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三點三十分,我在公安分局的刑偵支隊枯坐了一小時四十七分鍾,終於等到了警察王小山。他是蘇亞自殺案的負責人。


    他告訴我,本來像一般自殺的案子,派出所處理一下就可以了。但是蘇亞的父母反應非常激烈,他們認為自己的女兒絕對不可能自殺。因為蘇亞的事業非常成功,是一家圖書出版公司的副總經理,也是出資人之一。公司的經營狀況近來正在上升期,還有可能被收購上市。蘇亞雖然年齡不小了,還是單身,但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談過戀愛,連安排的相親也從來不去,可以說,不會遭到失戀的打擊。她的健康狀況也非常好,除了小時候割過盲腸,成年後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體檢都一切正常。要說抑鬱症的話,隻是前一段工作比較疲勞,睡眠差一些,醫院診斷也隻是輕度抑鬱。


    五月一日長假之前,蘇亞剛剛安頓好公司的事務,打算給自己放假修整一段時間,去哪裏度個假。還查詢過一些旅行團的資料,像巴厘島、希臘之類的。


    五月十六日上午七點二十分,蘇懷遠和齊秀珍出門買菜,經過女兒的公寓前。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天的早晨,上海虹橋地區的羅馬庭院裏,大多數車輛還停在車位上。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天使雕像的噴泉每十五分鍾湧出一片水花,在晨曦中閃閃發光。穿著藏青製服的保安相互敬禮,換崗。大道兩邊成排的棕櫚樹在微風中像一幅靜止的畫麵。


    羅馬庭院擁有七十六棟聯排別墅,和兩棟三十三層的酒店式公寓。前些年,蘇亞為他們在這裏買了一棟別墅,又給自己買了一套公寓。兩處步行隻需要十五分鍾。蘇亞說,她更喜歡每天有人打掃、洗衣的公寓。不過她總是把別克停在別墅的車庫裏,說這樣可以強迫自己每天走一走路,還可以一早一晚順便看看父母有什麽需要。


    蘇懷遠和齊秀珍出門之前,特意看了看車庫,別克還停在裏麵,說明女兒還在家裏沒出門。難得她願意放一個長假,已經連著休息了兩周多,不像以前,半年也沒有一個休息日,蘇懷遠就想著,她這麽待在家裏,中午、晚上可以打電話叫她過來吃飯,可是早飯吃什麽呢?女兒從小就有早起的習慣,七點鍾就一定醒了。


    對於這類高檔住宅區,菜場總會有些遠。等到蘇懷遠端著豆漿、油條,齊秀珍提著一隻生鮮母雞、半斤草蝦、兩棵西蘭花迴到小區門口時,已經是八點十分。蘇懷遠提議,不如先把豆漿、油條給女兒送去當早飯。


    來到公寓大樓門口,坐電梯上二十九樓,來到二九〇三門口。齊秀珍按了幾次門鈴,沒人開。她對蘇懷遠說,可能女兒以為是打掃衛生的服務員提前來了,還沒穿好衣服,所以不開門。想打個電話讓她開門吧,老夫婦都沒有帶手機的習慣。


    於是蘇懷遠把豆漿鍋子放在地上,摸出鑰匙。蘇亞把公寓的大門和家門鑰匙複製過一套給他們,就是不常用,擰了幾次才打開。齊秀珍先走進去,把菜放在門廊地上。蘇懷遠跟在後麵,小心翼翼端著鍋子,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桌上有一堆沒拆的信。金魚在魚缸裏受了驚,拚命地遊。這時候,齊秀珍已經走到臥室的門口,叫了兩聲“蘇亞,爸爸媽媽來了”,就擰開門把推開門。等蘇懷遠跟過去,發現齊秀珍已經無聲無息地滑坐在地上。


    床,像一個已經平靜的水窪,黑紅色的液體已經凝結。米色的床頭櫃和台燈上濺著紅褐色的小點,像飛落在那裏已經睡著的小鳥。淡紫色的絲綢被褥非常平整。臥室是朝向西南的,這個時候還有些幽暗。晨曦從窗外照進來,給眼前的一切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光澤。蘇亞,穿著玫瑰花紋樣的真絲睡袍,半個身體沉沒在黑紅色的水窪中,長發披散在枕頭上,歪著頭,就像睡著了一樣。


    “是割腕自殺的嗎?”我問王小山。


    他聳聳肩,又撓撓鼻子,這才很為難地答道:“是割脖子。”


