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爬上一半,孟詩鶴突然收住腳步,轉身走進畫室,重新在畫室的椅子上坐下來。


    沒有組織的指令,不能向劉簡之暴露出,她孟詩鶴另有一套向中共聯絡的電報密碼。當然也不能貿然使用發報機。


    孟詩鶴覺得煩悶,想上街走走,去附近的超市,隨便買一點什麽。她套上大衣,拎著手袋,即刻出門。


    孟詩鶴走路的步態太優雅了,以至於在門外街上執勤的戒嚴士兵,都把目光看向她。


    孟詩鶴早已習慣這樣的目光,在南京的時候就是如此。她目不斜視,走到街對麵,摁響了高橋圭夫家的門鈴。


    “打擾了,高橋太太。”


    “來啦,來啦!”屋裏傳來高橋太太柔軟嬌美的聲音。以至於孟詩鶴覺得高橋太太的聲音,比上海女人的聲音還嗲十倍。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之後,高橋太太拉開了門。


    “佐藤太太?”高橋太太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進屋坐坐,喝杯茶?”


    高橋太太今年26歲,地地道道的東京人。此刻的她,穿著一身昂貴的和服,臉上施著薄薄的粉黛,顯得溫婉嫵媚。


    “改天再喝茶吧,我想……”


    “你想讓我陪你去逛逛超市?”高橋太太笑著問。


    孟詩鶴連忙點頭。


    “你等等,我換件衣服。”高橋太太說。


    約莫20分鍾以後,高橋太太重新從屋裏走了出來。她已脫掉和服,換上了時髦的西裙,讓凹凸有致的身材展露無遺。


    孟詩鶴盯著高橋太太的腹部偷看。


    “別看了,還沒懷上。”高橋太太說。


    “是不是伊藤醫生給高橋開的藥不管用?”孟詩鶴關心的問。


    誰知高橋太太很有信心。


    “再等等看吧。我感覺高橋君服了那些藥,相比以前,有勁多了。”高橋太太說。


    高橋太太能把這麽私密的話都跟她說,讓孟詩鶴感到十分驚訝。


    “我猜你今天會來邀我去逛超市。”高橋太太說。


    “你會未卜先知?”孟詩鶴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從上次去超市到今天有五天了吧?我估摸著你家到昨天就該沒菜吃了。”高橋太太說。


    高橋太太的話,竟讓孟詩鶴感到有些緊張。


    高橋太太說的一點不錯。如果不是昨天劉簡之買迴一些壽司什麽的,昨天的確就該進超市了。


    兩年來,孟詩鶴和劉簡之對高橋太太的丈夫、在東京憲兵司令部任職的高橋圭夫少佐,保持著應有的警惕,從沒想到過,這位高橋太太也不簡單,心思細膩,值得警惕。


    兩人沿著街道朝街口走不到300米,高橋太太突然驚叫了一聲,雙手緊緊抓住孟詩鶴的手臂。


    “怎麽啦?”孟詩鶴連忙問。


    “你看!”高橋太太伸手往前一指。


    孟詩鶴朝高橋太太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隊起事軍士兵,正疲憊不堪地從其占領的一個院子裏走出來。


    一個軍官摘下帽子上的布條,用力扔在地上,大聲命令:“全體上車,返迴營地!”


    士兵們紛紛將綁在帽簷上的寫有“尊皇除奸”的布條扔掉,爬上停在大街上的卡車。


    “沒事。他們是返迴營地的起事軍人,不會對我們怎麽樣的。”


    孟詩鶴說。


    高橋太太鬆開了緊抓著孟詩鶴的手。


    孟詩鶴看了高橋太太一眼,她想判斷高橋太太剛才的舉動,是真的驚訝害怕,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


    很快,孟詩鶴發現一切正常,完全是自己多心了。


    等孟詩鶴和高橋太太提著買迴的蔬菜迴家,街道兩邊戒嚴的士兵已經全部撤走。


    街道恢複了往日寧靜。


    被關在屋子裏的孩童被從家裏放了出來,沿街打鬧嬉戲。


    更令人意外的是,孟詩鶴發現,劉簡之早早迴到了家裏,正在廚房裏剝一條大草魚,幾顆已經洗好的蔬菜,放在瓷盆裏。


    “哪來的魚啊?”孟詩鶴問。


    “當然是買的。”


    “買的?你買的?”


    “嗯,我買的。”


    “你讓開,我來吧。”


    “今天我來做飯,你休息。”


    “你不是說,”孟詩鶴說,“你是東京廣播電台新聞部的主任,不能下廚房?”


    “今天例外。”


    “為什麽呀?”


    劉簡之停下手中的活兒,彎下腰,透過窗縫朝街對麵看了看,這才迴答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孟詩鶴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24歲生日。


    “我今天給你做一套南京菜。”劉簡之說。“不過,沒有桂魚,隻能用這條草魚將就。”


    “你買迴來的那些壽司怎麽辦?”孟詩鶴問。


    “就讓它們發臭吧。”劉簡之說。“你買什麽迴來了?”


    “雞蛋,麵條,小鬆菜,紅紫蘇,還有一罐沙拉醬。高橋太太買的東西,比我多多了。”孟詩鶴說。


    “你忘了買一樣東西。”劉簡之微笑著說。


    “什麽東西?辣椒嗎?”孟詩鶴認真的問。


    “不是辣椒。”劉簡之說。


    “那是什麽?”


    “套。”劉簡之假裝一本正經地說。


    “我才不買那鬼東西呢,要買你自己買去。”孟詩鶴說,“要不我一會兒給你畫一個?”


    孟詩鶴忍不住笑起來。


    “行。那就畫一個吧!”劉簡之說。


    “想都別想!”孟詩鶴說。


    嘀嘀!


