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深時見鹿(八)


    被手機鈴聲吵醒, 喬薇妮睜眼看著來電顯示“葉深”的名字,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葉深主動給她打電話了?怎麽可能呢?


    她發懵地盯著一亮一亮的手機屏幕看了十幾秒, 在希冀與害怕參半的心情中接起了電話。


    電話彼端傳來的女孩聲音, 讓她的希冀與害怕都跌入深穀,粉碎於無形。


    “喂,喬薇妮嗎?我是葉深的愛人——陶鹿。”女孩的語氣囂張直接。


    喬薇妮幾乎是立刻就坐起身來,繃緊了脊背。她攥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透出青色來,“你好。”她的聲音還算鎮定。


    “我們見麵談吧。”對方開門見山,“時間地點你定。”


    有恃無恐。


    喬薇妮挺直了脊背,“我憑什麽要跟你見麵。”


    對方沉默一瞬, 輕諷道:“那你是希望定在清荷園, 邱全勝家中麽?”頓了頓,那女孩笑道:“我跟邱全勝也算有點交情。”


    當著邱全勝的麵?喬薇妮當然不想。而對方會拿這點來威脅她, 顯然是……葉深已將實情相告。


    一念至此, 喬薇妮渾身冰冷,聽女孩定了時間地點, 輕飄飄一個“好”字應出聲, 掛了電話才察覺手心滑膩濕冷。不等定下神來, 手機鈴聲突兀又響,喬薇妮渾身一顫,眯眼看向手機屏幕,這次卻是邱全勝手下叫嬌露的那位女主播。她舒了口氣,鬆懈下來,倚著床頭接起來, 無力講話。


    嬌露卻是精神抖擻,嬌滴滴甜膩膩喊著她“阿薇姐”,要約她去喝下午茶。


    喬薇妮草草打發了嬌露,看著上一位來電人,心亂如麻。


    天貿大廈十九層。


    山楂頂著一頭黃毛,抱臂對陶鹿道:“你真要這麽下去?樓底下守著幾十家記者,長the槍the短the炮,你受得住?”


    陶鹿笑道:“不然怎麽辦?你以為戴頂帽子他們就認不出我了麽?”她扣著三角包拉鏈,“他們也是生活所迫,混口飯吃不容易。誰願意風裏雨裏等你?親爹媽都做不到。”還有心情笑。


    山楂哼了一聲。


    就聽哢噠一聲,兩日沒出現在人前的葉深從客房走了出來,換下了睡衣,換迴了他平時慣常的穿著:黑色衛衣黑色棒球帽。他迎著山楂和陶鹿驚訝的視線,淡淡道:“怎麽?不認識了?”


    山楂抓抓後腦勺,感覺到老大和陶鹿之間的粉色氣流,當機立斷閃人了。


    葉深拎起陶鹿的三角包,低笑道:“怎麽要偷偷溜走?”


    陶鹿道:“我已經讓andy來接我了。要迴冬管中心一趟,昨晚跟你說過的……”


    “我知道。”葉深挎著三角包,走在前麵按了電梯,“我送你。”


    “可是……”


    樓底下守著幾十家記者啊。


    葉深側頭,指節頂起帽簷,笑道:“沒什麽可是。你說的,他們也隻是生活所迫——沒什麽好在意的。”


    陶鹿微笑。


    是日,各大娛樂媒體頭版頭條都是同一張照片。


    高高帥帥的男人挎著國家花滑隊白色的三角包,一手與身邊的女孩五指緊扣,一手壓低黑色棒球帽帽簷,大步流星,神色冷峻。而女孩望著他仰臉微笑,明眸善睞,根本不去在意腳下的路,與身後密密麻麻的黑洞洞鏡頭。


    “花滑鹿女王與男友情比金堅,誓與神葉大人共進退”


    “電競大神葉深,深陷性the侵醜聞,隱居多日,為鹿女王破格露麵”


    “挎包又牽手,葉鹿情深好感人”


