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等人返迴商京的同時,地獄內正發生著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


    寂寞林地內,一條灰藍色的溪流靜悄悄地穿過林地中的草甸,留下深淺不一的藍色泥濘。這些泥濘上方流淌著肉眼不可見的透明溪水,凡人飲用這種水會發高燒,隨後罹患多種惡疾而死,隻因為這條溪流的另一側是瘟疫森林。


    寂寞林地最早是珊瑚神的領地,直到珊瑚發出了瀕死哀嚎,同為地獄神祗的黃金王盯上了這片森林。黃金王是疾病與黃金之神,祂吞並了寂寞林地的大半,將其改名為瘟疫森林。


    但是,關於瘟疫森林和寂寞林地的劃分,一直以來都眾說紛紜,畢竟這兩個區域實則是同一片森林,都覆蓋著大片的地獄林木,沒有顯著的地標用以劃分二者的界限。


    隻有珊瑚神的信徒們知道,穿過森林的透明溪流就是寂寞林地和瘟疫森林的分界:一旦跨越了這條灰藍色溪流,就相當於進入了瘟疫森林的區域,在那裏,就連空氣都是有害的。但隻要站在溪流的另一側,即使空氣是流通的,溪水對岸的致病菌也無法飄散到寂寞林地內,就是這麽神奇。


    兩大神明隔岸而居,一直以來相安無事,雖然珊瑚曾經死亡、正在死亡、將要死亡,至少祂沒有“已經死亡”,對於地獄神祗而言,隻要尚未步入死門,他們的影響力就不會消失。


    作為珊瑚麾下的居屋之一,水螅之屋座落在溪流旁,由於背靠溪流,這隻水螅身上長出了許多囊腫和寄生蟲,病害使它痛苦不堪。


    不知何時,珊瑚神教的白堊司來到了此地,用他的潤為這隻水螅築起了庇護所,建起一道石牆隔開了溪水,治愈了水螅的疾病。


    凡飛升必有犧牲,凡受惠必有迴扣,作為迴扣,水螅自願成為了白堊司的居所,得名水螅之屋,它也是少數幾間不產靈藥的“屋”之一。


    今日,借著黯淡的天光,一名身披墨綠色兜帽、身穿修身灰色風衣的客人穿過了寂寞林地的晨霧,悄無聲息地行走在布滿蟲屍的草甸上。


    寂寞林地曾經危機四伏,但今日卻格外平靜,身穿風衣的客人來到了水螅之屋前,叩響了屋門。


    眼見無人應門,客人摘下了兜帽,用那雙格外大的、外凸的眼睛看向水螅之屋的窗口。


    此人正是林衝,已死之神珊瑚的司書先知。


    林衝心中充滿了恐懼,他望著這隻龐大而古老的水螅,不由得膝蓋發軟。水螅自願被掏空了絕大部分內髒,畢竟它是一隻腔腸動物,即使失去了百分之八十的內髒,身上還破了好幾個洞,它還是活著,而且活得相當滋潤。


    由於有白堊司照顧它,這隻大水螅保持著豐沛的活力,屋門就縫在水螅的口器上,水螅那長滿苔蘚的觸手在林衝身旁摸索著,它聞出林衝並非異教徒,否則早就發動攻擊了。


    林衝猶豫著要不要再次敲門,屋門發出“嘎吱”一聲,自行打開了。


    林衝邁步進屋,小心翼翼地穿過螅螭的喉嚨,踏入了鋪滿羊毛氈的客廳。


    林衝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腳下的毛氈在隨之扭動,觸感猶如一大塊果凍。走進客廳後,他聞到一股類似於生鏽金屬的氣味,天光透過水螅的透明軀體射進屋內,照亮了客廳內的陳設。


