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武帝親書的信上, 所提「留質子一命」,沈鄴倒覺得可笑, 一朝戰敗, 將嫡子送去當質子,害得兒子受盡恥辱。如今甘願為了那秦王割地, 對這個兒子卻隻有一句無甚用的嘴上功夫。


    沈鄴目光定在質子身上, 這個少年, 他看了數年仍看不清。


    這般人, 他是決計不會放迴北襄, 至於質子的生死,他原也不在意,隻要吊著質子那口氣便罷了。


    到底是北襄的嫡皇子, 若真死在南昭, 保不齊武帝那個瘋子會做出什麽不顧後果的舉動。


    少頃,他又看了太子一眼。


    這是他的兒子,心思城府自然也承了他, 麵上光風霽月, 世人贈之美譽, 道其仁厚寬厚, 可骨子裏的涼薄盡隨了他。


    便連他也不知, 朝中到底都是哪些人已投入太子麾下。


    許汲立下大功,他還未下封賞,原以為太子會沉不住氣,如今看來,太子倒比他還坐得住。


    沈鄴眼瞳深眯,略過一眾大臣看向鄭先其。


    宴會整一個半時辰,觥籌交錯之下,此人卻始終低著頭,舉杯自飲。


    他扯唇,笑意不達眼底,「鄭卿可是興致不高?」


    鄭先其垂首作揖,「並無。」


    「那為何不願抬頭呢?」


    朝臣皆靜,再次思量陛下所想。


    到底是提拔、器重鄭家,亦或是先抬舉,再扣殺?


    鄭先其眉峰動了動,作惶恐狀:「臣不敢,昨日歸家,太高興了些,不慎磕到了臉,因此不敢直視君顏。」


    到底是不敢直視君顏,還是不敢直視故人顏?


    沈鄴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淡笑,「無礙。」轉而又道,「朕聞鄭卿膝下有一獨子。」


    鄭先其依舊恭敬垂首應是。


    「可在席下?」


    「在。」


    「上前來。」


    話音落下,便有一位穿了牙白色繡金長袍的郎君走上前來。


    那郎君腰間綴著金邊兒,其上掛著一個像是女兒家才有的荷包,五官英挺分明,臉如冠玉,卻一副放蕩不羈模樣。


    「臣鄭俞淮拜見陛下。」


    沈鄴問:「年歲幾何,在何處當差?」


    那郎君黑發沒有束起,瞧著是尚未及冠之齡,故而有此一問。


    「迴陛下,臣歲十九,並無差事。」


    沈鄴意味深長的笑著:「可有婚配?」


    「沒有。」


    「既如此,」沈鄴長眉攏起,似在思忖,「朕便做主為你賜婚如何?」


    鄭俞淮勾唇笑了:「不知是哪家女郎?」


    此言一出,席宴上的女郎們恨不得將頭低至塵埃中,皆低眉斂目,將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這鄭郎君年近弱冠卻無功名加身也便罷了,至京城不過數日,整日流連於坊市,其風流成性、不務正業的名聲市井盛傳,縱他生的俊美異常,世家貴女卻無一人情願嫁他。


    陛下道:「華清的女兒,穆家女郎。」


    華清,乃是穆國公之名,他膝下隻有一子一女,庶長子鎮守在邊關,那陛下口中的穆女郎正是穆晚頤。


    話音落下,滿堂譁然。


    穆女郎倏然站起身,皇後又道「不可」。


    席下太子端坐,垂眸不語,燭火勾勒的的側顏輪廓稜角分明,冷峻矜然。


    ......


    宴上陛下的話,掀起了巨濤,穆府不願嫡女嫁一個一無是處的郎君,穆娘子本人當場跪地求陛下收迴成命,連同皇後也在旁求情。


    鄭郎君風流雖人盡皆知,可如此放到檯麵上,當真是將鄭中領軍的臉麵攆到地上踩。


    陛下本是隨口一提,見此竟立時下了聖旨,責其待鄭郎君及冠之後便成婚。


    一時眾臣皆道陛下抬舉鄭家,祝賀新喜之聲不絕。


    亥時二刻,陛下醉酒,先行迴了太極殿,走時命人好生將使臣送迴宮外驛站。


    亥時三刻,驟然落雨,臣子攜女眷們歸家。


    江遇宛以「思念姨母」為由,留在了宮中。


    夜風寒涼,雨勢有漸大之意,各宮自派了轎攆來接。


    碧霄宮的人不知郡主也在,隻派了一頂轎子,一等女侍代亦又連忙迴去傳信。


    淑妃本要與她在此一起等著,奈何江遇宛看出淑妃著實心神不佳,再聯想到那宴中的鄭中領軍,心下明了幾分,好說歹說先將淑妃勸了迴去。


    待送走淑妃,江遇宛被人安置在偏殿中,她立在紅木支摘窗旁,百無聊賴的望著窗外,卻意外看見一道眼熟的身影。


    滿園盛開的合歡花飄零,那人踏過碎花,立在一頂轎子前,少頃躬身跪在了地上。


    江遇宛覆在兜風上的手,猛然收緊。


    隔著重重雨幕,她看見有人從他背上踩過,上了轎子。


    陛下防他防得緊,使臣連同北襄來的人被安排住在驛站,現下皆已經被送出宮,倒又給了欺辱他的人機會。


    那個人會是誰?


    二皇子沈清遠嗎?


    賢妃已死,嶺南魏氏勢弱,陛下先前因賢妃之事斥他忤逆,罰了緊閉,他怎麽還是如此猖狂?


    此時距散宴已經過了一刻鍾,他公然與質子同留在此,即便是為適才辱他之舉,也不必留到現在,當著一幹人等的麵豈非更好?


    除非,他同路無殊說了什麽。


    可使臣言之質子不過武帝棄子,路無殊已行至絕境,還有什麽可利用的?<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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