    電視上連篇累牘都是相關報道。


    冬管中心大廳裏的壁掛式電視裏,女主播煞有介事介紹著國家電競首金戰隊老板、昔日dota2冠軍戰隊成員葉深,在西雅圖留下性、侵案底的來龍去脈,而女方喬薇妮目前是商業大亨邱正義之子邱全勝直播平台下的管理人員,她不接受媒體采訪,隻在微博發布聲明……


    陶鹿拿起接待處的遙控器,直接關了牆上的電視,施施然上了電梯,敲響董真教練辦公室的門。


    董真教練聞聲抬頭帶得一頭花白的卷發一顫一顫的。


    她從老花鏡底下抬眼瞅了瞅陶鹿,麵色嚴肅指了下旁邊的沙發,“坐吧。”她收起案上的卷宗,緩緩起身在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看著陶鹿道:“最近受苦了吧?”


    陶鹿笑道:“不苦,訓練都是習慣了的。一天不練還覺得難受呢。”


    董真教練給她倒著茶水。


    一旁的助理教練知道她們要談話,早已悄悄退出去。


    “調皮。”董真教練笑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最近葉深那事兒鬧得滿城風雨,連總局都問起來了——”她見陶鹿隻是微笑,又道:“我不是不讓你管,那是你男朋友嘛。你們現在年輕人處朋友跟我們當初不一樣,我們當初這就是愛人,是以後的人生伴侶了。我打心眼裏理解你,也不會勸你去做一個冷心冷血的人。再說這幾年,我也算是見證了你們的感情路,三年前你剛來冬管中心的時候,每次放月假總有個帥小夥來接你——你當教練我沒看在眼裏麽?”她笑起來,臉上每一條褶皺都是和藹的模樣。


    陶鹿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那麽揣著明白裝糊塗了,笑道:“您當初都知道?這我倒不知道。總局找您談話了?”


    董真教練笑道:“我知道,我怎麽不知道?總局那邊,你也不要有壓力。現在不是當年了,我們國家起來了,國民們對奧運健兒的要求也沒那麽迫切、那麽高了。從前你的師兄師姐出去比賽,那是背著國家榮譽,背著曆史責任的,我們國民沒能揚眉吐氣太久了,難免求全責備。現在不同了,國民心態也改變了,允許我們的運動員有失誤,有個性,有不同的方向。社會發展,人民心態也包容……”她話鋒一轉,“可是不管再怎麽包容,有的底線是不能碰的。最起碼,法律的紅線不能碰。我相信這你心裏都譜。葉深的事情,我不知道根底,但是你是他女朋友,你應該清楚。我也不要你給我什麽交待,隻是叮囑你要把控好自己。再一個,總局有上麵的大局觀要考慮,這種事情當然是影響越小越好,沒有故意要鬧大的。他們電競分局的局長上次跟我見麵,也頭疼這事兒。別的倒不怕,就是怕給社會大眾留下一個電競界混亂的刻板印象,這也不利於他們培養新人才……”董真教練看著陶鹿的臉色,點到即止,轉而誇起葉深來,“當然了,葉深在電競界做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他組建的tk俱樂部,從一個戰隊開始,做到現在的程度,不僅為國家新興的電競事業輸送優質人才,而且提出了許多可行的長遠計劃,對這些電競人才的職業路有指導性作用。他的貢獻是不能磨滅的,是要與私事分割來看的……”


    陶鹿安靜喝茶——董真教練無疑心是好的,然而話裏話外顯然已經是信了性the侵一事是真的。她垂著睫毛,掩去眸中神色,下定決心要為葉深洗刷冤屈。她擱下茶杯,瓷質的杯底碰在玻璃桌麵上,發出清冷的一聲脆響。


    “讓教練您費心了。”陶鹿微笑道:“我相信葉深——”不等董真教練開口,她又道:“當然我也明白您和總局的擔心。我不會亂說話的,一定將此事的影響降低到最小。”


    董真教練舒了口氣,笑著起身,撫著陶鹿的肩膀送她出去,“冬奧會還有不到半年時間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正常發揮就能斬金奪銀。這可是在咱們家門口的一屆冬奧會,咱們女子花滑成與不成,就看你了!”她殷勤寄語,“不要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心神,你有自己的事業要做。輿論就像一陣風,過去就過去了。”


    陶鹿笑著於她道別,等電梯的時候有些煩躁地蹬著大理石麵的牆壁,看電梯遲遲不來,索性扭身爬樓梯,又想上天台透透氣,走到最高一層,還沒拐過去,就見楚涵站在上半截樓梯上,正俯身探頭望下來。


    陶鹿與他目光一對,想起他要退賽的事情來,掃一眼他身上穿著的國家隊隊服,半開玩笑地問道:“改主意了?不退出花滑了?”