    客廳出人意料地寬敞,羊毛氈隨著水螅的蠕動起起伏伏,上麵擺放著一套木製家具,一張石英磨製的茶幾上擺放著刀叉以及一盤吃剩的肉凍。


    林衝看著淡粉色的肉凍,不禁感到尷尬,他沒想到白堊司是這麽的落拓不羈,居然把吃剩的食物隨便擺放。傳聞中白堊司是個嚴謹而事無巨細的男人,可他居然會在客廳留下一盤肉凍,這讓林衝感到深深的失望,他猶豫著要不要改日再來拜訪,畢竟他不是白堊司的臣,此番前來隻是出於同僚的情分,犯不著鬧得這麽尷尬。


    就在林衝思索時,書房中傳出了白堊司的話語聲,嘔啞的嗓音令林衝渾身一顫。


    “進來。”


    林衝低下頭快步走進書房,書房內擺著若幹書架和一張書桌,桌上亮著一根粉白色蠟燭。


    借著燭光,林衝微微抬頭,看向書房內唯一的座位。


    白堊司正坐一顆巨大的球形心髒中,半透明的棕黃色心髒被雕刻成了座椅的樣子,椅背連接著幾根粗大的“水管”,雖然被雕成了椅子的模樣,它依然在有節奏地跳動著。普通的水螅沒有心髒,但地獄的水螅是個例外。


    坐在心髒中的白堊司戴著一副石質麵具,他穿著一套白色的袍子,露在袍子外的皮膚都是灰白色的,就連胡須和長發也是灰白色。麵具後方,白堊司深陷的眼窩中閃爍著深沉的光,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燭光下若隱若現,在這燭光之中,他更像一尊雕塑,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林衝戰戰兢兢地走近,低聲說道:“白堊司,我是珊瑚的司書林衝,有事稟報。”


    “你請說吧,我聽著呢。”白堊司沒有說客套話。


    “你或許還不知道,珊瑚已然死了。”


    “是誰允許你說出這樣失禮的話?”白堊司突然坐直了身體,一股嗆人的炁緩緩傳來,林衝趕忙解釋:


    “我隻是在闡述事實,珊瑚確確實實步入了死門,即使你此前不知道,現在我告訴你了。”


    “也是,我大概猜到了,寂寞林地裏的蟲兒死了不少。”


    說著,白堊司自嘲般輕笑了兩聲,這兩聲笑讓林衝頓感輕鬆,傳言不假,白堊司果真通情達理。


    “珊瑚已死,我這司書先知的身份快要保不住了。”


    “嗯,我知道了,所以呢?你此次來找我,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


    對方居然一語道破了自己的來意,林衝頓生敬意,繼續說道:“您猜的沒錯,我確實有自己的打算。”


    “這不奇怪,你我都知道,主上珊瑚神的死意味著什麽。”


    林衝咽了口唾沫,不敢繼續往下說了:“您知道,我知道,這就夠了,您不必特意說出來。”


    “和我說話不需要用敬辭,說‘你’就行了。”


    “您教訓的是。”


    “又來了。”白堊司終於有了動作,他調整了坐姿,用右拳抵住麵頰,露出一副不勝其煩的表情,“在我看來,主上已死,臣子無君於上,自然無需再顧忌什麽。珊瑚死了,你我不再是上下級,以‘你’‘我’相稱即可,不用說‘您’。”


    “您所說正是。”林衝點頭道。


    “罷了,罷了……你說吧,珊瑚死後,我是你找上的第幾個大祭司?”


    林衝鞠躬道,“您是第一個,倘若我有說謊,就讓我死。”


    “你不必如此,我相信你的話。”


    “那您應當知道,您是第一個有權繼承珊瑚神位的大祭司。”林衝慢慢敘述道。


    白堊司突然坐直了身體,眼眶裏的光停止了閃爍。


    “你可當真?”


    “千真萬確,這種事情,我無論如何不敢戲言。”林衝急忙鞠了一躬。


    “你別緊張,慢慢說,別漏掉任何細節。”


    於是,林衝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地獄神位自有定數,但珊瑚已死。曆史之中,神祗即薨,往往由其大祭司繼位。然而地獄之內,具備神格者眾多,無教之神對神位垂涎久矣,您要知道,此路兇險異常,一腳地獄,一腳天堂。”


    “我知道了,說吧,倘若你我聯手,你有幾成把握?”