    蘇亞的左邊頸動脈上有一條很深的口子,一次成型。血就是從那裏噴濺出來,最後很快就流幹,蘇亞應該沒有受太多痛苦。從她右手垂落的位置和掉落的刀片來看,她應該是先把刀片放在床頭櫃上,最後一次捋平淡紫色的絲綢床鋪,然後平躺在床上,整理好自己的睡袍,右手從床頭櫃上拿起刀片,手臂環繞到左側耳邊,深吸一口氣,飛快而準確地插進了自己的頸動脈。


    可能一到兩分鍾後,隨著心跳的停止,她的肌肉就完全鬆弛下來,手臂垂落到前胸,手指自然鬆開,刀片滑落到身體左側的被褥上,沉沒到血泊裏。一到三個小時以後,肌肉收縮,關節僵硬,就保持了這個姿態。


    “噢。”我平淡地應了一聲,埋頭在本子上做筆記。


    王小山歪著頭看我,他問:“喂,你不怕嗎?女人能這樣用刀片割喉嚨,嘖嘖。”


    “怕什麽?我也能,女人就喜歡那麽割。”我故意擺出一副更冷靜的表情看著他,心中暗自發笑。


    他雖然穿著筆挺的製服,但因為活潑的小動作不斷,這套製服在他身上,每一寸都好像捋不平似的。他長著一對大大的瞌睡眼,很愛笑,又努力把笑收迴去。頭發已經著意剪成很傳統的式樣,不幸因為他右邊頭頂多了一個旋,摘下帽子以後,一片頭發生生地翹著,活像卡通片裏的人物。就這麽站著說話短短的時間裏,他一直用左手捏著右手手腕,不時發出輕響,我敢斷定,他一定有打遊戲到深夜的愛好。我還敢打賭,他的年紀一定沒我大。


    在蘇懷遠和齊秀珍的堅持下,案件上報到了分局刑偵中隊,年輕的警察王小山就這樣從派出所接手了這件案子。現場勘察、采指紋、查大樓進出記錄、查電話和電腦記錄,沒想到調查還沒完全展開,就已經找到了蘇亞自殺的遺言。


    王小山動作敏捷地坐到電腦前,對我招招手。我還沒坐穩,他就嫻熟地輸入了一個極長的域名,瀏覽器跳出一個頁麵,正是無涯社區,然後,點擊一個黑天使的圖標。“就是想讓你知道”,他打開的就是這個論壇!


    我今天剛好沒來得及上去看,原來第一頁多了那麽多新帖子。王小山的鼠標在網頁上轉了半個圈,打開了一個跟帖數已經達到一千九百四十三的帖子,樓主的id是“糖糖”。


    y,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沒有看上去那麽無所謂。


    我知道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我知道她年紀還小,所以時常有困惑要諮詢你這個大哥哥。你還告訴我,你們隻是網友而已,沒見過幾麵。


    可是,我就是受不了你沒事就趴在電腦上跟她聊天,受不了你們每天發短信,臨睡前還得說個“安”。她發了痘痘跟你講,跟男朋友吵架了跟你抱怨,要不要換新發型也跟你商量。


    你故意誇我善解人意,你故意說,我們之間的默契沒有別人能夠相比。你以前怎麽不這麽誇我呢。這麽誇又是為誰在誇呢。


    其實呢,要是我不知道也就好了。你說上海這麽大,她到哪裏去實習不好,偏偏到我工作的出版社實習,還主動要求分在我們編室。一天八小時在一起,聽到她手機響個不停。她一邊埋頭迴短信,一邊告訴我又是你的,向我展覽她手機裏有這麽多你的短信,讓我猜你手機裏有多少她的短信,還天真無邪地叫我“嫂子”。“嫂子”的手機安靜得像一隻蜘蛛,趴在皮包深處,想哭。


    說起來我也真沒出息。大半夜的,爬到網上來說這些事。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實在受不了。跟你說呢,我又實在覺得自己沒麵子,我們八年的感情,讓我開口說,我介意你的一個新網友嗎。還是在你特別指出“我們之間的默契沒人能比”之後嗎。


    你這是想逼我吧……逼我到實在受不了的那一天。


    發帖時間是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一日深夜十一點五十八分。後麵有各種安慰、開導的跟帖。