    楚涵目光在她臉上探究地轉了一圈,溫和笑道:“再等等。”


    陶鹿一麵往天台走,一麵隨口問道:“等什麽?”


    楚涵垂眸笑,沒迴答,反問道:“你最近瘦了?”


    顯然這段時間的風波,無人不知。


    陶鹿不迴應他話中暗示的意味,笑道:“那好啊,說明我最近體脂率的把控是合格的。”她翹著唇角,一步踏上天台,一眼望去,愣了一瞬。


    楚涵在她旁邊驚訝道:“齊珊珊?”


    齊珊珊從圍欄旁邊走過來,風吹起她橘黃色的長裙與海藻般的長發。時光已經把她從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蛻變為一位美麗的少女。她先看到陶鹿,微笑著走過來,繼而看到從陶鹿身後鑽出來的楚涵,麵上的微笑在短暫僵硬後愈加盛放。


    “陶鹿師姐,楚涵師兄。”


    陶鹿習慣了與齊珊珊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會兒竟有些生疏,她掛著最擅長的淡漠臉,隻點了點頭。


    楚涵顯然比她要熟稔於應對各色熱情的師妹們。他衝著齊珊珊招手,笑道:“怎麽跑天台上來?最近不好好練習,被教練訓了?”又笑道:“也不對,誰敢訓咱們的明日之星啊?這上麵風大,快下去吧。”


    他顯然還是希望能與陶鹿有個兩人共處的時間。


    齊珊珊撒嬌道:“怎麽這天台隻許師兄和師姐來,不許我來麽?”她看了陶鹿一眼,問道:“陶鹿師姐,你最近還好麽?”


    陶鹿已經走到圍欄旁邊,正用手指刮著圍欄上的灰塵出神,聞言迴身,不透露詫異,淡漠道:“挺好的。”


    齊珊珊審視著她,又笑道:“師姐男朋友最近還好麽?”


    楚涵橫臂攔著她,似乎要勸她走。


    陶鹿事無不可對人言,一挑眉,冷聲道:“好啊。”


    齊珊珊倒不在乎陶鹿敵意的態度,反而拍手對楚涵笑道:“好羨慕陶鹿師姐和男友的感情。從前陶鹿師姐就說過跟男友感情很好的,果然是患難出真情,即使出了這麽大的風波,兩個人互相喜歡就是怎麽都散不掉的。”


    陶鹿聽出點意思來了,似笑非笑地瞅了齊珊珊一眼,迴過頭去看天上的雲。


    在她背後,齊珊珊拉著楚涵,給他科普“當初陶鹿師姐跟她說過的話”,無非是陶鹿和葉深感情多麽多麽好。隻聽得楚涵麵如土色,掛不住那溫和的笑臉,打斷道:“以前從來不知道師妹你口才這麽好。”


    “師兄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對啦,我最近新排的短節目,有兩個拍子的動作節奏總是對不上,師兄你來幫我看看,要怎麽改比較好?”齊珊珊殷切地仰望著楚涵。


    楚涵舉目,望著憑欄站立的陶鹿。


    樓頂的風猛烈如刀,刮得她上身的襯衫衣角翻飛,像一隻要被吹到折翼的海鷗。她頭頂大塊大塊鉛狀的雲,是發了瘋要吞噬掉那隻海鷗的巨浪,在風聲中動如猛獸。可是她始終背對著他。再大的風浪都不迴頭。


