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歡雋不在意地笑笑,淡道:“你說得對,人之居所隻需能夠吃飯睡覺,便可以是安身之所。可你又有一點沒說對,這恰恰是普通人才可以做到的事。”


    他望向前麵的山水亭苑,歎息微不可聞,隱沒在風聲的喧囂中。


    “但我不可以……有時候真羨慕能遠在皇宮朝野之外的普通人。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想要什麽,也不必思慮那些人情世故、錯錯對對,直截了當地輕鬆拒絕。”


    他是皇子,皇權尊貴和無上榮寵與生俱來。


    貴為皇子,高爵重祿,銀屏金屋。


    當他對這一座不知耗費多少人力財力才造出來的園林宅邸已經食不知味的時候,天下還有多少窮苦百姓吃不起飯。


    普通窮人或許窮極一生都看不到一眼這樣富麗堂皇的風光,可貴為皇子的他卻羨慕普通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決定所居之所的大小。


    桃杳暗自腹誹,到底是自己出身太過平庸,夠不到楚歡雋這種天之驕子的眼界高度。


    他這一番論調,她隻覺得是“何不食肉糜”。


    桃杳搖了搖頭,說道:“小楚,你的心總是放得很高,所以看不到民生艱難。”


    “像你們這些天潢貴胄建房子,隻要一聲令下——圖紙有名匠大師量身設計打造,建造有成千上百的奴役可以驅使,不需要考慮損耗花費,不需要考慮資金多少,更不需要考慮在房子還沒建好的時候在哪裏住……


    普通百姓建房子,要考慮的事情就多了。


    且不說靠著單薄的人力獨自一磚一瓦建房過程之艱辛,窮人的房子大多是黃土泥屋,狂風一吹、暴雨一打,就是牆上漏風梁上漏雨了……窮人的日子,能做到衣食飽暖就已經是上上乘,哪裏有你想象的那麽輕鬆?”


    楚歡雋靜靜地聽桃杳說完這些,綻開一個很敬佩的笑,道:“小桃怎麽說也是鎮北侯大將軍家裏的千金,卻對民生艱辛如此了解,連我都自歎不如。隻是……老時他對你果真有這麽不好?讓你一個將軍府的小姐也生出這麽多感歎來。”


    說到時頤遷,桃杳似乎想到什麽,臉色一變。


    她將被風吹亂的碎發撥去耳後,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話說迴來,謝謝你讓我在你府上養傷。隻是你說的,讓我一直留到腿腳好全了再走,怕是會太麻煩你了。我現在也能說話了,拄個拐杖也能走走,小楚你看,什麽時間方便我迴去……”


    聽到她又提這些生分的話題,楚歡雋心裏就竄起一股無名火。


    是,他是想多留她一段時日,哪怕是再多三日也好。如果是時府的人上來找他要人,不論多麻煩他都可以拒絕掉。


    可現在是桃杳自己急著要走,他想攔也攔不住。


    楚歡雋納悶,時府到底有哪裏好?在他這裏安心住著,沒有人欺負,不是更舒心快樂嗎?


    桃杳忽然覺得身子周圍的空氣驟然降了溫,轉頭一看,楚歡雋的臉上果然結了一層冰霜。


    “這麽著急迴去,你是怕麻煩我,還是怕我?”


    他的語氣裏帶有危險的氣息。桃杳眨巴眨巴眼,假裝看不懂他臉上驟然變化的表情。


    桃杳能猜到,楚歡雋今天一大早出去,絕不是平日裏去春風樓喝酒看戲的那種小打小鬧,又見他迴來時一身儀容端整,連頭發都是細心梳理過的,全不似他平日裏那副慵懶的腔調,應當是進宮去麵見過皇帝了。


    這麽久了,周硯的案子尚未有一個確切的定論,他此番入宮,肯定是為著這件事去的。


    至於事情談得如何,桃杳不得而知。


    但她能感覺到今天的楚歡雋與平日不同,雖然還是裝著一副不正經不在乎無所謂的模樣,可眉宇神色間的那點愁絲,可是瞞不住人的。


    見桃杳眼神冒犯地直勾勾盯著自己一動不動,楚歡雋索性順著她的目光更逼近她一寸,將這個直勾勾的眼神還了迴去。


    “說話。”


    桃杳不得不承認,自己相較楚歡雋來說還是太年輕,她什麽心思都能寫在臉上,哪裏像楚歡雋這隻老狐狸,深不見底。


    “怕你。”


    迴答的十分誠實。


    這一迴桃杳沒有再找亂七八糟的理由來迴避,楚歡雋倒是有些意外,雖然她的迴答屬於意料之中。


    不算暖和的天氣,楚歡雋卻無端覺得自己心裏升起一股燥熱,他隻好將腰間的折扇拿下來扇風。


    “為什麽怕我?”他仰起頭思考了一下,“是因為這樁案子嗎?”


    “是。”桃杳答得飛快,“不僅僅隻因為案子。你是皇子,你的身後有太多太多我不能理解的東西存在;而我脫去時府二小姐的身份背景,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接觸你所接觸的那些。


    我怕你,不僅僅因為你的身份地位,還因為你背後的那些未知。”


    她一字一句,像帶著沙粒的狂風,刮在他的心上。


    曾幾何時,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漫漫長夜裏,少年和少女,結伴行走在浩渺如煙的大漠銀沙上。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什麽權利地位,隻知道月皎潔,星好看。


    大漠的夜好像一場無塵無垢幹淨的夢,風過無痕。他徒留一絲一縷迴憶碎片,而她什麽都不記得。


    “你今早入了宮?”


    桃杳又問。


    “嗯。”


    楚歡雋點頭。


    “是為了案子?”


    桃杳知道自己不該多問。


    “你想知道?”


    楚歡雋目光探尋地看向桃杳。


    她剛剛說懼怕他身後的那些未知,所以他不確定是否要對她全盤托出。


    桃杳眸光閃爍:“嗯,我想知道左棣有沒有被處罰,罰了什麽。”


    楚歡雋隨手抓起一粒石子,丟到湖裏,在水麵激起一圈漣漪,淡道:“他被流放到西南邊地去了。”


    桃杳靜靜看著楚歡雋,等著他接著往下說,可是語句戛然而止,沒有繼續。


    “我聽說,大楚律法裏,對待貪官汙吏從來是罪無可赦,都是要殺頭的。所以,流放邊境對於左棣來說算是寬緩刑罰了?”


    她語氣淡淡的,仿佛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稀鬆平常的事。


    桃杳這種異乎常人的平靜在楚歡雋的意料之外。


    在地牢裏,左棣對桃杳做的那些卑鄙齷齪行徑,滿地猩紅淩亂還曆曆在目。


    楚歡雋本以為她醒來以後會哭著大鬧一場,又或者是惶惶不可終日。


    可她一直是這樣淡淡的、靜靜的,像一潭沒有波瀾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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