    安靜的街道上突然傳來汽車引擎聲。


    劉簡之朝窗外看去,一輛最新款的豐田aa型小汽車,慢慢停在了街道對麵。


    一個穿著日本憲兵軍服,肩扛少佐軍銜,帶著金絲眼鏡的帥氣軍人,在高橋太太低頭垂首的迎接下,從車裏走了出來,手上拎著幾個酒瓶。


    “高橋圭夫迴來了。”劉簡之說。


    “高橋少佐這麽早迴來,說明那些起事的官兵,都已經返迴營房了吧?”孟詩鶴說。


    “不僅如此。”劉簡之說。“有幾十個帶頭起事的軍官,已經被捕,我猜,最後被判處死刑的軍官,應該不會少於15個人。”


    “真是活該。”孟詩鶴說。


    “依我看,日本軍人內訌,不是什麽壞事!”劉簡之說。“如果他們打起內戰,就不會對中國起歪念了!”


    “我看你是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孟詩鶴說。


    劉簡之的廚藝算不得高超,勉強合格而已。但今天孟詩鶴吃的特別舒心。


    “好久沒吃過這麽美味的臭魚了。”盤腿坐在矮腳餐桌旁邊的孟詩鶴感歎地說。


    “真心話嗎?”劉簡之放下筷子,溫柔地看著孟詩鶴。


    “當然是真心話。”孟詩鶴說著,端起酒杯說,“謝謝你,簡之。”


    “生日快樂!”


    劉簡之和孟詩鶴同時端起酒杯,一幹而盡。


    孟詩鶴放下酒杯,突然想哭,想流淚。


    不是因為劉簡之,是因為孟詩鶴聽不到父母的生日祝福。而她,也不能祝福母親生日快樂。


    孟詩鶴如今身為戰略特工,底蘊卻仍然隻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學生。


    孟詩鶴跟母親同一天過生日。


    劉簡之不知道如何安慰孟詩鶴。突然心生懊惱,應該讓孟詩鶴把母親的肖像畫再多擺放幾天。


    就算高橋圭夫見到了孟詩鶴母親的肖像畫,也未必能辨認出畫上的女人,就是孟詩鶴的母親。


    但是,劉簡之知道,越是安慰,孟詩鶴就會越難過。


    “他媽的,楊顯程!”劉簡之心裏罵道。“你派誰不好,偏偏要派孟詩鶴!”


    劉簡之責怪楊顯程不該讓孟詩鶴參加特工組,不該讓孟詩鶴來日本,不該讓孟詩鶴羊入虎口。


    孟詩鶴隻適合在南京,做她父母親的乖乖女。


    “詩鶴,我有話問你。”


    “你想問什麽?”


    “你後悔來日本嗎?”


    “想聽真話?”


    “當然。”


    “後悔。來這閑了兩年,真……”


    “打擾了!”


    門外突然響起了高橋圭夫的聲音。


    “高橋圭夫!”


    劉簡之和孟詩鶴一起緊張起來。


    矮桌上還擺著南京菜呢。


    “打擾了!”


    高橋圭夫提高了聲音。


    劉簡之連忙放下筷子,起身朝門口走去。孟詩鶴立即端起裝魚的盤子,跑進廚房,把魚放進冰箱。又從垃圾桶裏撿起剛剛扔掉的壽司,擺在矮腳餐桌上。


    劉簡之把門打開,發現高橋圭夫穿著便裝,手裏拿著一瓶酒站在門外。


    “高橋君,快請進。”劉簡之說。


    高橋圭夫聳了聳鼻子。


    “什麽味道?又香又臭!”高橋圭夫問。


    “我喝了一點小酒。買迴來的壽司,好像不夠新鮮!”劉簡之說。


    “是嗎?”高橋圭夫又張開鼻翼,捕捉空氣中的氣味。


    劉簡之說的似乎不錯,空氣中的確有一種壽司輕微腐敗的氣味。


    “高橋君進屋喝一杯?”


    “我不進去了,佐藤君!這瓶酒送給你,朋友從滿洲帶迴的高粱酒,品質還不錯。”


    “高橋君不用這麽客氣。”劉簡之接過酒瓶說。


    高橋圭夫問:“不知道教塚本夫人畫畫的事情,美惠子考慮得怎麽樣了?”


    劉簡之迴頭叫道:“美惠子!”


    孟詩鶴應聲從膳室走了出來。


    “高橋少佐有話問你。”劉簡之對孟詩鶴說。


    “高橋君,什麽事?”


    “塚本大佐夫人跟您學畫的事情……”高橋圭夫說。


    “沒問題。”孟詩鶴說。“塚本夫人給的酬勞太有誘惑力了,讓我無法拒絕。這戒嚴令一撤銷,我就過去。”


    “戒嚴令已經撤銷了!”高橋圭夫高興地說。“謝謝美惠子!我這就打電話告訴塚本大佐和塚本夫人,說您明天就可以過去?”


    “好吧。”孟詩鶴說。


    高橋圭夫說著,向美惠子深深鞠了一躬。


    高橋圭夫再次聳聳鼻子,朝屋子裏瞥了一眼,又向劉簡之欠欠身,轉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劉簡之看著高橋圭夫漸漸走遠的背影,對孟詩鶴說:“這個高橋少佐,跟塚本大佐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也沒關係,我去就是。”孟詩鶴說。“高橋少佐怎麽老聳鼻子?”


    “我燒的魚太香了。”劉簡之說。


    “狗鼻子真靈。”孟詩鶴說。“高橋圭夫去過中國,說不定還吃過南京的臭桂魚。”


    “可他聞到的是臭壽司。”劉簡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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