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收傘,踏入門檻。


    他麵無表情:


    “跪下。”


    刹那間,榮禧堂鴉雀無聲,人人駭然。


    望著天青色飛魚服,賈政目光恍惚,盡管猜到兒子會立功提拔,但親眼看到曾經的孽子已經成為錦衣衛副千戶,這讓他滿腔情緒翻湧。


    王子騰幾乎瞬間勃然大怒,雷霆震喝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敢讓朝廷從四品官員下跪?”


    賈環冷笑一聲:


    “他應該慶幸我這麽多天沒迴家,否則他早就死在詔獄!”


    說完走到賈雨村身邊,字字頓頓道:


    “我為朝廷拚死拚活,竟然還有人以‘粗蠻無禮’的罪名降了我娘的誥命。”


    “隻要我查到你身上的貓膩,你就等著在詔獄受刑!”


    說罷掉頭離開。


    王子騰拍案而起,怒吼一聲:


    “你安敢以權謀私?”


    賈環平靜道:


    “奉皇權鏟除朝堂奸佞,何來私心?”


    撲通——


    一聲輕響。


    賈雨村跪在地上。


    大丈夫為了仕途可以忍受屈辱,當賈環擢升副千戶的那一刻,就有資格直接調查他,他害怕丟了官帽子,更畏懼黑暗絕望的詔獄。


    賈環停住腳步,冷淡道:


    “跪我娘!”


    轟!


    賈雨村如遭雷擊,胡須都在顫抖。


    對於一個飽讀聖賢書的文官而言,朝一個妾室跪拜,無疑是徹頭徹尾的淩辱!


    “環兒,夠了!”賈政緊皺眉頭。


    賈環麵上無波無瀾,平靜道:


    “隻數到三。”


    走到副千戶的位置,想幹的事情都幹不了,那還玩命作甚?


    “一!”


    王子騰緊攥拳頭,額頭青筋暴起,憤怒到了頂點。


    “二!”


    聲音落下。


    賈雨村挪動膝蓋,麵朝趙姨娘,半屈身又跪了一下。


    持續的死寂,氣氛詭異到令人窒息。


    “行了行了。”賈政終究不忍,拉著麵如死灰的賈雨村站起來。


    賈母心中震蕩,麵上卻笑嗬嗬打圓場:


    “都是自家人,也傳不出去壞話。”


    豈料。


    賈環踱步走來,近在咫尺盯著賈雨村,沉聲道:


    “你觸碰到我的逆鱗,既然通政司有手段彈劾命婦封號,索性一視同仁,我嫡母的誥命,也降了吧。”


    轟!


    一句話好似巨石砸落深湖,在眾人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王夫人目眥欲裂,眸光變得極度怨毒!


    “環兒,放肆!!”賈政憤而痛罵。


    賈環寒聲道:


    “我受不了委屈。”


    王子騰再也遏製不住怒火,聲嘶力竭道:


    “你真以為你無法無天了?連紅色官袍都沒披上,你就敢悖逆作亂?你眼裏還有禮教王法嗎?真激怒了九門提督,整座京師沒有你的立足之地!”


    賈環扭頭直視著他,語調森然:


    “我這個人最不怕威脅,柳廣達罪孽深重,他招供你知情包庇,我一個副千戶無權調查你,但北鎮撫司上層不缺硬骨頭,總有人會咬著你不放!”


    “明知柳老狗貪汙軍餉,倒賣糧倉,你作為京營掌舵者跟一座泥塑一樣,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幹係?”


    “繼續鬧!我賈環不過十七歲,無妻無子女,我怕跟你王子騰玩命?”


    陡然間,王子騰像被扼住了喉嚨,偏偏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眼下京營朝野矚目,處在風口浪尖上,雖說自己不怕被一個小人物所恐嚇,也不怕會被北鎮撫司扳倒,但萬一事情鬧大,內閣閣老借題生事,那自己焦頭爛額。


    看著權勢滔天的九門提督啞口無言,賈雨村臉龐蒼白,這個節骨眼上,王大人行事還真得小心翼翼。


    賈母眼見事態失控,當即大喝道:


    “環哥兒,你就這般睚眥必報?何苦小心眼到要降了你嫡母封號!”


