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的皇帝,沒有了之前將權力死死抓在手中的垂暮模樣,神色間竟有了些灑脫之意。


    “選太子之前,朕要殫精竭慮,選太子之後朕還要殫精竭慮,那朕這太子不白選了嗎?”他輕易的就將蕭遙太子的名分給定了下來。


    “未來的事情交給未來人,等朕死了你們就是再如何折騰又關朕何事?”他眉宇間的意氣,竟讓淩漪想到了從前的蕭遙:“屆時他們罵的是老九,又不是朕。”


    “朕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是不是神仙。”


    淩漪:“不然,咱們還是講點科學吧。”


    這問話,未免有些太不科學了。


    皇帝沒聽過科學這詞兒,但勉強能明白,他眉宇間閃過遺憾:“真的不是啊,所以朕吃了假仙丹,也沒有什麽可生氣的。”


    說完後,他又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小玉瓶,倒了一顆赤紅的泛著辛辣氣息的丹藥進嘴裏。


    重金屬小丸子入口的瞬間,他的麵色漲紅,一瞬間精神都好了起來。


    “這東西,朕偷偷的分了一些喂雞,然後那些雞都死了。”皇帝搖頭歎息:“就知道那些牛鼻子不靠譜。”


    可再不靠譜,他也得吃。


    不然他就得終日纏綿病榻,做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糟老頭。


    皇帝歎息道:“若這世上,真有神仙就好了。”


    他灑脫的承認了,自己就是怕死,就是想長生不老!


    在一切期待成空前,他掙紮了許久,也做了許多錯事,為此也折了幾個兒子。


    如今終於再次清醒過來的帝王,終於有了幾分禦四極的氣勢。


    “你這人不老實,不正麵迴答朕的話。”他咳了幾聲,而後笑道:“罷了,朕也不問了。”


    “朕隻問你一件事,你可有問鼎之心?”


    淩漪搖頭:“你的國,太小了。”


    這麽大點的地方,連占有的心思都沒有,人工智能也是很挑的好不好。


    皇帝本就潮紅的麵色,更加潮紅了。


    他指著房門口:“出去。”


    淩漪轉身就走,他又道:“再叫他們進來。”


    迴頭看了一眼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的皇帝,淩漪沉默點頭。


    此刻的暖閣外,除了蕭遙外,還有六部尚書並內閣重臣。


    得了淩漪的召喚,他們魚貫而入,瞧著衣冠整齊神色平靜的皇帝瞬間,心都鬆了下來。


    京中亂事,終究沒有波及到宮廷中。


    這父慈子孝的遮羞布,暫且還能用一用。


    “念吧。”在淩漪離開後,又吃了兩顆丹藥的皇帝淡淡開口。


    下一刻,冊立蕭遙為太子的聖旨在這小小的房間中響起。


    沒有百官見證,沒有群臣爭論,皇帝隻選了這國家最為核心幾人,用不怎麽正式的法子輕率的給剛迴京的蕭遙身上扣上了太子的帽子。


    當蕭遙跪地謝恩的那一刻,他垂眸看著兒子,眼中閃過一陣恍惚,想到了他小時的模樣,也想到了自己從前的模樣。


    “朕從前,也曾像你一般自由。”


    若是沒有欠餉之事,他也不過是活在父親手下的張揚公子,走馬鬥雞,好不快活。


    他比蕭遙更早的知曉漠北的天有多藍,也比淩漪更早知曉蠻族人養的牛羊有多好吃。


    一朝戰亂,他再迴不到從前。


    從征戰沙場的將軍,再到統禦天下的帝王,從意氣風發到垂垂老矣,彌留之際他最為懷念的還是漠北的烈酒。


    皇帝笑著看著蕭遙,道:“朕是個好皇帝,給你留下了兩千萬戶的江山,望你不墮朕之誌,好生治理江山。”


    而後,他又看向滿堂臣工,大聲道:“這是朕選定的太子,兩年前就選定的太子!”


    “於囹圄之地鬥得你死我活的人,永遠不會是朕滿意的繼承人,也不像我的孩子!”


    “昨日之事朕知曉,朕允許,朕讚同!”他冷聲道:“蕭家之人,不行陰私之事,老三死的好!”


    “望諸位臣工不忘朕今日之托,輔佐新君,共留青史!”


    他病了太久,也在這暖閣中沉默了太久,久到讓朝臣們幾乎忘了他曾經的模樣。


    如今這樣的帝王,讓為首的首輔眼眶泛紅。


    他與皇帝年紀相當,是他的第一個幕僚。


    當時的皇帝隻是前朝末期亂軍的其中一員,他也隻是個心灰意冷致仕迴鄉的士子。


    而後,他便被山賊一樣的皇帝捉到。


    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將軍,看著被五花大綁的士子,朗聲開口:“請問先生,可願意與我共謀大事!”


    直到他無奈同意,那搭在他肩膀上的長刀才落下。


    之後宦海沉浮數十年,讓他幾乎忘了從前。


    前些年,那個躲在兒子們身後挑唆他們鬥爭,手段詭異陰冷的皇帝,更是讓他想到了前朝。


    可現在那依舊垂垂老矣,卻仍舊慷慨激昂的皇帝,竟突然讓他想到了意氣風發的曾經。


    皇帝環視著神色各異的臣工,大笑:“朕這一生,有過,無悔!”


    說罷,他再沒了生息。


    那虎狼之藥,消耗數月生命帶來的也不過是一刻鍾的精力。


    比起纏綿病榻,形銷骨立的死於疾病,這位皇帝更願意痛快一時,瀟灑離去。


    如此,才有幾分帝王風範,才配得上他赫赫威名。


    在一陣陣哭嚎之聲中,淩漪抬眸看向垂著頭顱的全無生息的皇帝。


    這是她在這個世界見過的,最為複雜之人。


    他將權力視為生命,卻坦然的將平穩交出。


    他畏懼死亡乃至於求仙問道,卻又在得到她否定之後,坦然赴死。


    他執掌江山數十年,權勢富貴享用無數,卻又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懷念起苦寒的漠北。


    人性之複雜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讓淩漪不解,也讓她感慨。


    這也許就是無數非人類生命,飛蛾撲火一般的想要修煉成人的原因。


    ……


    帝王葬禮隆重而哀傷,新帝靈前繼位而後守孝二十七日,而後舉行登基大典。


    新帝攜皇後同祭天、祖,共享朝拜。


    明堂設左右龍椅,禦批設雙龍印璽,兵事設雙虎符。


    次年,帝後改元,封先太子孫蕭安為太孫。


    初一大朝會,左右龍椅之上,帝後二人俯視百官朝拜。


    不過繼位一年,蕭遙便有世事滄桑之感。


    冕旒之下,百官的身影無限遙遠,唯有身邊人才是同路人。


    他忽而握住淩漪的手,輕聲道:“我忽然想念漠北。”


    那裏有吃不完的牛羊,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從北邊吹來的自由的風。


    玉串在眼前輕晃,厭惡了朝政許久的淩漪輕聲道:“早些將安哥兒推上來,你我去漠北策馬,再不迴這破地方了。”


    皇帝愛誰當誰當吧,她受夠了雜亂朝政。


    “好。”


    高位之上的帝後忽而對視,默契一笑。


    初見的逍遙江湖客,將踏上他們的江湖。


    江湖客江湖老,他們不會在這京城中老病而死,更不會以迴憶來描繪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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