    這個論壇就是這點好,盡管每個發帖的人其實都是在自言自語,但是永遠有一批論壇成員熱烈地表示關懷,出主意、想對策,有的還表示願意在站內郵件裏聯係,大家約時間出來坐坐,陪她說話。樓主一般也會愉快地表示迴應和感謝。


    越過他們之間的交談,“糖糖”下一個自言自語的發言是在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淩晨零點二十二分。


    你說,那好吧。


    當我提出分手,你迴答得那麽迅速,就好像早就等待著這一刻似的。


    平安夜。你還記得嗎,我們在一九九四年校園的平安夜舞會上開始,現在,我們在九年後的同一個夜晚結束。今年年初的時候,老同學聚會,他們還在催我們說,八年抗戰都過了,你們這對金童玉女還在等什麽呀?那時候,我們兩個還商量著,打算在明年春節舉行婚禮。


    可是一切就這麽結束了,迅速得讓人來不及眨一下眼睛。


    是我們九年的感情原來竟然脆弱到這種程度,還是你的心,早就已經不在我這裏。


    你說想不到我這麽小心眼。你說,我限製了你正常社交的自由。你說,我介意的不是你對我的感情變少了,因為事實上沒有少,她跟我完全是兩碼事,我介意的是我的自尊心。你說,我隻關心自己的感受,從來不考慮你的。


    這就是你對我的判決,一個分手的判決嗎?


    於是我問你,那麽,你關心過我的感受嗎?我們氣鼓鼓地相對,這聽起來就像一句迴擊的話。其實不是,我是認真的,我希望你想一想。親愛的y,我想讓你知道,過去的半年裏,我忍耐著多大的痛苦,強裝沒事人一樣跟你們兩個說笑。我想讓你知道,你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我的新發型、新外套,有沒有用唇彩,但是你能說出她臉上有幾個新痘痘。我想讓你知道,主動跟你提出分手,不是為了表示我有多了不起,隻是想停止我的痛苦。


    我當時對你說的是,要是你們繼續這樣交往下去,我們兩個就分手吧。


    你並不是沒有選擇的,你選擇了她。


    也許,當我轉身離開後,你就急不可耐地發短信給她,然後跑去跟她見麵,共度這個平安夜。我祝你們幸福。


    之後,帖子沉沒了三年,直到二〇〇六年四月九日夜晚二十二點三十二分,“糖糖”又自己找出了這個帖子,在五十六樓上重新發言。


    其實我是騙人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工作。


    其實我很沒出息。我想你,y,想得每寸骨頭都在疼。


    我辭職了。我開了公司,兩年了。公司做得很好,很忙。忙,很好,因為我不想給自己時間去想你。


    結果,我還是想你。


    緊接著是五月二日中午十一點零五分。


    我好像已經死了。


    我的心不會笑了,沒有特別的期待。這一天和下一天沒有差別。


    多想再迴到你身邊,y,哪怕一個月也好。


    這個題為“其實……我很介意”的帖子,我某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深挖陳帖,曾經翻到過,不過看了也就忘了。今年四月,我看見它忽然浮起來了兩次,因為上班忙得像條狗,帖子頁數又增加到十五頁之多,就沒翻下去看。


    現在已經是第六頁頁尾,王小山看我基本也知道大概了,就沒耐心一頁頁陪我看,直接點擊打開了第十五頁。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點零七分,不知怎的,“糖糖”忽然決定約見她的前男友,興許是整整七年都沒有忘情吧。


    y,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了。你的手機號碼竟然沒變。真好。


    我說,我想跟你見一麵。


    你似乎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迴答說,那就過完長假以後吧。


    這樣的迴答,很像是麵對一件公事,長假以後吧。長假當然是要留給家人、戀人的。


    我說,那好吧。我又補充了一句,你願意自己來也行,願意跟她一起來也行。


    “看這裏。”王小山的鼠標指針和左手一起點到了屏幕上。


    就在這個跟帖的六樓之下,出現了一個id叫作“蘇亞”的跟帖,時間是五月十五日傍晚六點三十二分。


    y,今天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那麽親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沒有顧及到我的感受。或者,你們就是故意想讓我知道,你們在一起有多麽幸福,我是多麽多餘,多麽可笑,多麽可悲!


