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佑介年輕時曾見過一幅唐代畫家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大為傾倒。


    描繪的是天寶年間,太真妃的姐姐虢國夫人和其侍從盛裝出遊的情景。


    構圖疏密有致,筆劃纖巧秀美,又不失勁力,用色典雅雍容,有盛唐氣象,是難得的動人作品。


    對方要價很高。


    橘佑介無法辨別這幅畫的真偽,但即便隻是臨摹之作,也認為是一幅難得的佳品,便四處籌錢,就算是傾家蕩產也想買下它。


    當時他已娶妻,都子夫人知道他是這性子,倒也沒想阻攔他。


    誰知被他父親知道了,跑上門來將他一頓臭揍,說道:“你已娶妻,將來還要生育子女,你是打算讓她們以後住在鴨川河邊的野棚子裏麽!生為男子,沒有養家的能力,不能保護家人,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橘佑介隻能放棄。


    畫卷主人攜畫離去,從此下落不明。


    橘佑介從此對那幅畫一直念念不忘。


    這些年間,憑迴憶不知臨摹了多少幅,手法技巧越來越高超,據見過的人說,已和當年那幅原畫相差無幾。


    隻是有一件事,或許是唐國所用顏料不同,他一直無法找到和那幅畫上一樣的紅色。


    並非朱砂的紅。


    也非茜草、胭脂這種草木提取的紅。


    市麵上所有的紅顏料都試過,都覺得不對。


    遍尋不覓。


    因此,他總是不能滿意。


    這兩年收集繪畫材料、改良畫具的起因,也正為此。


    “這次出門,大人是帶著我先去了一趟遠江國。”


    “是去了遠江?”


    “對,xiao jie嫁過去的地方,探望xiao jie。”圭吾說。


    橘佑介唯一的獨生女兒緋子,嫁給了一位低階官員遠山雅也,後被派遣到遠江擔任國守之職。


    都子夫人一直埋怨橘佑介不想辦法把女婿雅也調入京城,以致女兒也要在鄉下地方生活。


    橘佑介自從離開朝政中樞後,拉不下麵子請托,心裏也是很想念女兒和外孫的。


    “在緋子xiao jie家住了十多天,又耐不住,開始出門旅行了。”


    遠江國是茜草很有名的地方。


    可以用來提取紅色的原料,做女人用的胭脂、口脂,染布、繪畫的紅色顏料。


    橘佑介四處興致勃勃的收集不同地區、年份的茜草,自己做顏料。


    “不對,不對,這種紅色太淡了。”


    “這次的紅色帶著點藍。”


    “太過妖豔了。”


    “這次的又偏橘了點,是什麽緣故呢?堿水的濃度太低了嗎?”


    大概是畫家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吧。圭吾望著眼前眾多紅色完全分不出有什麽區別。


    那天清晨,橘佑介突然動了念頭,要去海邊看日出。


    他們在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爬上了那座濱海的小山山頂。


    腳下就是波濤洶湧的海浪,拍擊著峭壁邊激起巨大的浪花。


    圭吾看了一眼就覺得腳下發軟,頭暈眼花。


    不過,當你將視線投向遠方,海天一線,天空由陰暗逐漸發亮,滿是如同情人臉頰一般可愛的緋紅色,橘紅色的太陽漸漸從海上升起,連海水都被陽光染成橘紅色,水波粼粼,你就會完全忘記腳下那恐怖的景象了。


    即便是對藝術毫無感觸的圭吾,也情不自禁沉迷其中。


    發出“哇”的聲音,嘴巴張得老大。


    聽見身邊的橘佑介大人喃喃低語道:“多麽、多麽美麗絢爛的顏色啊。”


    “看到大自然,才會發現人力的有限。即便是再怎麽努力,也調配不出這種存在著生命感、天然的顏色。”


    “好想要!忍不住會生出無窮的貪婪之念,想將這些顏色都‘吃’下去,據為己有。”他感歎道。


    當太陽升上天空,到人的肉眼無法直視的時候,橘佑介才將視線戀戀不舍的收迴。


    原本已經準備轉身迴去了,突然被懸崖邊的一物吸引了注意力,“誒,這是什麽?”


    那是一顆有點奇怪的石頭。


    不過拳頭大小,外殼是和普通石頭一樣的赭石色,灰撲撲的並不起眼,但邊角不知怎地有塊斷裂的地方,露出了橫截麵。


    裏麵有種奇怪的、排列有序的花紋,在石頭上,這麽整齊的花紋還真是少見,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花紋的紅色。


    非常漂亮奪目、鮮活的水紅色。


    橘佑介自然一下子被吸引了全部心神。


    快走幾步,撿起了那塊石頭。


    “大人,那裏危險啊!別再走過去了。”圭吾大喊。


    橘佑介抓著那塊石頭,在旁邊大一點的石頭上劃了一道。


    殷紅的顏色立刻呈現其上。


    “好美、好美的紅色,很象,很象!”


    “大人,小心啊!”


    橘佑介舉起石頭,眼角嘴角的皺紋笑出花來,意得誌滿地向圭吾勝利的揮舞。


    下一瞬間,毫無預兆的就掉落下去。


    “哇啊啊——”


    他腳下站的地方不知為何崩塌,橘佑介抓著石頭,和那些泥土、石塊一起摔落山崖。


    圭吾衝到懸崖邊,隻看到了這一幕。


    然後被巨大的海浪吞噬,人影消失不見。


    圭吾連滾帶爬的跑迴去找人救援。


    橘佑介的女婿雅也立刻派了人來,一起到山崖下尋找,還要漁民到海裏打撈,尋了三天,還是沒有找到他的遺骸。


    “也就是說,我們連好好安葬老師都做不到了?”平原盛赤紅的雙眼說。


    “實在抱歉!我真是罪該萬死,沒有保護好橘佑介大人!”圭吾痛哭著伏地請罪。


    平原盛知道也不能怪他,心中痛苦無處宣泄,將視線移向旁邊的箱篋。


    “這是大人的遺物。”


    平原盛將箱篋打開,裏麵除了一些樸素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外,最多是畫具和畫卷。


    用羊皮筆袋保護著的粗細不一的畫筆。


    各種成品或半成品的顏料,uu看書ukanshu 裝在一個個小瓷瓶裏,上麵貼著紙簽,寫著“月白”、“紅緋”、“山吹”、“薄櫻”之類種種顏色的名字。


    展開那些畫卷。


    有各種各樣的景色。


    安靜的森林,激蕩的河流,絢爛的天空,小孩子的笑臉,背負著沉重柴火的老人……


    這些畫卷,這些筆痕、用色,能深深體會到橘佑介老師純淨的內心。


    這就是繪畫的魅力。


    以稚子的目光,悲憫的心靈,注視著這個光明與黑暗,人鬼混居的世界。


    “老師的技藝越發精進了,我真是,完全追趕不上呢。”平原盛微笑著翻閱畫卷,眼淚忍不住噴湧而出。


    生怕水漬浸壞了畫,平原盛放下畫卷,以袖子捂臉,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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