    賈環反問了一句:


    “我娘就活該?”


    “還粗蠻無禮,某人親手杖斃過兩個丫鬟,就以此彈劾!”


    “小畜生閉嘴!”王夫人臉頰猙獰,恨欲發狂。


    賈母神情難堪,幾年前的醜事被扒了出來。


    “隻是兩個奴婢……”賈雨村翕動嘴唇。


    賈環死死注視著他,斬釘截鐵道:


    “我這個人很講道理,你們無恥到針對內宅,我也隻能迴擊,既然通政司和禮科給事中對彈劾奏書駕輕就熟,那就再向上麵辦一迴,朝廷五品誥命夫人隨意杖斃丫鬟,這罪名比不過莫須有的粗蠻無禮?”


    “賈參議,你聽清楚,我賈環位置再低,搞死你輕而易舉!”


    王子騰怒火洶湧,將茶杯摔成粉碎,戟指道:


    “你真要存心跟老子作對?”


    賈環無聲地笑了,又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嘴臉,仿佛要踩死一隻螻蟻。


    賈母也起身責難:


    “環哥兒,你偏要跟子騰過不去!”


    賈環冷冰冰道:


    “京營一群驕兵先朝錦衣衛動手,他竟然反過來拿我興師問罪?還指責我事先不打招唿,他的左膀右臂罪孽深重,我還得先知會他,不然就是得罪他?攬盡四大家族恩蔭,就覺得自己隻手遮天了?!”


    說罷看著王子騰,一字一頓道:


    “如你所言,我就是跟你作對。”


    “降誥命一視同仁,否則我誓不罷休!”


    榮禧堂氣氛降至冰點,空氣都逼至凝結。


    漫長的安靜,無人出聲打破僵局。


    看著躍躍欲試的賈雨村,王夫人心如刀絞,臉頰籠罩濃濃的恨意,她根本難以忍受!


    賈雨村滾動喉頭,直白問:


    “當真杖斃了兩個女子?”


    賈環麵色如常:


    “朝廷三法司隨時可以來榮國府調查。”


    “此事讓我舒坦,恩怨一筆勾銷,往後別再來招惹我。”


    迎著一道道目光,賈雨村痛心疾首道:


    “朝廷命婦,竟能如此跋扈無禮,必須彈劾降誥命,否則難以堵住悠悠眾口!”


    王夫人聞言將佛珠砸在地上,拔步走到王子騰身邊,試圖苦苦哀求。


    “路還長!”王子騰陰沉著臉,隻說了三個字。


    等避過這陣風頭,再雷霆報複!


    “誰敢降我的誥命!”王夫人聲音尖銳,望上去歇斯底裏。


    她看向老爺。


    賈政別過臉去,說到底是王子騰先針對環兒,吃飽了撐得要拿婦人誥命發難!


    這世道上,命婦封號就是女子最高的榮耀。


    通政司和禮科給事中對於彈劾禮製話語權非常非常重,盡管對同一個人隻能用一次,但隻要上書了,內閣司禮監幾乎不會駁斥。


    賈政隻能將矛頭對準賈雨村,氣得直爆粗口:


    “王八脖子一縮,當起怵頭鱉,你真是糊塗透頂!”


    賈雨村掩麵離去,火急火燎迴通政司衙門。


    王子騰懷著萬般憤怒踏出了門檻,過了這節骨眼,妹妹經受的屈辱,他必百倍奉還!


    榮禧堂又無聲寂靜,然而沒過多久。


    賴大低著頭走進來,餘光看向趙姨娘:


    “朝廷宣賞詔書。”


    這一刻,別說王熙鳳薛姨媽,就連賈母都麵色震驚。


    難道是重迴五品誥命?


    如果賈雨村真照辦了。


    那麽……


    王夫人唿吸急促,脊骨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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