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如同燃燒般霍然亮起的瞳孔,張從宣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句話。


    這也不學,那也不學,你這潑猴,是為哪般?


    嗯……接下來是不是應該站起來敲他三下,會比較應景啊?


    甩開腦子裏的西遊梗,青年倒是也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目標。


    這個年代,時局已經危如累卵,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很快,一場由意外開始的變革,將以所有人未曾預料的速度席卷全國,將目前這棟老破房子直接踹倒。


    隨之而來的,卻並非所有人期待中的和平安穩,而是一段蔓延幾十年的沉重曆史。


    作為百年後的玩家,他當然對這段故事熟稔於心。


    “如果是想要青史留名的那種,大概得靠點運氣,”望著男孩懵懂又執著的眼眸,張從宣彎腰摸了摸學生的腦袋,輕聲說,“單純想闖出名氣的話,倒是也不太難。”


    ……


    “……參軍?”


    手腕一抖,九爪鉤便十分靈巧地從遠處飛迴到掌控之中,陳皮卻顧不上空返的鉤子,疑惑地抬頭看向身側。


    “對,”青年點點頭,卻沒繼續說下去,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肩膀不要那麽緊繃,沉下去,嚐試用腰來發力。”


    “哦。”


    撓撓頭,陳皮甩了幾下手臂,再次把鉤子丟了出去。


    這次,他把目標瞄準了一隻剛從石頭地下慢悠悠爬出的螃蟹。


    隻看了眼他起手的姿勢,張從宣便移開目光,接上之前的話題:“要揚名立萬,無非從文從武兩條路。”


    “從文的話,我可以送你去本地最好的學校,從現在開始學習。十年之內,如能進入最高學府之一,學有所成,日後自然會有宣揚聲名的時候。”


    九爪鉤碰在螃蟹的背殼之上,發出清脆一聲響,然而還沒等陳皮驚喜,爪鉤隨即一個反彈飛出,落入了一旁的水中。


    肩膀一塌,男孩仰頭發出了一聲懊惱的聲音。


    “好吧,文的不要,那也太慢了!”他說。


    “……從武的話,未來幾年、十幾年,很多地方都會招收大量軍校生,戰亂四起,正是建功立業之時……但這是要拿命去賭,賭別人的命,也賭你的命。”


    陳皮調整著手中的九爪鉤,露出了不以為意的表情。


    人命很值錢麽?


    這年頭,死人就跟乞丐碗裏的剩飯一樣,雖然不常見,但不定哪天就有。


    比起死掉,更可怕的,是毫無希望。


    無論如何努力,也隻能看著日子一天天變壞下去。


    像是小時候掉進爛泥塘,四處都滑不留手,爬都爬不出去,隻能任由自己慢慢往下沉。


    那一次,陳皮在水裏從天黑泡到天亮,一直到早上起來出去打漁的船經過,將他從凍餓的昏迷中驚醒,抓著船邊垂下的網兜,把自己拉了出去。


    由此,陳皮覺得自己還是沒那麽簡單死掉。


    正心不在焉地想東想西,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微微歎了口氣,然後,一隻手伸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說實話,有點涼,所以第一時間他本能掙了一下。


    但隨即從那靠近的香味上,陳皮意識到這手是誰的,便強自忍耐住了,隻一動不動。


    似乎同樣察覺到這點,那手頓了頓,虛虛鬆了力度,轉而將他的手往前牽去,壓在了腰身之側。


    暖烘烘的溫度透過衣衫傳遞在手心,男孩看了看,順從地沒再動作,隻是有些疑惑地仰起頭:“師傅?”


    張從宣從他手裏接過九爪鉤,捏著感受了一下重量和手感。


    “以你的眼力和臂力,準度應該已經夠了,”他說,“但是氣力出自手腕和肩膀,所以不夠穩定。”


    “這次可以感覺一下,我是怎麽發力的。”


    是發力點的問題?陳皮皺了下眉,一眨不眨盯住了對方的動作,同時把手掌緊緊按了下去。


    下一刻,便覺手下的腰身輕微一震,而青年似乎隻輕盈抖了下手腕,九爪鉤便如離弦之箭一般驟然飛出。


    “噗通”入水的聲音猶在耳邊,他剛要順著扭頭看去。


    眨了下眼的工夫,卻感覺臉上仿佛濺上幾點水漬。


    定睛一瞧,一隻八腿飛舞的青殼大蟹,正在眼前爪鉤之中掙紮不停,怒目橫視著自己。


    男孩眼前一亮。


    “什麽感覺?”張從宣把九爪鉤還給他,輕聲詢問。


    陳皮徑直把那隻螃蟹取出,捏著舉到眼前仔細觀察,隨後熱烈地給出了迴應。


    “好大一隻!”


