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內的普通市民,似乎早已習慣了軍政高官被殺,一如往常地平靜。


    戒嚴區外,店鋪門前和馬路上的積雪被鏟除,人們該上班的上班,該開店營業的開店營業,該逛街的逛街,該看戲的看戲,總之一句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劉簡之進不去陸軍省,便駕駛著他那輛達塔桑12型汽車,從一條設有隔離帶的大馬路右轉,駛進一條整齊排列著幾十棟兩層樓的日式木屋組成的十幾米寬的街道。


    關東大地震後,東京蓋起了很多民居,大多是防地震傷害的木屋。


    劉簡之把車停在一家食品店鋪前,下車走進店鋪。


    “佐藤君,你好!”店老板見劉簡之進來,連忙上前招唿。“您要點什麽?”


    “打擾了。”劉簡之說,“老三樣。”


    “壽司、拉麵、天婦羅?”


    “是的。”


    “要多少?”


    “跟上次一樣。”


    “請您稍等!”


    過了一會兒,店老板把包裝好的壽司、拉麵和天婦羅遞給劉簡之。


    “佐藤君,天皇會怎麽處置起事軍,您知道嗎?”店老板問。


    “不知道。”劉簡之說。


    “我以為你們記者消息靈通,什麽都知道呢!”


    “我跟你一樣。”


    劉簡之拎著東西走出店門。


    他不愛吃這些東西,實在是不合口味。


    但劉簡之又不得不買。因為他想讓這條街上的人全都知道,他劉簡之是很愛吃這些東西的。


    劉簡之拉開車門,將一大包食品放在副駕駛座上,然後開車拐進一條小街。


    這條小街有個名字,叫富樂町。


    劉簡之在這富樂町,已經居住了30個月。左鄰右舍,沒有人不認識他這位東京廣播電台的著名記者,當然,他也認識小街上幾乎所有的人。


    在一棟有著鑄鐵欄杆的木屋小院前,劉簡之把車停住。


    這個木屋小院,就是劉簡之的家。


    劉簡之關掉汽車引擎,抽出車鑰匙,提起一大包食品,推門從車裏走出來。


    “打擾了,佐藤叔叔!”


    劉簡之聽見喊聲,循聲望去,隻見鄰居家八木太太的女兒的八木櫻子,正站在自家院子的圍欄邊,跟自己打招唿。


    八木櫻子15歲,長相不算特別漂亮,是那種麵型偏長,麵部輪廓平而纖瘦,一雙彎彎的大眼睛清澈明亮,鼻頭纖細,嘴巴較大,笑起來時會露出兩顆潔白的大門牙,甜美可愛的女生。


    八木櫻子的家與劉簡之的家之間,僅隔著一條兩米寬的過道。過道一頭通往小院背後的另一條小街。


    劉簡之選中這個地方,就因為遇到緊急情況時,可以多一條通道避敵。


    看見八木櫻子跟自己打招唿,劉簡之連忙認真迴應。


    “原來是櫻子小姐。這麽早就放學了?”劉簡之笑著問。


    劉簡之知道,櫻子在念中學。


    “我今天沒去學校。”櫻子微笑著說。


    “為什麽?”


    “老師說,今天東京不太平。”櫻子說。“佐藤叔叔,我們老師說的是真的嗎?”


    “你的老師說得對。”劉簡之微笑著說。“今天東京確實不太平,大街上全是軍人。昨天晚上,還響了槍。連坦克都上大街了。”


    “現在外麵沒事了吧?”櫻子又問。


    “唔,槍聲倒是停了。”


    “明天呢?我明天能上學嗎?”


    “誰知道今晚又會發生什麽事情呢?也許到了明天,還會戒嚴?”


    “會嗎?天皇也不出來說句話,讓那些士兵快迴軍營裏去。”


    劉簡之笑著說:“天皇說話,也不會跟你我說啊。”


    櫻子嘻嘻一笑。說:“我以為天皇有話,會先跟你們記者說呢。”


    “多聽廣播吧。”劉簡之說,“沒準兒什麽時候,天皇就出來講話了。”


    櫻子豁然開朗,眉毛一揚,“對呀,我聽收音機去。再見,佐藤叔叔!”


    八木櫻子朝劉簡之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屋去。


    劉簡之看著八木櫻子的背影消失不見,這才走上自家屋前的台階,推開家門,走進屋子。


    “我迴來啦!”


    聽出屋內沒有動靜,劉簡之反手拉上屋門,在玄關處脫了鞋子,大聲說道:“美惠子,我迴來啦,快出來接駕!”


    一個穿著一身臃腫和服的年輕女人,應聲從畫室裏迎了出來。


    女人伸手接過劉簡之手上接過買迴的一大包食品,又把劉簡之脫下的大衣,順手掛在衣架上。


    “美惠子,丈夫迴家,你該向我鞠躬施禮,就像街對麵的高橋太太一樣!”劉簡之一本正經地說。


    “你想得美!”女人的聲音清脆悅耳。“這是在家裏,是我的地盤!”