    所以,我決定用刀片和鮮血,讓你們永遠記住我,時時刻刻感覺我在你們身邊。


    我已經決定結束我的生命,這是你們的錯。


    其實這一切都可以不用發生的。y,隻要你還念一點舊情,一個人來見我又能怎樣?或者,你們稍稍對我有一點負疚之心,兩個人表現得不要這麽張揚,要親熱可以迴家去親熱。你們隻知道自己的幸福,你們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這麽痛,卻無法說出來!


    “刀片和鮮血”,我看著這個詞,吐了吐舌頭。


    王小山說:“看見了吧,這就是遺言!”


    我問:“你是說,這個糖糖就是自殺的蘇亞?”


    王小山笑嗬嗬地瞟了我一眼。我仿佛看見他大腦裏在琢磨,我問這個問題究竟是因為太笨,還是太聰明。最後他為了保險起見,選擇了後者,不懼麻煩地從頭跟我解釋道:“這個帖子是我們在蘇亞電腦的上網記錄裏找到的,而且幾乎每頁都有。蘇亞跟前男友是大學同學,總共戀愛九年,分手了將近七年,這些情況我們從蘇亞的父母那裏得到了證實,分手的年份也是對應的。最重要的是,蘇亞在她發的最後一個帖子裏,用了她的真名。這就說明了,在自殺前,她已經決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帖子就是她寫的。”


    那麽在之前漫長的七年裏,她寫這個帖子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猜想,“糖糖”很可能是一個隻有兩人知道的昵稱。當年,注冊這個id的時候,她可能就在想,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暗號。以後無論哪一天的哪一分鍾,隻要y再次想起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無聊或寂寞中把“糖糖”這兩個字輸入google,沒準就能看到這個帖子。她就是想讓他知道,並且隻是想讓他知道。可是七年二千五百多天一百八十多萬分鍾裏,他始終沒有做過這個動作。


    最後,她發現,她終於隻剩下“蘇亞”這個名字了。她也終於隻剩下自殺這個方式,來讓他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


    二


    如果我有一把刀片。


    我能不能用右手拈起它,就一下,毫不發抖地插入自己的左側頸動脈呢?如果我有一把刀片,我想,如果有得選擇,我還是寧願拿著刀片朝向別人。比如說,用來劃破別人的臉。而且要幹就要幹得漂亮,迅速而巧妙,就像匯洋商廈裏那個神秘的兇手一樣,造成一個驚悚的謎團般的現場。讓上海地區所有十五到四十五歲的女士都不敢去咖啡吧,十天後仍有人在大驚小怪地議論這個事件,這才牛呢!


    想起上午看到網頁上說,匯洋商廈的那個案子已經被警方暫時下結論為:“可能是一起沒有鎖定對象的案件”,兇手有所準備,然後等待合適的人出現,實施犯罪行為。


    於是就有心理學家跳出來說,幾十年來,國內不乏類似的案件,比如騎在摩托車上,拿個榔頭敲破路人的腦袋,或者拿著注射針筒在廣場的人群中一陣亂紮,其實就是為了引起公眾對他們的關注,宣泄自己受到漠視的痛苦。這樣的兇手一般故意選取公眾聚集的場合,沒有特定對象,連續作案。


    因為這種說法,匯洋商廈咖啡吧的生意頓時減少了十分之九。好事者拍下照片貼到網上——空蕩蕩的座位間,隻有兩位須麵男士一南一北坐著。


    如果我有一把刀片。如果我就是那個兇手。


    走在陽光普照的中央大廳裏,不動聲色地朝一個坐在咖啡吧邊緣的女士臉頰上來一刀。那實在是太容易了。張約以為他坐在徐鳴之的右側,也就是靠近咖啡吧的一側,就是非常紳士地坐在“外側”。其實,徐鳴之坐的才是真正的“外側”,隻有一道十五公分的花架作為與大廳的屏障,任何一個路人,走得趨近些,衣擺就可以擦過她的左邊麵頰。


    我想象著如何實施這個計劃。我隻需要穿一件帶兩隻口袋的薄外套。最近的氣候簡直太適宜這種裝束了,男裝和女裝都有這種基本款式。我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右手的三隻手指間攥著一枚薄薄的刀片,刀鋒透過口袋下側已經劃破的小口子留在外麵。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大多數人就算朝夕相處,也未必能說出對方外衣的口袋上究竟有沒有口子,更不用說是路上擦肩而過了。