    沒注意青年的忽然沉默,他十分利索地拔掉蟹殼看了眼,美滋滋繼續感歎:“公的!長得好肥!”


    “……”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張從宣閉眼重複幾遍,輕輕吸了口氣。


    睜開眼,就見男孩已經嫻熟地掰掉兩隻蟹鉗,把其中一隻像嗑瓜子一樣輕鬆地塞進了嘴裏,咬住咀嚼起來,還不忘把另一隻伸了過來,熱情相邀:“師傅,你吃麽?”


    剛出水的,當然鮮得不能再鮮,但是,這不還是生的嗎?


    看出青年的些微猶豫,陳皮眨了下眼,極力誇讚起來:“不難吃,甜的,新鮮著呢。”


    低頭看了看那一截被特意掰開,從內顯露出來的一縷晶瑩軟肉,不得不說,張從宣動搖了。


    莫非,這就是海邊人的家常吃法?


    是他孤陋寡聞了?


    就嚐一口,不好吃就吐掉,總行吧……


    ……


    數個時辰之後。


    “……長這麽大了,不知道自己什麽體質?你還敢吃螃蟹這種寒涼之物?是以前病的少了吧!”


    須發皆白,但麵色紅潤的老者,中氣十足地對床上高燒剛退的病人開展了嚴厲批評。


    ……不是,誰知道這破體質,連吃個螃蟹都要掉半管血的啊!


    真就要命的美食。


    張從宣欲言又止。


    但人家醫生說得有理有據,完全一派醫者仁心,讓他居然無從反駁,隻好無奈地點頭默認。


    一旁的陳皮在剛剛就已經驚呆了。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仙氣飄飄的白胡子老頭,居然能一口氣罵這麽長的時間,聽得人瑟瑟發抖。


    連秀才一樣的青年都被訓得說不出話。


    但是,心中還是有些不服氣,他小聲嘀咕:“也沒那麽嚴重吧,我看師傅還挺喜歡的,總不能真一隻都不能吃……”


    “嗬嗬,”麵對小孩,成名多年的老醫生語氣緩和了許多,隻和藹一笑,“要真喜歡,喝點湯倒也無妨。但你告訴我,你師傅是不是隻吃了一隻?”


    陳皮無言以對了。


    最開始吃了一隻蟹鉗之後,他們又很快抓了一堆,於是兩人當場跟附近的漁船借了火和鍋灶調料,由他自告奮勇,當場煮了一鍋螃蟹湯。


    ……所以,七八個總是有的吧,也或許是八九個,這誰數的清……


    這沉默顯然已是不用迴答的迴答,老者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說,背著手悠然站起身來。


    “行了,燒也退了,之後再喝七天的藥調養,若是有何變故,再來找我就是。”


    醫生走了。


    陳皮眼看著門“哢”一聲關上,十分積極地去一邊端了藥碗,小步挪到了床邊:“師傅……”


    心虛之下,他此刻表現得毫無脾氣,乖巧至極。


    “不怪你。”張從宣摸了摸他腦袋,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可惡啊!脆皮原來是這麽個脆皮法嗎?起步先掉半血?


    ——再罵一遍,什麽垃圾體質!


    ……


    “咦,老板,您在啊。商量的怎麽樣,咱們今天還出不出海了?”


    張海樓把兩隻碗夾在臂彎之中,騰出手推門入內,就見自家老板正坐在桌前,似乎正蹙眉沉思。


    “嗯,說好了。”


    聽見他的聲音,張從宣隨手把桌上保溫袋中兩碗中的一隻取出,放到桌上往外推了推示意,邊道:“暫時先不下水,今天在這邊島上等他們補充完裝備,就跟著昨晚他們發上去的定位器追上鬼船,上去看看再說。”


    話音落地,察覺到房間裏多出的味道,微微訝異扭頭看去。


    就見小張哥走到近前,放下手中模樣相似的兩個碗,左右打量著,忽而挑眉一笑。


    “我剛剛跟考察公司那幫人打著牌,就聽說船員們撈了不少海鮮,特意熬了湯給大家分,第一時間就過去了。沒成想,您也拿了兩份。”


    “迴來路上遇到陳柏了,他送的。”


    張從宣漫不經心地隨口一說,瞥過他手邊,又忍不住莞爾失笑:“這邊是淺海,說做海鮮湯,結果一隻螃蟹腿都沒有,難免讓人有點失望呢。”


    聞聲,張海樓的喉結忽然輕輕一動。


    其實,他去得早,那時分明看到,鍋裏是有的。


    這本該是個很好的試探機會,但鬼使神差一般,等他迴過神的時候,“不要螃蟹”的話已經從嘴裏溜出去了。


    不過算了,反正也不差這一次。


    最終,小張哥隻輕描淡寫地迴以一笑。


    “……也許是他們撈的太少,不夠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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