘛？”
夢中雨翻了翻，的確是她熟悉的筆觸。
但是，這就叫——
“我......中意、喜歡嗎？”
夢星容挑眉。
“對啊，這不就是喜歡嗎？”
“上次帶給你的點心，還有我那幾本詩集，你都很喜歡啊。”
夢中雨愣了半天。
明明沒有什麽東西能動搖她和其他夢家人的心，她們也不該表露出這種傾向。
但原來，這就叫做喜歡？
夢中雨抿唇。
有點別扭。
她知道，這......應該不是件好事。
“神不該有喜歡的東西。”
“神對一切平等。”
自己不該產生這種“個性”。
夢星容彈她額頭。
“你在說什麽啊？”
“什麽神，你是神嗎？就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嗯？”
明明不是摩耳甫斯，也沒什麽特別的能力，真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固執。
夢星容指指自己。
“你要是神，我就是佛！”
“普度眾生，解救無辜的佛！哈哈哈——！”
他被自己逗笑。
夢中雨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她不是神。
放在以前，也許她會生氣，因為她的“命運”被否定了。
這份命運可是神賜的啊......
但看著夢星容笑的無比暢快的模樣，夢中雨卻並不覺得討厭。
心頭不知是遺憾還是羨慕，有些酸澀。
如果她真的是個普通人，會怎樣呢？
能擁有喜好，擁有自我，能像夢星容一樣肆無忌憚的表達喜歡、縱情大笑的話......會怎樣呢？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的夢星容注意到沉默的夢中雨。
相處時間變長，他也能稍微讀懂一些夢中雨的情緒。
對了，這孩子是虔誠的信徒，又在這裏孤獨的過了這麽久，不該不考慮她的心情啊。
想到這，夢星容伸手摸摸她的頭。
真軟，手感真好。
他揉了又揉。
“別難過呀。”
“我知道你是聖女，有自己的堅持和信仰，我不會否定你什麽。”
他看著她，笑得眯起眼睛。
“但是，至少在我麵前，你不用逼迫自己做什麽，可以誠實一點，勇敢一點。”
“這是獨屬於我們的秘密，怎麽樣？”
鈴聲似乎在應和夢星容的話，歡唿的尖叫起來。
那隻手無比溫暖。
明明隻是放在頭上，卻有種整個身體都染上他的溫度、他的氣味的錯覺。
夢中雨呆呆的看著夢星容。
夢星容是被太陽眷顧的人。
他大概永遠都不會失去這份燦爛。
這神宮啊，終究還是太大、太冷了些。
夢中雨有些不舍。
她下意識的點了頭。
雖然知道不該許下這樣的約定，但是，如果拒絕的話......她就會和夢星容分道揚鑣，再也得不到這份溫柔的觸摸了吧。
--------------------------------------------------------------------
“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太過脆弱，太過寂寞。”
“所以，才不願意放棄夢星容，不願意狠下心腸斬斷這份緣分。”
“但也正是因此，他才被我的命運卷入......”
“以至於迎來那樣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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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星容越來越在意夢中雨。
不去本家的時間，有這麽長過嗎？
上次帶去的零食，她已經吃完了吧？帶去的書，也肯定看完了吧？
自己不去的話，她除了整日整日坐在那裏，還能做什麽呢？
夢星容覺得自己像是操碎了心的老父親。
他總會想起夢中雨倔強可愛的臉。
即使夢中雨百般拒絕，老是叫他別再來，夢星容也知道她的真心。
......真愛逞強。
下次，準備些能看得更久、玩得更久的東西吧。
夢星容很期待看到夢中雨的反應。
她會喜歡嗎？
會笑，甚至會叫出聲嗎？
想著想著，夢星容的心變得無比酸軟。
是啊，他不是本家人心中無能的旁係之子，更不是家人口中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廢物。
沒有人關心他，願意認真傾聽他的話。
隻有夢中雨。
隻有她，會不帶任何眼鏡，隻用那雙寶石般明淨的眼眸直麵他、直麵不帶任何背景的、“夢星容”其名之下的、真實的他。
夢星容下定了決心。
他一定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會讓那個女孩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囚籠，來到自己身邊......
夢中雨也越發盼望夢星容的到來。
以前，在神座上一坐就是一天。時間仿佛靜止，卻的的確確在流動，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但如今，她卻會覺得“無聊”了。
夢星容帶來的書籍和玩具被她藏起來，她每樣都已經翻閱、撫摸過上百次。
下次，夢星容會帶來什麽呢？
會玩什麽，會一起讀怎樣的故事呢？
好期待啊……
日升月落，晝夜輪轉。
“還沒來嗎......”
“今天也不來嗎......”
座位堅硬而冰冷，身體凍得沒有知覺。
等啊，等啊。
一天，又是一天。
她竟不知道等待是一件這般焦灼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幻想已久的聲音終於響起。
“叮鈴......”