    現在,讓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手肘一定要放鬆,就像兩隻手隻是隨意地插在口袋裏。除了那三隻手指,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放鬆。必須保持不算太慢的步速,因為腳步的加速度也是刀片的重要助力之一。眼角確定她所在的位置,微微調整腳下的路線,假裝要讓開另外兩個行人那樣,不得不非常貼近地在她身邊一掠而過。


    這時候,藏在口袋裏的右手手腕稍稍旋轉,加上步伐本身的速度,留在口袋外麵的刀片已經足以完成一個夠深夠大的口子。外人看起來,隻是我的衣擺飄過她的發際。然後,我隻需要輕輕鬆開三個手指,借助剛剛劃過肌膚的摩擦力,刀片自然會從口袋外麵掉落下來。這麽大的空間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麽細小的東西掉落的軌跡或聲響,有錄像也未必能攝錄到這樣的細節,況且還是在我身體遮住的一部分陰影中。


    我隻管繼續往前走,不要讓自己的步伐有些微混亂。我可以加快一些腳步,甚至放慢一些。這會兒,她應該已經開始尖叫了。原來走在我周圍的人群向她圍過去。我也大可以靠過去幾步看看熱鬧,然後再裝作不感興趣地提前離開。或者,我就裝作特別清高的樣子,完全不理會人群的興奮,皺起眉毛更快地離開。


    真是太簡單了,簡直比偷一個錢包的技術含量還低。


    我疏忽了。我應該還要準備一副手套。最好是很薄又不會打滑的外科手套,別的也行,注意不能太厚,否則塞在春裝的口袋裏會很明顯。我可以在口袋裏把手袋戴上、脫下,這樣刀片上就不會留下指紋。


    我這麽想著,就自然而然地從王小山手裏拿過鼠標,點擊無涯新聞,繼續看上午被打斷的內容。至於我當時究竟是摸到王小山的手背,抬起他的手掌,輕輕將鼠標從底下抽出來,還是用力掰開他的手指,把鼠標奪過來,我是完全不記得了。這完全是一個不經大腦的下意識行動。


    網站的專題裏,居然還有知情人爆料了警方的調查。


    據說警察接到報案電話,飛快趕到現場。在徐鳴之坐過的沙發座左側的花架裏,粉白、粉紅、深紅的石竹花之間,他們找到了一枚薄薄的男用雙麵剃須刀片,刀麵上有dorco的商標字體,上麵還沾著血跡。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花叢和剃須刀之間的血跡,也是石竹的自然色澤而已。刀片的清晰大圖被一並發到了網上,當然不是待在證物櫃裏的那枚,應該取自一張廣告圖片,刀片邊上還有一個五片裝的包裝盒。


    匯洋商廈有監視錄像。中央大廳的錄像頭分別安在六座立柱的頂端。可惜大廳實在過分寬闊,立柱位於四周,而咖啡吧位於大廳的正中間,恰好成了一個所有錄像頭都拍攝不到的盲區。這些錄像唯一能夠起到的作用是,通過二號、四號、六號錄像頭的圖像對照,可以判斷出哪些路人曾經過咖啡吧附近。可是當天大廳裏的人實在太多了,案發的具體時刻當事人也未必說得非常準確,如果按照前後誤差五分鍾來統計,有嫌疑的人足足有五十個不止。這還不包括經過一號、三號錄像頭,同樣繞過咖啡吧一側,從六號錄像頭走出畫麵的人。


    在案件的調查上,警方花了非常大的精力。他們從錄像上截取了八十二個人的圖像,當然是比較模糊的側影之類,半數以上還戴著帽子或墨鏡,也難怪,那天下午陽光確實強烈。警方綜合了目擊者的辨認,最後確定,那個時刻經過那個位置的人,可能有五十一個。他們拿了這些照片,再來找張約,希望他能指出其中有沒有他以前熟悉的人。


    例如,編號〇一二,男,六十到六十五歲,穿米色夾克,駝背,頭發花白。編號〇一三,男,三十到四十歲,淺藍色運動衫,瘦高。編號〇一五,男,三十到四十歲,橙色短袖衫,微胖。編號〇二六,女,三十五到四十歲,短發,粉紫色連衣裙,配白色小外套。編號〇二九,女,三十到三十五歲,長發微卷,帶絲質披肩的黑色緊身裙,個子高。編號〇三二,女,三十到三十五歲,長直發,杏紅色寬鬆套裝,中等個頭……