    林衝自認為有五成把握,但深思熟慮下,他答道:“七成。”


    “七成?也就是說還有三成失敗的可能,告訴我,失敗的後果是什麽?”白堊司的眼神像刀子一樣。


    林衝明白,眼下他在做的正是刀尖舔血的活計,但話已至此,他非說不可,於是毅然答道:“成,則神格大成,化身神祗,繼承大統;敗,則步入死門,再不歸還。”


    “可以,我覺得足夠公平,七成把握不少了。林衝,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報酬?冒這麽大風險上門找我,想必你有所圖。”


    白堊司說著站了起來,一股石灰粉散播到了空氣中,那是白堊司身上剝落的皮膚。


    林衝趕忙低下頭,實話實說道:


    “我有一事,既是我自己的事,又是您的事。”


    “此話怎講?”


    “珊瑚嚎叫多年,未曾步入死門,如今卻撞日而死,您可知道是誰害死了祂?”


    “不是黃金就是琥珀,隻可能是他們作祟。”


    林衝笑道:“您猜錯了,並非黃金,也絕非琥珀。”


    白堊司靠得更近了,他身上的石灰粉撲到了林衝臉上。


    “那就是藍王的獵人?”


    “這個答案幾乎正確。”


    “說吧,不要再賣關子了。”


    林衝點點頭,正色道:“害死珊瑚的人來自武神祠,我有其地址。倘若您能殺死弑神之人,不但我大仇得報,您也能借機采買人心,您看如何?”


    說著,林衝從風衣下方取出一塊花色俗氣的破布,這塊破布是他被塞進行李箱時,從行李箱內部拽下來的。


    白堊司點了點頭,“你說的,句句在理。”


    說罷,白堊司走到書架旁,從零散的書籍中取出一卷羊皮,將其攤開在書桌上。借著燭光,他朝林衝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細看。


    “這是我所收錄的刺客名單,你從這上麵任選一人,帶我的信物去見他,委托他去辦這件事。”


    林衝顫抖著走上前去,由於距離太近,他感受到白堊司身上透出的炁,不禁想起白堊司過去所做的那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修建水螅之屋隻是白堊司英雄事跡的一小部分,他最傳奇的事跡莫過於三入斷臂荒原——很少有異教徒能從戲武神的聖地裏活著迴來,白堊司不但活著迴來了,而且三入三出。


    白堊司用蒼白的手掌輕輕拍打著林衝的肩膀:“選吧,孩子,刺客由我來賄賂,你隻需要充當信使。”


    聽到這句承諾,林衝強忍笑意,指向羊皮卷上排名第一的名字。


    白堊司輕輕點了點頭,“選得好。”


    羊皮卷上,林衝指著的名字由地獄銘文所書寫,銘文呈現深紅色,似乎是某種禽鳥的血,銘文曰:


    見血封喉、刺王殺駕之人,鬱刃司。


    林衝咽了口唾沫,“臣鬥膽一問,您打算拿什麽去賄賂鬱刃司呢?”


    白堊司的眼眶再度亮了起來。


    “問得好,你問得好啊……”白堊司喃喃道。


    沉默良久後,白堊司望著瑟瑟發抖的林衝,自言自語般迴答道:


    “你去告訴鬱刃司,沒有代價不可接受,想要什麽,隨他開口。”


    “我該拿什麽信物去見他呢?大祭司都不是好說話的人。當然,您除外,您除外……”


    白堊司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當著林衝的麵掰斷了自己的左手小指,將那截石雕一樣的指頭放進了目瞪口呆的林衝手中。


    白堊司麵無表情,身為大祭司,他居然沒有複原斷指的能耐,手指一斷便是永遠,足見他口中的“不惜代價”並不是戲言。


    “去辦吧。”白堊司說罷,坐迴了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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