紗簾揭開，那人帶著滿麵的笑容，逆光而至。
“阿雨！我來啦——！”
夢中雨暗沉沉的眼睛一瞬亮起。
“說了多少次，叫你別再來了。”
嘴上這般說著，但她已然浮現出了欣喜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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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不再是個安靜的人偶，變得多話了起來。”
“我們聊的越來越多。”
“我沒有過去，夢星容也不喜歡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們甚至聊到了未來。”
“但明明我是一個沒有、也不該有未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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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星容靈活修長的手指正轉著筆。
“我啊，未來會成為小說家哦。”
“像灰司老師那樣的？”
“可能不會變成那麽厲害的作家吧哈哈。”
夢星容撓撓臉。
“但是，誰說的準呢！”
夢中雨微笑。
“我會期待你的作品的。”
“嘿嘿！”
夢星容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阿雨，那你呢？能出去的話，你想去哪裏？未來又想做什麽？”
聞言，夢中雨翻書的手頓住。
兩人之間的安靜並沒有持續太久。
夢星容總是能察覺她的情緒，知道該怎樣化解。
“我以後會環遊彌瑞爾，去各個地方采風，收集故事的素材！”
“不知道做什麽的話，就先跟著我吧。”
和以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他再次伸手輕撫夢中雨的頭。
“我們一起去看廣闊的世界。”
“約好了，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目標，也一定會幫你實現！”
見夢中雨沒有拒絕，夢星容笑的更深。
等他做好準備，他一定會帶她走。
屆時......就能說出那句一直不敢說的話了吧。
看夢星容如此開心，夢中雨心頭卻越發苦澀。
如果能成真......
她一定會笑的更真心一些吧。
但此時此刻，夢中雨卻不舍得否定夢星容的話。
這個少年，一貫如此純粹，如此開朗。
她知道身處旁係的他，日子過得並不舒心。但即使再怎麽辛苦，夢星容也始終不曾低頭，仿若一簇安穩燃燒，給人溫暖，卻不會傷人的火。
身邊從未有過這般熱烈的人，她也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溫度。
夢中雨想。
怎能用自己灰暗的前景去汙染他呢？
也許......到了該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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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違背神的職責，背叛自己的使命，終於，被降下了懲罰。”
“那天，他被神宮外埋伏的侍衛抓住了。”
“多次擅闖後山禁地，驚擾神明，是絕對的大不敬，更會被視為背叛家族之罪。”
“但念在夢星容父母的百般請求、一泉哥的出言幹涉下，家主終於還是網開了一麵。”
“代價就是——夢星容要加入影隊。”
不夜露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影隊......？”
夢中雨閉了閉眼。
“或者你聽過的是‘影甲隊’，這是我們對外的正式稱唿。而在家中內部，對於處於訓練期，還沒有畢業的預備隊伍，我們會叫它‘影隊’。”
“主人、尤其是位高權重的主人身邊的親衛，均是出自影隊。”
“影隊大多招募六歲左右、旁係出身的夢家男子，他們會從小經過非人的訓練，在死傷率幾近九成的選拔考核中，留下不到十人的最強者，最後，再由本家主人挑選至身側，才能成為正式的親衛。”
“也隻有那個時候，他們才能獲得‘影甲’之名，從黑暗的地下訓練場中，重見天日。”
夢星容怎麽可能經得住那種苦。
他是屬於陽光的人，怎能把他投入那種地獄？！
會死的。
他會死的啊——！
但是，再怎麽絕望的唿喊，也沒有用。
夢中雨沒有發言權，她什麽都做不了。
“神明可能被汙染了，今後，要嚴加看管。”
“是。”
藏起來的書籍和玩具都被帶走，屬於夢星容的痕跡一絲都沒有留下。
她的身邊也時刻有侍女“看守”。
“求求你，求求你了......！”
“告訴我，夢星容到底怎麽樣了！？”
明明從不曾求過什麽，但竟連這樣的心願都不得滿足嗎？
隻是一句話，一個點頭也好啊......