    張約的喉結上下動了兩下,搖了搖頭,把一遝照片推迴到桌子那頭。


    三


    五月二十五日傍晚五點三十分,我跟著王小山一起來到羅馬庭院。王小山從保安那裏拿來鑰匙,打開了蘇亞公寓的門。


    在門外,我就聞到了一股鐵鏽的氣息。據王小山說,他沒聞到什麽,但這有可能是血液的氣味。雖然已經清理過,這裏畢竟流過四公斤的血,還在房間裏整整停留了二十幾個小時。所以在開門的一刹那,其實我已經後悔了。我明顯地感覺到一股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掠過我的身邊,飛快地逃逸到外麵的走廊上去了。


    真是鬼使神差,難道我還嫌工作得不夠嘔心瀝血,居然主動要求跟著王小山來勘察現場?也許,是因為我對蘇亞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感和好奇心。


    三十五歲的“敗犬女”,事業成功,資產不菲。照片上的她一頭柔順的披肩長發。一雙少女般的圓眼睛,這讓她無論是笑還是沉默,都帶著一絲像是驚訝的表情。茂密的眉毛,心型小臉,唇邊深深的笑紋。美麗得像一枚春天的果實。我想象著她的y喚她作“糖糖”,實在是貼切不過的昵稱。


    沒錯,她就屬於我崇拜的那種女人,美麗而聰明,心裏自有一套主張,跟盧天嵐是一類的。她笑得這麽自信,她的頭發那麽貼服筆直,盧天嵐的也是,我的頭發卻天生又卷又蓬鬆,怎麽也弄不好。唉,難道能幹的女人,連頭發也眷顧她們?


    “喂喂!你別亂摸!”王小山一聲大叫。我剛剛捧起床頭櫃上的一幀照片在研究,嚇得差點把鏡框給摔了。


    鬼使神差的人還不止我一個。聽說分局領導早就讓結案了,可是王小山每天一下班就來這兒報到。按他的說法是:“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哪兒呢?哪兒呢?”


    除了屍體、血床和證物,現場還保持著原樣。蘇亞的公寓沒有任何闖入的痕跡,門鎖完好,現金和首飾都在書房的抽屜裏。書桌上的手提電腦處於休眠狀態,保護屏靜靜閃著各種圖案。臥室沒拉窗簾。梳妝台上的護膚品有點亂,這也是正常的。臥室除了通往主臥衛生間的門以外,還有一扇專門通往衣帽間的門。這扇門打開著。


    按照屍體的情況判斷,死亡的時間應該在五月十五日傍晚。


    根據對公寓大樓保安的調查,五月十五日中午十一點五十分左右,有一個必勝客的外送人員上過二十九樓,說是給蘇亞送外賣的,一個九寸裝的海鮮至尊披薩。五分鍾左右就下來了。警方詢問了附近的必勝客,確認了這一事實。


    因為很多溫州人投資了羅馬庭院的房產,二十九樓的住戶很少。當天除了送外賣的,就根本就沒有其他人上下過二十九樓。下午兩點三十分左右,蘇亞自己出去過一次,五點三十分左右迴來。電梯間的錄像也證明了這一點。


    估計迴來後不久,她就洗澡、吹幹頭發,換上睡衣,準備好刀片,切開了自己的頸動脈。


    蘇亞公寓的座機很少使用,隻有跟父母別墅的電話往來。


    手機記錄顯示,五月一日前,她的電話往來非常頻繁,每天通話在三十次以上。自從五月一日以後,接聽的電話就變得非常少,可能是經常關機。更沒有什麽打出去的。與她通話的人,大部分是工作關係,也偶有幾位閨密,短信也是如此。五月十五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有過一個座機號碼來電,徐匯區的字頭,通話了四十三秒。


    因為遺言找到了,警方也就認為,沒有必要再投入警力作進一步調查了,調查社會關係畢竟太耗費警力。另一方麵,當然是因為電梯錄像已經表明得很清晰,當天傍晚,根本就沒有人去過蘇亞的公寓,難道這樣還可能是謀殺?


    我彎下腰,埋著頭,開始翻騰每個房間的垃圾筒。王小山一看我這樣就樂了,他說:“推理小說看多了是吧?打算先查垃圾?我還不知道這一招嗎?