    劉簡之注視著年輕女人的臉。她的臉型很好看,輪廓很有肉感,眼尾上揚,有魅惑力。鼻梁雖不算高,但鼻頭精致,嘴巴小巧,唇形也很生動。


    但劉簡之皺了一下眉頭。


    劉簡之不滿意也不喜歡女人的這張臉。他也知道,女人同樣不喜歡不滿意他的臉。


    挑不出有什麽毛病,就是不喜歡,一百個不喜歡。


    總之,半斤八兩。


    “你發什麽神經?”女人被劉簡之看得不好意思,為掩飾心裏難過,轉身走進客廳,突又迴過頭來,問劉簡之:


    “外麵事態平息了嗎?”


    “沒有幾天時間,怕是平息不了。”劉簡之搖了搖頭說。“對於皇道派的叛亂,統製派應該不會容忍。隻是……現在統製派的手上,一下子調不出兵來。再說了,海軍那邊,也一定不會對皇道派無動於衷。”


    “你的意思,皇道派這次發難,將會以失敗收場?”女人給劉簡之沏了一杯茶,認真問道。


    “多半如此。”劉簡之說。


    “需要報告楊長官嗎?”女人問。


    “不用。”劉簡之說。“楊長官從公開報道就會知道東京發生了什麽。”


    “那我們就靜觀其變吧。”女人說。


    “你剛剛在做什麽?”劉簡之問。


    “除了畫畫,我還能幹什麽?”女人用自嘲的語氣說完,轉身走進畫室。


    劉簡之跟在女人身後,走進畫室。


    女人揭開覆在油畫上的蓋布,露出一幅40多歲女人的肖像油畫。


    見到這幅油畫,女人立即變得開心起來。


    “怎麽樣,佐藤彥二!我的畫技是不是愈發地突飛猛進了呀?”女人不無得意的問劉簡之。


    “畫技倒是不錯。不過……”


    “不過什麽?”女人有些意外和失望,期待中的誇獎並沒有出現。


    “你必須馬上把這幅畫銷毀掉!”劉簡之語氣肯定的說。


    “銷毀掉?”女人迴過頭,兩眼圓瞪,看著劉簡之。“彥二,你……你……你開玩笑的吧?”


    “我沒跟你開玩笑,孟……”佐藤彥二情急之下,差點叫出了“孟詩鶴”這個中國名字,連忙住了嘴。


    “劉簡之,你叫呀!叫我孟詩鶴呀!”女人突然開心起來。不僅大膽地叫了一迴“劉簡之”這個中國名字,聲音還比平時高了八度,末了還來了一句“什麽佐藤彥二彥三的,難聽死了。”


    “噓!”


    劉簡之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女人噤聲。隨後不放心地走出畫室,透過門縫朝街道對麵望了望。見沒有什麽動靜,這才重新走迴畫室,認真地對孟詩鶴說,“美惠子,夫人,太太,我們現在是在日本,時時刻刻都別忘了你的身份。”


    劉簡之頓了頓,接著說道,“你在東京畫你媽媽的畫像,讓別人看見,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也會給你在南京的父母帶來危險。趕緊銷毀掉!”


    淚珠一下子從女人的眼眶裏大粒大粒地滾落出來。


    “我想媽媽了嘛!簡之,明天,明天再銷毀掉,好不好嘛?”孟詩鶴說。


    孟詩鶴當然明白家裏有一幅母親肖像畫會很危險,但她控製不住對母親的思念。


    看著孟詩鶴流淚的樣子,劉簡之突然就心軟了。


    “好吧。”劉簡之一邊輕輕抹去孟詩鶴臉頰上的淚痕,一邊溫柔的說。


    孟詩鶴破涕為笑,扯過蓋布蓋好母親的肖像畫,轉身擁抱了劉簡之一下,還給了劉簡之一個吻。


    “我給你做飯去。”孟詩鶴鬆開劉簡之。


    “我跟你一起做。”劉簡之說。


    “你不能。”孟詩鶴說。“你別犯跟我一樣的錯。”


    “犯錯?”劉簡之疑惑地問,“犯了什麽錯?”


    “你見過哪個結了婚的日本男人下廚做飯?尤其是像你這樣的東京廣播電台的新聞部主任?再說,身上有了油煙味,會被人聞出來的。”


    “那就隻能辛苦你美惠子了。”


    “來東京兩年多了,這是你第一次說我辛苦。劉……佐藤君,咱們倆可說好了,等完成任務迴中國去,你要給我做十年飯。”


    “為什麽是十年?”


    “十年隻是預估!”孟詩鶴說,“興許二十年呢!”


    孟詩鶴邊說邊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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