    兩個人互相喜歡就是怎麽都散不掉的。


    楚涵目中酸澀,葉深出事兒之後,他告訴自己再等等。


    會等來什麽呢?他不知道,所以還有希冀。


    而現在他知道了。


    他等來的,是一隻寧願獨自麵對風浪,也不肯在他肩頭棲息的倔強海鷗。


    陶鹿仰頭望著天空,背後腳步聲漸漸遠去,歸於寂靜。


    她心情平靜,望著天空,每朵雲都是愛他的形狀。


    陶鹿在天台坐了很久,直到接到母親盧碧華的電話。


    電話裏,她同母異父的小弟弟小老虎奶聲奶氣跟她說話。


    “姐姐……”


    背景音裏,是盧碧華教小孩說話的聲音。


    “你跟姐姐說,你說姐姐我想來見你。”


    小老虎奶聲奶氣地學,“姐姐,我、我想來見你……”


    陶鹿一下子笑出來,放鬆而純粹,“是麽?小老虎想來見姐姐?那就來吧。”


    掛了電話,陶鹿去冰場訓練,猜想著她母親是為何而來。她雖然跟父母關係緩和了,卻到底疏遠,彼此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難道是為上次大姨家小孫女也想學花滑的事情?


    還是小老虎想上國際幼兒園的事情?


    陶鹿盤算著,等接到盧碧華電話,到大廳接人,才出電梯就見盧碧華抱著小老虎,指著大廳裏陶鹿的人形立牌,叫小老虎叫“姐姐。”


    “這是不是姐姐呀?”盧碧華握著兒子的小手,教他認人。


    小老虎在她懷裏竄來竄去,小孩子眼神活,一下子看見了陶鹿,伸手指著就叫:“姐姐!”


    盧碧華猛地側頭看過來,臉上笑容盛放。


    小老虎掙著要陶鹿抱。


    盧碧華拍打著他,嗔怪道:“多大啦?自己走。”


    “沒事。”陶鹿笑著,把小老虎抱在懷裏。小孩子的天真熱情,融化了陶鹿天性裏於親情表達上的生疏不自在。她抱著小老虎,跟盧碧華閑聊著。


    母女兩個人說著親切的話,卻都盡量避免著目光接觸。


    陶鹿領著盧碧華到小飯堂坐下,點完菜,分著碗筷,估摸著這將近十分鍾的寒暄算是麵上過得去了,才道:“媽,您有什麽事兒?你說就是,能幫我盡量幫。”雖然姥姥去世時,她對於“母親”這個角色有了新的體悟,也理解了盧碧華這些年來的不容易,立意要對母親更好些。可是感情這種東西,是處出來的。要幫忙做事也好,給錢也罷,陶鹿自問不會虧心;可是在母女相處上,她其實真的很想逃。


    盧碧華顯得有些局促,拎起茶壺,用熱水燙著幹淨的茶杯,頓了頓,看著陶鹿,擔心地問道:“你最近還好麽?”


    “我?挺好的啊。”


    “葉深那事兒……”


    陶鹿一天下來,已經聽夠了身邊人對葉深的不信任,這會兒口氣難免有些衝,“什麽事兒?都是假的。你關心這些幹什麽?”


    盧碧華噤聲,默默倒茶,半響小聲道:“媽媽隻是怕你吃虧……”


    “我有什麽吃虧的?”陶鹿沒好氣,見小老虎不安地盯著自己,晃了晃他,道:“看小老虎還不夠你忙的?管什麽八卦新聞呢。”


    盧碧華又不說話了。


    陶鹿反倒又覺得愧疚。也許是隨著她年紀長大了,也許是她在事業上的成功,時至今日,她和父母的互動,就像是兒時父母與她的互動翻轉過來。小時候,陶振華與盧碧華在外麵都是好脾氣好素質的人,隻有迴到家裏麵對她這個女兒的時候,撕掉了麵具,露出猙獰不堪的麵目。現在好像反過來了,她對外人雖然不熱情,但也不算壞脾氣。可是隻要一對上父母,陶鹿就不受控製地暴躁起來。


    她吸了口氣,內疚而又暴躁,簡短道:“吃飯吧。”


