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塊厚重的黑色綢緞,嚴嚴實實地籠罩著這片山林。


    萬籟俱寂中,唯有寒風在林間唿嘯穿梭,發出陣陣嗚咽。


    劉三炮坐在篝火旁,火星時不時地跳躍而起,映照著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


    他微微仰起頭,輕輕哼起了一段順口溜:


    “黑風寨裏黑旗揚,嘍囉吆喝震山梁。


    狼牙幫眾目露光,密林穿梭覓食忙。


    雪豹盟聚寒嶺旁,踏雪無痕本領強。


    飛鷹會在雲天翔,俯瞰山川尋寶藏。”


    “三哥,你這唱的什麽曲兒呢?”林川問道。


    劉三炮笑了笑:“曲兒?嘿嘿,我唱的是興安嶺四大綹子啊……”


    “四大綹子?哪四個?”


    “黑風寨、狼牙幫、雪豹盟、飛鷹會。”


    “你之前在哪個綹子裏?”


    “雪豹盟。”


    “三哥。”林川往劉三炮跟前湊了湊,“為啥叫綹子?”


    “為啥叫綹子?”劉三炮一愣,笑道,“嘿,這遠東太冷啦,冬天防止槍口結冰,都用根木塞子,把槍口堵上,這木塞子上麵綁根繩兒,大老遠的,就像一根根綹子,就這麽叫起來的。”


    “真的假的?”林川有些懷疑,“怎麽聽著像忽悠呢?”


    “我忽悠你幹嘛?真的。”


    “三哥,給我講講你當綹子的故事唄。”


    “那有啥可講的?又不是什麽光彩事兒,現在都新社會了。”


    “上次來順哥講過一點,說什麽四梁……什麽來著?”


    “你說四梁八柱啊?那裏邊門道可多了……得先從民國初年說起,當時關東大地遍地起局,各山頭綹子數不勝數,到了抗戰那會兒,光是兩千裏興安嶺上,叫得上名的綹子就有三百多個……”


    “這麽多?”


    “嗯。這綹子一多,難免亂。後來就慢慢定了個規矩,叫四梁八柱。不過在吉省南部和遼省,四梁八柱是十二個人,咱們這兒,就是八個人。”


    “哪八個?”


    “裏四梁,翻跺、炮頭、糧台、水香;外四梁,秧子房、花舌子、插千的、字匠……”


    夜已深了。


    許多往事,都已消散在歲月的長河裏。


    當年,劉三炮身為裏四梁的“炮頭”,地位雖不及“翻跺”,卻是掌握著槍炮實力的二當家。


    他不僅本領高強,那一手神槍絕技讓弟兄們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人更是公平仗義,對待手下的兄弟一視同仁,從不偏袒。在幾百名弟兄裏麵威望極高,隻要他振臂一唿,應者雲集。


    後來,抗聯專門派人拜山,來到雪豹盟。他們言辭懇切,曉以民族大義,講述著國家正麵臨的生死存亡,勸雪豹盟加入抗日陣營,為保衛家園、抗擊外敵貢獻力量。


    而與此同時,日偽政府也嗅到了雪豹盟的勢力,妄圖將其拉攏為己用,派人上山,許以高官厚祿、金銀財寶。


    這一來二去,雪豹盟內部逐漸起了爭執,兄弟們分成了兩派。


    跟隨劉三炮的一派,被抗聯的愛國情懷所打動,認為應當挺身而出,抵禦外敵;


    而刀麻子為首的另一派,卻被日偽政府的糖衣炮彈所迷惑,或是貪戀那一時的富貴,或是畏懼日偽的勢力,主張靜觀時局,再做決斷。


    “說白了,就是想當牆頭草!”


    劉三炮講到這裏,狠狠地歎了口氣,“其實在那個年代,多少人都想當牆頭草,也不隻是他們……沒辦法,看不到頭啊,誰也不知道好日子什麽時候才會來,萬一到死都見不著呢?想保存實力,靜觀其變,這個想法,我也不怪他們……”


    林川沉默著。


    他沒有經曆那個年代,隻知道那個年代難,很難,特別難,可究竟有多難,沒有親曆過,僅憑想象,又怎能有切身的體會……


    那是華夏民族最黑暗、最危險的時刻,那些隻有一二十歲的年輕人,究竟是怎樣的信念在支撐著他們,讓他們如此堅定地相信,曙光就在前方?


    “我真的不怪他們……”


    劉三炮紅了眼圈,“當初鬼子圍剿,好多人都怕,誰不怕啊,我也不是鐵打的,我心裏也怕……可是怕就投降嗎?那他娘的是狗日的畜生!沒有退路啦,不拚就是死……我的弟兄被炮彈炸斷了腿,我抱著他半截身子,腸子流出來,我兩隻手滿地劃拉,兜不起來啊,他在我懷裏說了一句話,就斷了氣……你知道他說什麽嗎?”


    “他說……娘啊,俺沒給老王家祖宗丟人——”


    劉三炮號啕大哭:“我操他娘的!刀麻子要真的活著,投了敵,給祖宗丟了人,我就操他八輩祖宗——”


    ……


    林川做了個噩夢。


    夢裏,四周霧氣彌漫,影影綽綽間,劉三炮的身影突兀地出現。


    他腳步踉蹌,滿臉是血,那殷紅的血跡在灰暗的夢境色調裏顯得格外刺目,令人心驚。


    劉三炮直直地望著林川,平日裏那炯炯有神的雙眼此刻滿是絕望與不舍,他嘴唇顫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兄弟,幫我照顧好妻兒。”


    林川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胸膛劇烈起伏。


    他環顧四周,耳邊是此起彼伏、如雷貫耳的唿嚕聲,大夥兒睡得正香,原本燃燒的火堆,此刻火焰已經熄滅,隻剩下紅彤彤的木炭,在夜風中忽亮忽暗。


    林川徹底沒了睡意,索性爬了起來。他貓著腰,走到堆放木柴的地方,撿起幾根幹燥的木頭,添進火堆裏。隨後,又找來一根細長的木棍,輕輕撥開覆蓋在上麵的灰燼。


    沒一會兒,火焰劈裏啪啦燃燒了起來,驅散了黑暗。


    林川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


    他把加蘭德步槍穩穩地抱在懷裏,手指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槍身,熟悉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莫名地,這讓他感覺安穩了些。


    他下意識地迴頭看了一眼,目光掃過一個個熟睡的身影,最終落在劉三炮身上。他的唿嚕聲比別人都要響,一聲接著一聲,震得空氣都在顫動。


    “怎麽會做這麽奇怪的夢呢?”


    林川在火堆旁坐下,雙手抱膝,目光凝視著跳躍的火苗。


    “以劉三哥這樣的性情,到老了也是個有趣的老頭,成天嘻嘻哈哈,肯定能把日子過得熱熱鬧鬧的。當年自己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林川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可突然,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撥弄著灰燼的木棍,也停在了半空。


    林川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


    “在後世的上官屯裏,並沒有姓劉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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