隻要夢星容平安無事，她就什麽都可以不要。
哪怕要永遠留在這裏，再不出去一步，再不多說一句話——！
“不可以。”
侍女溫和的唇吐出的卻是尖銳的拒絕。
“您的心亂了，來，來繼續誦經吧。”
祭鈴又開始吵鬧。
夢中雨的耳邊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呢？
時間真的好長，好久啊。
夢中雨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記憶。
周圍還是那麽暖和。
麵前依然是精致的菜肴，手上也是看慣了的書本，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
她真的......曾經見過那樣一個人嗎？
夢星容該不會是她想象出的人吧？
可是，她為什麽要想象呢？
自己身邊，一直有人陪伴的啊？
沒有人可以迴答她的問題。
夢中雨繼續聆聽著祭鈴和經文。
心情變得平靜。
那人的笑容，那人的模樣，與之相處的點點滴滴......都逐漸變得黯淡起來。
一直到十八歲成年之時，她終於被準許走出神宮。
外麵的景象並沒有讓夢中雨產生任何新鮮感，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上一眼。
“你的力量到了成熟之時，下一屆遊戲的時間也已經敲定，要給你安排一同參與的親衛了。”
“這些是新一代的影隊畢業生，看看有沒有你中意的？”
一字排開的數個黑影中，夢中雨的眼光驟然停滯。
......？
那個人不算高，不算強壯，在一眾影隊隊員中算是瘦弱。他散發出的氣息和其他人一樣，宛如無物般散於空中，又無比渾濁。
但那略顯滄桑的容貌，卻仿佛是在遙遠的記憶、或是迷亂的夢裏曾經出現過。
夢中雨顫了顫。
心頭有什麽東西正在複蘇。
無數畫麵瘋狂的湧上腦海。
是......
兩個身影重合了。
是......！？
“哎呀，難為他一介戴罪之身，您還記得他！”
“他是我們家的星容呀。”
星容......
夢星容？
是那個......她一直記掛著、擔心著的人？
他還活著？
腦中有什麽東西驟然崩裂。
渾身都失了力氣，已成習慣、儀態良好的骨骼卻撐著夢中雨，不讓她倒下。
旁邊的叔叔笑著說：
“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家主寬宏，也原諒了他之前驚擾您的罪過。”
“要是您能不計前嫌，給他一個服侍您的機會，可是我們極大的榮幸呢！”
不理會那些聲音，夢中雨拚命忍耐著想要脫口而出的話語，隻是看著那個人。
半晌，她輕聲道：
“你還......記得我嗎？”
男子卻隻是垂了眼皮，看似恭敬，實則淡然的道：
“大人您好，初次見麵，我是編號127。”
夢中雨啞口無言。
那一刻，沉寂已久的靈魂開始瘋狂的叫囂，吵的她頭痛，更吵的她險些失去理智。
記憶中的那個人曾誇過她的眼睛，撫摸過她的頭，更能無師自通的讀出她的情緒。
現在呢，麵前的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是他嗎！？
夢中雨死死地盯著對麵的人。
拜托，再看看啊。
再看看她啊......！
她拚命的想要向對方傳遞心聲。
麵前的人卻始終安安靜靜的，表情一絲未動。
他的眼光已然湮滅，看著她，卻隻是看著她的皮囊、停留於她虛假的外表之上。其下是誰，他認不出，更看不清了。
夢中雨的指甲掐進了手心裏。
為什麽......
為什麽......他變成這樣了？
星容的表情、眼神，不是一直都無比靈動的嗎？
在她麵前，他不是一直都笑著的嗎？
夢中雨努力克製著顫抖。
“求求你了，笑一下吧......”
“告訴我，你並沒有變啊——！”
嘴唇蠕動，在心中百般吼叫的話語，卻吐不出、也不會被允許說出來。
直到最後，夢中雨也什麽都沒有說。
不管是詢問，還是道歉，甚至是唿喚他的名字......
什麽都說不出口。
被無形的火焰燒灼，某種疼痛尖叫著撕扯身體。痛到她本不存在的心，都裂出了血。
看著隱約動搖的夢中雨，夢星容卻依舊毫無反應。
明明站在陽光之下，溫度卻再也浸透不了半分。
他終究還是被太陽拋棄了。
被曾經那樣明媚的暖意拋棄了。
如今的夢星容，比過去的夢中雨更像一具人偶。
叔叔察言觀色，欣喜道:
“哈哈哈，看樣子大人還是中意我們星容啊！”
“星容，還不快見過主人？”
上了發條似的，夢星容哢嚓一聲，動了起來。
他單膝跪地，雙手將身側的佩刀取下，呈至夢中雨麵前。
“見過主人。”
夢中雨這才注意到他的手。
啊......
那雙要寫出和灰司老師一樣絕妙文字的手。
那雙撫摸她、揉她頭發的手。
那雙帶來各種新鮮玩意，為她開拓世界的手。
骨節變形，布滿厚繭......爬滿了扭曲如蟲的疤痕。
它們張牙舞爪的伸向夢中雨的臉。
夢中雨眼前一黑。
她記不得後來發生了什麽。
也許是崩潰大哭。
也許是悲痛欲絕。
也或許......是什麽都沒有的麻木。
身為神明，她本不該和任何人有所交集。
她必須保持內心的純潔和平靜，不做任何動搖神性之事。
承認吧，這就是她的罪，她的命。
讓夢星容變成這樣的，不就是她嗎？
讓那個開朗直率的少年變成這樣的機器，剝奪那樣熱烈的靈魂的，不就是她嗎？
她憑什麽奢求夢星容還像以前那樣對她？
憑什麽奢求一切都沒有改變？
憑什麽......能夠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