    一頓沉默的飯吃到一半,盧碧華小心翼翼又提起來,“其實你爸也是擔心你,打電話叫我來看看你。”看陶鹿皺眉,忙又道:“還有你明燁哥哥,上次我迴清荷園遇見他,他也擔心你……”


    陶鹿壓著脾氣,冷聲道:“這事兒你們就別管了。”


    盧碧華於是不敢再提這事兒,從別的事情上規勸,“我最近看那記者報道,說你在日本拍廣告,說翹就翹了,人家都說你耍大牌……”


    陶鹿皺眉喝茶。


    盧碧華說的就是最近,她因為葉深的醜聞,擔心不已提前迴國,翹了一天廣告拍攝的事情。連這種事情都能上新聞,陶鹿也是服氣。她冷聲道:“賠償金都付了。”


    “那也不行,這影響不好……”


    陶鹿耐著性子,“特殊情況,又不是次次都這樣。”


    “什麽特殊情況?”盧碧華一句話問出來,才覺出把從前刻薄的口氣帶出來了,頓了頓,放柔了語氣,“什麽特殊情況啊?”


    這段飯吃得堵胃,好不容易把人送走,陶鹿看著坐在車上向自己揮手的小老虎,分不清心裏翻攪的是愧疚是煩躁還是留戀。


    她不清楚書上寫的“親情”是不是這種感覺。


    但是她的是。


    大約此生都是了。


    晚上坐上葉深的車,陶鹿長歎一聲。


    葉深鎮定自若開車,無視後麵七八兩跟車的記者,側頭看她一眼,笑道:“累壞了?”


    陶鹿搭上他把著方向盤的手背,手指綿軟,望著他,目光依戀,輕歎道:“感覺有一年沒見你了。”


    葉深輕笑。


    陶鹿又道:“會好的。”


    “嗯?”


    “輿論。”


    “我不在意輿論。”葉深輕聲道,在紅燈前停下來,撫著女孩微蹙的眉心,“我隻在意你累不累。”


    “不擔心我把事情搞砸麽?”陶鹿歪頭看著他笑,“真就放心我自己去跟喬薇妮談?萬一談崩了,你可就背著罵名一輩子。”


    葉深又是輕笑。


    陶鹿認真起來,直起身子,盯著他道:“真這麽放心我去談?”


    “你想去談麽?”


    陶鹿點頭。


    “你不想我再跟喬薇妮見麵?”


    陶鹿又點頭。


    葉深撫開她眉心的褶皺,輕笑道:“你開心就好。”


    “萬一砸了呢?”


    “那就砸了。”葉深發動車子,下頜繃緊透出力量,“罵名背了十年,再背十年又何妨?”


    “那不行。”陶鹿斜了他一眼,笑道:“你現在是我的人。我可不會讓自己人蒙受不白之冤。”


    半天時間,惡性輿論再度升級。


    輿論已經給葉深定了罪,大眾的譴責從葉深一個人身上擴散開去,波及到整個tk俱樂部,波及到陶鹿。


    尤其是tk戰隊贏得這屆亞運會金牌的成員,原本是年輕有為的明星隊員,每個人拿獎金拿到手軟,更有各自粉絲團隊,這會兒卻被大眾媒體拿到了放大鏡底下,唯恐找不出錯處。從衣著到人品,每個隊員都被挑剔了個體無完膚。


    其中山楂更是作為“出頭鳥”被萬箭射死。


    尤其是前兩天潛入天貿大廈十九層偷拍的記者,放出了山楂推倒他的半分鍾視頻,更是在本就沸騰的輿情上又澆了一把熱油。


    山楂成名前未經修飾的照片被挖出來,當初同學的留言被斷章取義廣為流傳,最後愈演愈烈,變成了山楂學生時代霸淩同學的“鐵證”。


    山楂其實是個什麽苦處都往肚子裏咽的個性,跟葉深學了個十成十。這事兒剛開始的時候,山楂跟誰都沒提。戰隊成員也沒人跟葉深說。葉深和陶鹿也不是每塊輿情都能及時了解到,等到事件發酵到上了電視新聞的程度,大家才了解。


