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眼裏的重影被打散,徹底拽迴現實,繼續了剛才呢喃的話:「林醫生。」


    「我很卑鄙吧?」


    青年手術以來很少與人談心,像這樣清醒著又主動挑起話題的時候就更少了。


    「怎麽呢?」林雯悅失笑,以為他是在自責折磨她當廚子的事。


    「明明術前已經做好了會失敗的準備,也預備好了變成癡呆,還想著要怎樣做對別人有意義的事情。」京宥放下瓷杯,坐直,拿起筷子。


    「可是,真正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會不高興。」


    「實在是太卑鄙了,一邊拿著大愛奉獻的虛無精神自我感動,一邊對這個世界的不公與黑暗瞋目切齒。」


    林雯悅一直端著的情緒被輕易撕裂,埋下頭快速吸走眼眶的酸澀。


    她知道為什麽青年會同意京家的手術提案了。


    這是一根永遠紮在她心間的毒刺。


    「那您會恨嗎?」林雯悅不容許自己的脆弱情緒感染到病人,她快速調節唿吸,笑起來。


    「您會恨某個人、某一群人甚至是這整個世界嗎?」


    京宥搖頭:「恨不起來。」


    這就是弱小者的悲哀。


    「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錯誤的,是受不公平待遇的,我應該揭竿而起、奮起反抗,要宣誓把黑暗驅逐。」


    「但是,林醫生。」青年緩緩放下筷子,一口沒動。


    「我的弱小,是真的因為我弱小嗎?」


    林雯悅沒聽明白。


    京宥:「啊,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


    他扣了扣手指,一副抗拒吃飯的樣子。


    是一開始就這樣唯唯諾諾的嗎?


    好像也沒有吧。


    被京宛漓那樣強勢的女性帶在身邊,應該養成的也是嬌縱性格。小時候就長得精緻可愛,也過得應該是招搖囂張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變得甚至堪稱懦弱?


    完完全全,想不起來了。


    身周的時間又快速流逝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用過的飯菜,怎麽被塞去午休,又是怎麽去給大廳開的門……


    誒?開門?


    「京宥。」站在門口的大男生抽了抽帽簷。


    顧添視線接觸到他坐在輪椅上的那一剎那,瞳孔像是被燙傷,猛烈縮動兩下。


    「你,你怎麽這幅樣子?」


    顧添身後跟著湯嶽鳴和趙江程。


    這三張臉應該是對他刺激性極大的。


    但青年隻是小幅度歪了歪頭,大概是在辨認信息,然後又把視線落到他們的身後某個點上。


    管家本來是不太敢放陌生人進的,但欲厭欽走之前叮囑過一切聽京宥安排。


    京宥不哭不鬧,本來也沒什麽人造訪欲家,現在倆年輕人說是京宥的同學,想來看看他。管家帶著疑惑還是把客人放入了主樓。


    管家認不得顧添,京宥的保鏢是認識他的。


    兩個大漢趕緊站到京宥身邊。


    「京宥,京宥?」顧添稍稍蹲下,見人精神渙散,就要在他眼前晃動手掌。


    大男生的動作被人擋下,不甘心地後退一步,尤其鄭重地朝他鞠躬,大聲道:「對不起!」


    是為公園裏的事情。


    京宥眨了眨眼,轉動輪椅迴退,說:「進來吧。」


    一樓的暖氣不夠,京宥不受寒,幾人被迫上了二層。


    湯嶽鳴看見青年稍有艱難地撐著身邊的護工站起來,磕磕碰碰地換輪椅,再上電梯。


    從頭到尾安靜乖巧得像一副任人擺放的精緻人偶。


    又有好多聲音開始交雜。


    京宥自動過濾了不想聽的提問,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顧添和湯嶽鳴身上。


    他甚至都不想關心,趙江程又用了什麽話把湯嶽鳴套進了騙局;也不想關心為什麽顧添會把兩個人帶來欲家。


    身邊好像總有線,想牽製住他的動作。


    他的生活、念想、甚至是死亡。


    林雯悅有事,不在欲家。


    欲厭欽已經出差半個月了,除了每日必須打的電話,他現在連男人的一點點存在都察覺不到。


    京宥偏了偏頭。


    好累。


    青年的思維開始發散。


    他忽然想起少年時無比熟悉的那條網吧街,拉著湯嶽鳴的手從中穿過,湯嶽鳴因為貪各種小便宜沒少被騙,每次都是他穿著還不及腳踝的褲子把小孩子拽出去。


    網吧街的名字已經忘記了,唯獨他拉著手中的溫熱快速穿過那一片長廊時的腳步聲尤其清晰。


    那個時候的他堅信,隻要視野最遠處的紅綠燈永遠亮著,他就能認清楚方向,把湯嶽鳴帶迴家。


    「你看,小嶽,我們就要到了。」


    一次。


    兩次。


    無數次。


    網吧街兩側的霓虹燈都快換了顏色,遲暮的炫彩都停了,視野最遠處的紅綠燈也終於被修改成了商業街的標籤。


    然後,他就迷路了。


    他迴頭,想安撫應當惶恐的小孩。


    但眉心一鬆,他那明明是用盡全力拽緊的手隨著掌心展開,被風帶散。


    「小嶽?」


    明明什麽都沒有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隻是黑夜變得悠長起來,天穹不再有光亮。


    他那一迴頭,就是萬丈深淵。


    好像從來沒拽緊過什麽東西般,手心裏最後的亮光猛地驅散,星星然最後的步跡劃過他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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