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天色尚早,酒館裏空空的,還沒有客人。這幾日小酒館生意興隆,酒館老板憂心忡忡。


    這小酒館開在黑沼澤城郊,已有幾十年了。黑沼澤城在漠國邊境,往北便是北國的桐城。小酒館地處交通要道,做的本是過路客商的生意,雖說不上是日進鬥金,但靠著這酒館,老板的日子過的倒也滋潤。但這陣子,酒館門庭若市,來的卻都是北國逃亡的旅人。酒館老板歎了口氣,心中暗道:連夜族蠻子也打不過,這北國人也是沒用到家了!


    這“夜族蠻子”本是長夜平原上的部族,以放牧狩獵為生,能騎善射、民風剽悍。北國人將其視作蠻族,素來欺侮輕慢。可夜族畢竟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叫做孔克拉,號稱平原霸者。短短數年間,孔克拉一統夜族各部落,不久更率軍西進,朝北國打來。這仗從春天打到冬天,自詡強大的北國軍連連敗退。數月間,夜族人勢如破竹,連下數城。城破後,夜族人更是殘殺平民,以泄宿怨,一時間血流成河、哀鴻遍野。


    這幾日夜原人已逼近桐城,小酒館由清晨至日落,坐滿了逃亡的北國人。酒館老板原本為了節省開支,隻請了一個夥計,沒想到這幾日兩人忙得手腳不停,連氣都喘不上一口。


    這生意越好,老板就越是發愁。老板雖然不是什麽有名的大商人,但這生意上殺雞取卵的道理,倒也是明白的。北國和漠國原來也不是什麽友邦,既然接壤,幾百年來為搶地盤,沒少往死裏掐,之間的仇怨比夜族人還深。好容易太平了幾十年,酒館老板的祖父頗有些眼光,在這交通要道開了這酒館。老板上半輩子靠著祖業,吃喝不愁,隻盼著漠北兩國一直通商,小酒館就有客源,老板就能滋潤下半輩子。


    偏偏來了這夜族蠻子。本來北國國力強大,任誰也不信能被夜族人亡了國。但要是夜族人真把北國人打趴下,這酒館的買賣可就難說了。夜原人都是些個野蠻人,哪懂得什麽商賈之道,北邊來的客源算是斷了;漠國商人也未必敢去夜原人的地方做買賣,去了,夜原人也未必識貨。既然沒有客源,酒館便隻有關門了。可這酒館傳了三輩了,真要關門卻也舍不得。


    酒館老板歎了口氣,心想:那夜原人畢竟是蠻族,若是打下北國後仍不罷休,又向漠國打過來,那……老板一個激靈,卻忽覺得一股寒氣襲來,抬頭看,見酒館門被推開,門口站著個人。


    老板見來了客人,忙叫起夥計上前招唿。夥計不過十五、六歲,見天難得一見地下起雪來,心裏高興,笑容滿麵地上前迎接。隻見那來人身量不高,中等身材,穿著卻是奇特,一身連帽無袖灰布長袍,身前的袍縫是鬆開的,頸部也沒有布帶紐扣,想是從裏麵係住。灰布袍將那人的整個身子連雙臂一起罩在裏麵,看不出裏麵的穿著。布袍、帽子上零零落落沾了些雪片。看相貌似是漠國人,卻長了雙黑眼睛,眼神平和,帽沿下露出幾縷銀絲。


    夥計年紀尚小,可在店裏打工已有些時日,見人不少,卻看不出那灰袍客的年紀。看眼神當是有些歲數,可臉上肌膚平滑,又不顯老。“可能四十來歲吧”小夥計心下猜測,一邊上前問好,灰袍客微笑著用漠國話應了幾句。夥計見來人雖然打扮有些古怪,卻很和善,放下心來。灰袍客抖落了身上的雪,挑了一處不顯眼的座位,要了一壺茶水。夥計見一時無事,便到門口看雪景去了。


    天漸漸亮起,一會兒工夫店裏又來了五、六撥客人,隻有二人是漠國人,其餘全是逃亡的北國人。十數個北國人,有男有女,二三成群,帶著包裹行李,分坐在酒館一側的幾張桌子旁,兩個漠國人則坐在酒館另一側的吧台,就在灰袍客身側不遠處。


    店老板久在邊境,已懂些北國話,心中關心北國戰況,便向一桌客人詢問。那桌客人是一男一女帶個男童,那男的約有四十歲,歎了口氣答道:“我們是傲冬城的住戶,前幾天聽說夜族人已到桐城,不久就要攻到傲冬城。雖然王公貴族們都說傲冬城固若金湯,可我們還是怕抵擋不住,所以這才投奔漠國。”


    老板一聽這話,更是憂心,問道:“那桐城現在如何?”那客人道:“我們聽說桐城被圍,哪裏敢過去,是繞小路來這裏的。”那客人頓了頓,聲音微微發顫,接著道:“我們也算是鬼門關裏走了一趟。昨天晚上,我們在一村落借宿,剛要睡下,就聽見附近吵吵嚷嚷,我隔著門縫去看,看到來了一隊夜族兵士,那些夜族兵士將幾戶人家叫了出來,好像要問話,那些夜族人言語不通,但兇神惡煞、連比帶畫,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一個年輕的村人像是說了幾句,看他臉色氣憤,想來不是什麽好話,不想那些夜族人卻聽懂了,竟拔刀要殺人!”