    一桌子人看著早間新聞,都吃不下飯去了。


    山楂把遙控器一關,擼著已經肥碩到跟獅子似的橘貓,無所謂道:“別看了。現在的新聞就沒有能看的。”


    葉深一言不發,起身進了客房,麵色鐵青。


    陶鹿還是第一次在葉深麵上看到這樣憤怒的神色。他骨子裏是溫潤的,幾乎不曾這樣動氣過。tk戰隊的每個成員,都是他護在羽翼下長大的孩子。現在因為他的舊事,波及到這些他心中的孩子,那種憤怒愧疚可想而知。


    山楂做無事狀,招唿桌邊的隊員們,“吃飯吃飯。”


    陶鹿起身,“我去看看他。”


    客廳裏,葉深躺在床上,頭枕在手臂上,仰麵盯著雪白的房頂出神,連陶鹿進屋的腳步聲都沒有驚動他。


    陶鹿輕手輕腳走過去,蜷腿坐在他手臂邊,靜靜陪了一會兒,小聲道:“迴頭我少欺負山楂一點。”


    葉深迴神,對上女孩擔心關切的目光,翹了翹嘴角,握住她的手,道:“該怎麽欺負還怎麽欺負。”


    陶鹿放心了一點,問道:“你在想什麽?”


    葉深重重透了口氣,輕聲道:“在想是我做錯了。其實我不願意追究喬薇妮這事兒,不全是為了她要輕生。她來我們戰隊做了一年的戰隊經理,我雖然跟她接觸不多,但是戰隊成員們都很喜歡她,阿邱也很喜歡她。我和那些兄弟們在一起練習,從十五歲到十八歲,三年裏朝夕相處,又誌同道合,感情深厚。那時候大家年紀也小,李浩那小子估計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孫榮也是……”


    陶鹿小聲道:“你怕毀了他們心裏最純粹的感情?”


    葉深諷刺地笑了笑,“那是我十八歲時候的想法。其實李浩孫榮也就算了,關鍵是阿邱……”他頓了頓,“我跟他很小就認識了。他爸生意忙,又跟他母親離了婚。我爸是他爸的學長,感情很好,又家在大學裏。他小時候寄養在我們家好幾年,後來他爸爸生意做大了,接他迴家,請了喬薇妮給他做家教。喬薇妮是他的家教老師,是他的小姐姐,也是他的心結。”


    陶鹿愣住,“你跟邱全勝……一起長大的?”


    葉深想了想,“算是吧。我們上的同一個小學,我比他大一歲。那五年他都住在我們家。”


    “那他後來還……弄斷了你左手……”陶鹿忽然明白過來,“如果是別人,這種事情肯定要進警察局了。你沒告他?”


    葉深淡聲道:“他那時候年紀小胡鬧。”


    陶鹿歎氣,想去當初剛跟葉深認識時候的情景,又覺得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一點都不奇怪。他本就是個溫柔而又長情的人。隻是清冷的外表,常常叫人誤會。


    “那為什麽會想是你做錯了?”她問。


    葉深輕聲道:“我不願意傷害阿邱和曾經戰隊的兄弟們,卻傷害了我親手帶大的孩子們。當日一念之仁,其實害了阿邱,如今也害了山楂。”


    他自嘲一笑,苦澀道:“可不是我做錯了麽?”


    陶鹿被他這一笑勾得心裏發酸,在他身邊躺下來,側身抱住他,笑道:“錯有錯著。要不是邱全勝,我們也不會在一起。”


    “為什麽?”


    “你忘啦。當初邱全勝還想買通我,弄斷你右手呢。”


    葉深輕笑,淡聲道:“他啊……”語氣裏含著無盡悵然。


    陶鹿緊緊抱著他,像是要把血肉裏的力量與溫度都給他。


    葉深撫著女孩繃緊的脊背,目光決斷。


    到了與喬薇妮約定見麵那天上午,陶鹿在驅車前往的路上,接到了鄰居姐姐兼大學舍友喬沐爾的電話。


    “鹿鹿,”喬沐爾在電話彼端道:“我表姐喬薇妮剛從我這裏離開,借了我一身衣服和包,說是今天你約了她見麵。”


    陶鹿關起車窗,笑道:“怎麽?她這是要上戰場麽?”