    當初的現場就沒有一絲垃圾,應該是蘇亞兩點三十分出門的時候,一起帶到樓道的垃圾箱裏扔掉了。公寓裏連剩下的披薩也沒有找到,也許是蘇亞有潔癖,不吃前一頓剩下的食物。也許是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自己用不著再吃下一頓了。


    我了解一個人為什麽喜歡叫披薩當外賣。因為方便。它方便到可以完全不用沾汙任何盤碟碗筷,方便到可以不用在餐桌邊坐下。這樣你就不用擺好一整套餐具,卻得麵對一個人坐在餐桌上,獨自完成一個漫長、複雜而無稽的過程,並且不由自主地審視自己。它方便到甚至不需要改變唇齒咀嚼的方式,不用分辨,不用享受也不用冒險,這樣就等於幾乎省略了這個最重要的人生需求之一,同時省略了你自己的存在。


    想到這裏,我一頭衝進洗手間,帶上門。


    王小山在外麵喊:“不要摸,記住,不要摸任何東西!你要上廁所,可以到底樓的公用廁所嘛!唉,就是去客廳裏的那個也行嘛!”


    我在裏麵高聲答道:“要了解一個女人,就一定要觀察她的洗手間,你懂嗎?”


    過了一會兒,我跑出來,又轉身進了衣帽間。王小山已經把自己手上的手套摘下來,塞進我手裏:“好吧。摸吧。戴上摸吧。我敗給你了。”


    蘇亞的衣帽間有十五平米這麽大,鑲框的落地鏡子。分別安裝了鏡前燈和頂燈。左右兩排開放式的櫃櫥、衣架。中間的櫃子裏掛著一把壁球拍。六套不同顏色的壁球服整齊地疊放著。喜歡球類運動的人是一定需要搭檔的,隻有壁球,可以自己打,自己接。


    蘇亞喜歡溫暖的顏色。米白、橙黃、杏紅、湖綠,還有深淺不一的咖啡色係。宛如她的人,春天一樣和煦。款式偏寬鬆,麵料柔軟。鞋子大多是平跟和坡根。


    還看得出她是一個非常嚴謹的人。就像垃圾筒裏空無一物。各個房間的擺放簡略、整潔到不能再整理。梳妝台上,從護膚品到彩妝,每一件無一例外都是esteeuder。洗手間裏的卸妝乳和潔麵膏也是這個牌子的,除了洗麵台上方的櫃門裏多了一瓶用過一半的shisheido卸妝油。衣帽間更是齊整得驚人。左側的櫥櫃裏都是秋冬季節的服裝,右側都是春夏季節的。相同顏色的排列在一起,遠看宛如一個個色塊。


    唯獨有一套衣裳違反了這個規律,掛在最靠門的這邊。杏紅色的寬鬆套裝,手肘和腿臀部分有些褶皺。也許是因為穿過了,打算拿去幹洗,被暫時掛在這個位置的。


    我拿起這套衣裳,在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王小山咬著手指瞪著我,他說:“小姐,你不要搞錯了,這裏不是專賣店啊!”我拉起外套右側的衣擺給他看。這麽一抻拉,在勻淨的燈光下,右邊口袋底部的一個小口子就很明顯了。口子的邊緣非常齊整,像是被利器割破的。


    “這是她不小心在哪裏蹭破的吧……”王小山說,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口氣已經變得猶疑,似乎也想到了什麽。


    其實,我並不是無意中發現這個口子的。我先在主臥的洗手間裏發現了一個空盒子,火柴盒大小,盒蓋打開著,藍白相間,上麵印著dorco的字樣,就擱在放刷牙杯的玻璃橫隔架上。它正好和網上的照片一模一樣,五枚刀片裝的紙盒,裏麵應該是一種鋒利的雙麵男用剃須刀片,刀麵上應該也印著dorco的字樣。這是一種韓國刀片,還沒正式進口到中國,也就是說,至少人們不能從超市隨便買到一大堆這種刀片。


    王小山告訴我,蘇亞自殺用的刀片就是這種,應該就是從這個盒子裏取出來的。


    可是,並不等於她隻能用這種刀片自殺。


    已經將近六點三十分,外麵的天全黑了。關上衣帽間的燈,迴到臥室,打開臥室的頂燈。窗外的燈火正次第亮起,正對麵的那家人正圍坐在桌邊吃飯,客廳裏的情景清晰可見。右側的那家,保姆還在廚房忙碌,孩子在看卡通片。


    我們兩個就這樣站在蘇亞的臥室裏,望著窗外。背後,床架空空蕩蕩,牆上還留著褐色的斑點。王小山忽然說:“如果是她,你猜,張約看見她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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