    那客人說到此處,話中滿是懼意,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那老板問道:“那後來呢?”客人頓了頓,接著道:“就在那時,不知從哪裏跳出兩個黑衣人,手使長劍,刺翻了幾個夜族兵士,然後便跑了,那些夜族人也不管村人,追那兩個人去了。我怕那些夜族人再迴來,還要殺人,哪敢再睡,和家人連夜逃了出來,走到天亮才到這裏。現在想來,實在後怕。”那客人又歎了口氣,聲音低沉下來:“那些夜族人實在兇悍,我看這場仗,我們北國恐怕兇多吉少。”


    那酒館老板正要安慰幾句,卻聽旁桌的一個青年男子大聲說道:“不要說這些泄氣話!那些夜族蠻子隻是逞一時之兇,我們北國軍吃了敗仗,都因為各城邦各懷異心,王公貴族都想著自保,都想著藏私!想那各城邦國主個個擁兵過萬,北聖國國都破寒城還有精兵八萬,更有黑翼軍各處協防,那夜族蠻子總共才有多少人?現在國家危亡,北國人必然同心協力,那些夜族蠻子怎麽能是對手!”


    酒館裏十數個北國人聽聞這話,大多精神一振,酒館老板也是略感欣喜,隻有那中年男客低聲道:“要是真的能勝,那你還逃來這裏幹什麽?”


    那青年聽聞,頓時麵紅耳赤,急道:“我本是青峰城住民,前幾日叫夜族蠻子打破了城池,那夜族蠻子攻城死了不少人,便要屠城泄憤,我本來必然無幸,卻得幾位黑翼軍士護住,逃出城去,本想隨他們從軍殺敵,但我是家中幼子,三個哥哥都去當兵,盡被夜族蠻子殺了,我老母、妻子又都在漠國打理生意,我不敢先死,隻好逃來。”說道此處,那青年眼眶一紅,幾欲落淚,眾北國人盡皆默然。


    酒館老板出言道:“小兄弟不要難過,你北國軍力強盛,必能取勝,想你不久便能返迴故鄉。”那青年憤然道:“我隻恨不能親手殺幾個夜族狗賊!”


    那坐在一旁的灰袍客懂得北國話,聽了那幾人對答,uu看書 .uknshu 心道:北國人向來視夜原人為蠻族,這夜族人也是積怨已久。隻歎這世道終是殺戮流血,無辜之人受難,你殺我,我殺你,不知何時了結。


    卻隻見身側吧台的兩個漠國人,其中一人是個禿子,留著絡腮胡,膀大腰圓,坐著比身旁的同伴高了一頭有餘,看年紀四十餘歲,聽著北國人的談話似是頗為厭煩,聽到說話高聲處,便朝北國諸人坐的地方瞧上幾眼,頻頻皺眉,迴身對身旁的同伴說道:“這是漠國的地方,怎麽那麽多人說鳥語。”想是聽不懂北國話。北國諸人離的較遠,都未聽見,便是聽見了想必也不懂。灰袍客卻是在漠國長大,離的又近,聽得清楚,心道:漠國人畢竟還是與北國人不和。


    說話間,又有兩個北國男子走進門來。灰袍客座位離門口不遠,見這二人雖然略有疲色,卻是精神昂然,卻與其餘北國諸人灰頭土臉、無精打采的大不相同。二人似都是四十來歲,體格不胖不瘦,皮膚略黑,一般高矮,眼中滿是警覺。


    在前頭的那人,眉清目秀,麵容和善,身穿灰色毛皮背心,內襯著白衫,下身穿褐色棉褲,腳上套著毛靴,手裏拿著個藍布包裹。另一人站在他身後,虎目濃眉,麵沉似水,一身藍布武者服,足蹬武者靴,左右腰間都挎著長劍,雖然天氣寒冷,衣著單薄,那人卻不縮手縮腳,挺身站立。


    灰袍客心道:那藍衣者似是個武者,那白衫者卻不知道是什麽身份。再看身側的禿頭漠國漢子,見又來了北國人,滿臉不悅。這時酒館夥計早已上前招唿二人,二人卻不入座,隻是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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