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可知,阿善……他有頭痛之症?」


    聖人雖此前從未看出或聽說李暻有此狀,不過文德皇後從少時起便偶有頭風發作,風寒起時,更是痛不可忍,唯有緊閉門窗,以藥裹之,才能有所緩解。


    想及此,他應說:「許是隨了他阿娘。」


    「原來如此。」崔稚晚的指尖在杯底的邊沿摩挲了兩下,嘆聲道:「阿娘她發作時,是不是也同阿善一般疼呢?」


    聖人這才猛然意識到,若太子真的有頭風,怎麽這麽些年來,從未見他因此閉門不出過一迴。


    「有時候,兒會想,從來運籌帷幄,好似不會出錯的太子殿下,也許並非旁人看起來的那樣舉重若輕,


    「畢竟,他又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比任何人每日多活上哪個一個瞬間。」


    崔稚晚聲音依舊和緩,甚至在談起李暻時,方才小心藏著的緊張和擔憂,都消失不見了,反而多了幾分從心底絲絲縷縷滲透而出的堅定:


    「他忍下一切,不動聲色,我猜,大概是因為,阿善他自幼就被訓導,要克己容忍,要不露形色,要做一個值得所有人信賴和託付的太子殿下。


    「所以,他便必須做到。


    「甚至今日惹阿耶生氣,說不定亦是同樣的因果。」


    話到此處,小小的停頓,而後,崔稚晚猛然抬頭直視著坐於對麵之人,語氣中霎時間迸發出許許多多的無所畏懼:


    「可惜,阿耶阿娘自小便教阿善,如何做太子,怎樣做帝王,卻好似從未教過他,去做一個有喜怒哀樂的人。」


    她的臉上還是含著笑,語調依舊從容而輕緩,可嘴裏吐出的話卻已尖利如刀:


    「既然如此,如今,聖人又憑什麽去責怪「李暻」不近人情呢?」


    她故意將他的名字咬得重重的,而後垂首將剩餘的茶水一飲而盡,連帶著杯中那個一直搖搖擺擺的自己的倒影也被毫不猶豫的吞下。


    自知今日已經一番狂言,犯下過錯,可離開立政殿前的最後一刻,崔稚晚還是迴答了聖人此前提到的那個關於「恨」的問題。


    踏過門檻前,她抬頭望見一片澄澈的天空浮於頭頂。


    而碧空之下,正是李暻會窮盡一生將其引至繁盛的大梁。


    崔稚晚忽覺心中沉積已久的鬱結,被一種不可描摹的東西輕巧解開。


    豁然開朗之間,她轉過身,朝著坐榻上正在默然沉思的聖人屈膝一拜,而後坦然開口道:


    「阿耶,我大概永遠也無法去恨一個……從來不曾為自己而活的人。」


    第48章 卌捌


    離開立政殿後,心情已與來時大相逕庭。


    崔稚晚沒有坐輦,而是沿著千步廊徐徐北行。


    大概是想要在見到李暻前,先將盤旋在腦中的複雜思緒一一理理清楚,再返迴東宮,所以她才故意選擇了這一條更遠的路。


    誰知天不遂人願,偏偏遇上了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其實,剛行至凝雲閣以北時,崔稚晚已經聽見了不遠處的球場裏飄來的高唿喝彩聲。


    這幾天天氣有所轉涼,她猜應是公主們在嬉鬧蹴鞠,於是,便一邊沿著東海池繞行過去,一邊思索著需不需要進到場內同大家打聲招唿。


    就在這時,崔稚晚迎麵遭遇了正從球場內意氣洋洋著走出的晉王李暕。


    想掉頭顯然已經來不及,更何況,現在轉身不更顯著自己心虛。


    崔稚晚定了定神,雖看似麵不改色的緩步繼續朝前,可心中卻仍像是五月第一次見他時那般,不由的響起了連綿不斷的沉悶鼓聲。


    遙遙見禮時,尚且還一切如常。


    李暕從容含笑,甚至立住腳步偏身靠邊而站,要靜待她先走過去的樣子。


    見狀,崔稚晚悄悄提了口氣,亦是戴著滿麵最適合太子妃的溫良恭善的麵具,繼續趨步而行。


    可變故就發生在了她即將從他麵前擦過之際。


    看見時已來不及反應,李暕忽然探足絆了崔稚晚一腳,且幾乎是同一剎那,他又伸手墊在她前臂之下,助她穩住身形。


    所有動作皆發生在極短的瞬間,基本可以忽略不計的時間差,更是造成了在他人視線中,乃是她不甚扭到在先,而他伸手扶她在後的假象。


    雖晉王見太子妃站穩後,當即恢複了一派君子守禮的模樣,閃身退開,依舊請她先走。


    可就在方才短暫靠近的一瞬,他已用僅二人可聞的低聲,在崔稚晚耳側輕輕悠悠的嘆了一句:


    「崔小般,好久不見。」


    「心中有鬼」的太子妃就差一點點,便被這句話當場定在了原地。


    可即便舉步時略顯僵硬,她依舊佯裝出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似的淡然表情,朝著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緩步走去。


    數月前,為慶祝晉王凱旋舉辦的宮廷宴會之上,崔稚晚第一次見到了這個自嫁入東宮以來,已在她耳畔來來迴迴了不知多久的「東宮之敵」。


    也是在那個瞬間,她才發現:


    「來者,竟是故人。」


    可時至今日,李暕已經迴長安這麽久,都沒有戳穿她作為「崔小般」的過去。


    所以,她便一直幻想著,那段太子妃不應有、不能有的往昔,本來也就隻是多年前匆匆的相遇和別離,也許他早就已經忘卻。


    但是眼下的這句「好久不見」,終於讓崔稚晚不得不再一次明白:<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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