    喬沐爾聲音嚴肅道:“鹿鹿,我不跟你開玩笑。我這表姐小時候家裏坎坷,爸爸早死,媽媽改嫁,跟著奶奶長大的,結果還沒等上大學奶奶就沒了。她好的時候是挺好的一個人,但是不好的時候性子也古怪了。你是要單獨跟她見麵嗎?”


    陶鹿冷笑道:“當然,殺人犯還都有個可憐的童年呢。”


    “不開玩笑。”喬沐爾認真又問道:“你是要跟她單獨見麵嗎?你再叫個人跟你一塊吧,要不我過去?”


    陶鹿這才正色問道:“她說什麽了?”


    喬沐爾歎氣,道:“她來我家試衣服,跟我說了幾句話,我聽著意思不好,死呀活呀的。說實話,要說神葉大人對她做了什麽,我是不信的。我雖然跟這表姐接觸不多,但是她打小就心思不正,不好說究竟是怎麽迴事兒呢。你跟我交個底,是不是她汙蔑葉深,你才約她要見麵?”


    陶鹿“唔”了一聲,眼看已經到了約定的咖啡館,車鑰匙丟給泊車小哥,一麵打著電話一麵往裏走。


    喬沐爾又道:“我勸你一句,狗急跳牆。她三十五六的人了,單身,又爹媽全沒,這種人有毒的。”


    “三十五六?”陶鹿奇怪道:“不是還沒到三十麽?”


    “嗐,她高考複讀了一年,上了大學後就找人改了年齡,改著改著連自己都信了。我都懷疑她精神有問題……”喬沐爾無奈道:“不說了,我男朋友迴來了。你自己小心呐,多長個心眼。”


    電話掛斷了,陶鹿在咖啡館入口處站了一站,發了條短信才進去。


    靡靡之音的咖啡館裏,陶鹿跟著引路的服務員來到109室,撩起珠簾,正見一襲紅裙的女郎從長沙發裏嫋嫋起身,紅唇紅高跟鞋,還有她麵上嫵媚的笑容,都是那麽女性化。


    “陶小姐。”她走過來,帶動一陣香風。


    陶鹿隻覺一隻紅色的香水瓶婀娜多姿走過來,撒下百花香。


    香水瓶小姐熱情地向她伸手,輕輕一握,又款款落座。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陶鹿也不跟她囉嗦,徑直道:“當初事情的真相我都知道了。所謂的西雅圖性、侵案,根本是葉深背黑鍋。我隻要你跟大眾承認事實真相就好。”


    喬薇妮紅唇微翹,滴水不漏,“陶小姐不會是帶著錄音機來的吧?”


    陶鹿嗤笑一聲。


    喬薇妮微笑道:“當初的事情,我們彼此心知肚明。陶小姐也不必想辦法為葉深脫罪。我說了,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我不會再追究,這點陶小姐大可以放心。”


    陶鹿冷笑。喬薇妮是看準了當初的事情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既然十年前葉深背了這黑鍋,那麽隻要她喬薇妮不開口,這黑鍋葉深就要一直背下去。


    “你想要什麽?”陶鹿冷眼看著她。


    喬薇妮笑道:“我想要一個沒有經曆過性、侵陰影的我。”


    陶鹿冷諷道:“你那該去找邱全勝的父親邱正義。”


    喬薇妮麵上掠過一層陰影,她的笑容冷下來,“這點你威脅不到我。要公布這件事情,葉深會是第一個不同意的,你信不信?”


    “哦?”葉深此前對邱全勝的顧及,陶鹿明白。


    喬薇妮臉上漾起快意的笑,“葉深他呀,實在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你最了解的,不是麽?”卻是在暗指葉深是不想讓她喬薇妮難堪。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陶鹿直接道:“說吧,你想要什麽?錢?還是跟葉深春宵一度?”


    喬薇妮笑得發抖,“跟葉深春宵一度?你肯?他肯?”


