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不是分配製,」賀逐山說,「訓練官才是被選擇的對象。」


    「絕大多數人慕強,渴望自己成為強者,所以也選擇強大的人做自己的訓練官……但絕大多數人也無法忍受那種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他們沒勇氣甚至沒膽量付出代價。我訓哭過好幾個學生,自那以後,再沒有人找我。」他言簡意賅,不以為恥,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


    「你把人訓哭過?」阿爾文失笑。


    「也許下手狠了點。」賀逐山皺眉,「但哭有用麽,敵人不會因此放你一馬,隊友也不會起死迴生。」


    「也許他們隻是想哭。」阿爾文說,「你不懂,因為你不會哭。」


    阿爾文用毛巾擦拭賀逐山的頭發時,他忽地稍仰起頭,睜眼打量著阿爾文。


    「你會加入伊甸嗎?」他低聲問了這麽一句。


    鮫把冷氣開得太低,襯衫又太薄,他鼻尖被冷氣凍得酡紅,皮膚愈發蒼白。這樣仰頸看人,無中生出一種柔軟和脆弱。


    幾乎是賀逐山的另一麵。不再陰冷、狠戾、疏離,而是與精神領域中的那個稚子一樣,執拗、頑固、帶一點無措,那麽動人。


    阿爾文說:「為什麽這麽問?」


    「你的問題讓人這麽誤解。」


    「我可以加入伊甸嗎?」阿爾文聲音很輕。


    「伊甸裏有非覺醒者,他們是自願反抗秩序部的,為什麽不可以?」他皺眉,顯然誤會了阿爾文的意思。


    阿爾文沒有糾正,又輕聲問:「那我可以選你做我的訓練官嗎?」


    「你不需要訓練官。」


    「我需要啊,」他用毛巾遮住賀逐山的眼睛,「我喜歡你。」


    這句話猝不及防,阿爾文的唿吸和水珠一起,順著賀逐山的脖頸、脊背、腰窩一路蜿蜒而下,仿佛融進每一滴血液裏,燙得他微微一怔。


    賀逐山沒有多問,「喜歡」二字便如兩根細針,不輕不重紮在心口,像是要把阿爾文整個人都紮進去。


    他們將壓縮餅幹分食完畢,賀逐山到底沒能喝完那兩袋營養液。秉著不浪費的原則,阿爾文就著他用過的吸管將剩餘的一飲而盡。


    安全屋裏隻有一張雙人床,兩人各睡一半,蓋同一張被子。


    賀逐山靠在床頭瀏覽世界網上的新聞時,冷不丁吐出一口煙圈:「其實你不抽菸。」他垂著眼:「你連煙都不會夾。」


    這意味著那包煙隻是為賀逐山一個人買的,他甚至摸清了賀逐山的口味。


    阿爾文並不反駁,低頭許久,忽湊來抓住賀逐山的手腕。他抓著他的手貼到唇邊,就這麽深深吸了一口煙。他咳了老半晌,卻逞強般含糊不清地說:「現在會了。」


    賀逐山望著菸頭。


    兩人的咬痕重疊在一起,仿佛曾互相撕咬過、吞噬過對方的血肉,他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這麽做?」


    「你總是有那麽多為什麽。」


    賀逐山不說話,阿爾文掐滅了他的煙,將他團到被子裏。


    賀逐山在床內側,緊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床頭還點著一盞老式檯燈,燭火般的暗光把兩個人的影子照在一起。


    他不語,阿爾文卻伸手,手掌順著他的脊背慢慢滑下,一寸一寸撫過那些傷口。有的尚未結痂,嶙峋虯結;有的紅痕未消,曖昧不清;它們就那樣亙在賀逐山蒼白卻有力的身體上,就那樣記錄著主人的一生。


    一生都在摸爬滾打,一生都是千瘡百孔。


    於是這麽孤絕地走到阿爾文麵前時,阿爾文覺得還未曾擁有,就已經失去他。


    「別摸了。」他反手抓住阿爾文的手腕。


    但阿爾文說:「疼。」


    他的傷,他隻看一眼,就覺得心裏疼得發緊。


    隻恨沒能再早一點遇到他,保護他。


    賀逐山緘不作聲,放開了阿爾文的手。於是阿爾文扭身過去,旋關了夜燈,背對著他說:「睡吧。」


    屋裏一片漆黑,兩人之間相隔半米,好像一道天塹溝壑,但賀逐山分明聽懂了他的迴答。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這世上很多事都沒有緣由。


    生沒有,死沒有,相逢沒有,分離沒有……喜與愛也沒有。


    他忽轉過身來,床板「吱呀」一響。黑暗中阿爾文的後背顯得極寬闊,像能把他整個人攏起來遮風避雪。那之中有一顆過於熾熱的心,燙得賀逐山不知所措。


    他在黢黑中凝視阿爾文的背影,眼神那麽鋒銳,阿爾文當然知道。他便哄人似的問:「睡不著?」


    賀逐山說:「你會走嗎?」


    他問得沒頭沒尾,但阿爾文頓了頓:「不會。」


    「多久?」


    「永遠。」


    阿爾文翻過身,他望著賀逐山眼底。


    賀逐山說:「牆冷,床硬,枕頭軟,睡不著。」


    阿爾文嘆了口氣:「你要我抱你嗎?」


    然後他張開手,就像張開一個懷抱,一句話也不說,耐心地等。


    喬伊率先擠進去,左扭右扭,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盤在阿爾文臂彎裏。


    賀逐山凝視著貓,像在思考。


    他最終很不地道地把貓拎起,自己朝阿爾文的方向一近,便那麽將頭靠在他臂上,微蜷著身體,睡在了阿爾文懷裏。


    仿佛那是世間最可靠的懷抱,是他唯一的避風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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