    陶鹿輕諷道:“他都給你留下性、侵陰影了,怎麽會不肯跟你春宵一度呢?”喬薇妮的反應,早就戳穿了她自己的謊言。


    喬薇妮斂容,又道:“正是。我怎麽會跟一個給我留下性、侵陰影的人春宵一度呢?”她捋了捋鬢邊發絲,一雙嫵媚的眼睛將陶鹿從上看到下,“我隻是好奇陶小姐會是個什麽樣的人,才答應來與你一見。一見之下,也不過如此。”她款款起身,“我該走了。咖啡算我請你喝的。”


    陶鹿奪過她的手包,在她錯愕的眼神裏翻出一支錄音筆來,翻轉在指尖,得意笑道:“奇怪我怎麽篤定你會錄音?不巧我有一個心理醫師朋友。他說像你這樣的變態,一定會準備齊全,用應戰的心情來見我,錄下戰鬥過程,迴去夜夜品味。”她研判地盯著喬薇妮,“你離真正的罪犯,真的隻有一步之遙。”


    喬薇妮麵上嫵媚的笑容終於瓦解,她愣愣得接過被陶鹿翻得亂七八糟的手包。


    “坐。”陶鹿點了點對麵的沙發,舒展著手臂,“我們現在開始,正式談一談。”


    “身上的裙子是借來的吧?”


    “包也是吧?”


    “奇怪我怎麽會知道?它們上麵就寫著你不是主人。”


    “汙蔑葉深?”


    “由愛生恨?”


    “得不到的就要毀掉?”


    陶鹿往後一仰,翹腿道:“我不管你是出於什麽心理,給你的行為合理化是小說家做的事情。我隻要一個好人的清白。”


    “那我的清白呢?”喬薇妮紅了眼眶。


    兩個清白,不一樣的意思。


    “明天中午天貿大廈記者會。你還葉深清白,我還你清白。”陶鹿擲地有聲道:“賭上我的名譽,我會讓邱正義為當初對你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喬薇妮一瞬愣神,眼眶裏淚水盈滿,顫聲道:“真的麽?”


    陶鹿挑眉,點頭道:“信我。”


    “你怎麽肯……”喬薇妮搖頭,“又有誰能製裁他?”


    陶鹿輕諷道:“要是現在針對葉深的輿論,施加到邱正義身上,信不信他公司股票立馬跌得他媽都不認識?所以說,你的箭瞄錯了人。”


    喬薇妮輕輕啜泣,半響,像是下定了決心,“好,我答應你。”又追了一句,“你要說話算話。”


    “自然。”


    喬薇妮拎著紅色手包,低著頭,散著百花香,扭動著腰肢離開了咖啡館。


    陶鹿蹙眉,走出109室,與隔間側身看來的溫瑞生一點頭,低聲問道:“你聽著怎麽樣?”


    溫瑞生長衫布鞋,在西式的咖啡館裏,走出了民國的韻味。他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從薄薄的鏡片下飛出來,犀利如刀,“不真。”


    “對吧?我也覺得她是要記者會上搞動作。”


    “不止。”


    陶鹿一愣,抬眼看他。


    溫瑞生鼓勵地看著她。


    “你是說……邱正義的事情也未必是真的?”


    溫瑞生點頭,溫和道:“她以為是真的。”


    “她以為是真的?”


    “對自己的幻想信以為真。”溫瑞生輕歎道:“不能算她騙人。”


    陶鹿撇嘴。


    溫瑞生又道:“你今天表現很好。”


    陶鹿惦記著明天記者會的事兒,倒是沒能眉飛色舞起來,隻是也忍不住笑了下,“要收我做徒弟麽?我還算有天分吧——在看人上。這也算心理學的一部分?”


    兩個人說著話走出咖啡館。


    溫瑞生微笑著才要說話,舉目一望,忽然頓住,無奈笑道:“有人來接你了。”


    陶鹿還在盤算喬薇妮的事兒,聽了溫瑞生的提醒才抬頭,“誰?”話音未落,就見正午朗朗乾坤中,葉深正斜倚在他黑色的越野車前,手中晃著車鑰匙,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陶鹿先是一喜,繼而想起身邊的溫瑞生,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糟糕,被當麵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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