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帶霧濃(十八)


    暮色四合, 人們來去行色匆匆的仁愛醫院停車場裏,葉深敲響陶鹿車窗玻璃的時候, 女孩已經縮在駕駛座上哭作一團。


    葉深麵色駭然, 手勢輕柔地把女孩抱起來,罩在黑色風衣底下,穩穩送到越野車副駕位置,站在車門外,俯身盯著女孩橫一道豎一道全是淚水的小臉,歎了口氣,把手帕展開蓋在那張小臉上, 合上車門換到駕駛座, 看女孩稍微平複了些情緒,他那駭然麵色才漸緩, 頓了頓, 柔聲道:“晚飯吃了麽?”


    頂著手帕的小腦袋左右晃一晃。


    葉深開著車停在一家清粥小菜館。


    陶鹿捧著喝空了的瓷碗,拿在手中把玩。青花瓷碗上刻著一行似是而非的詩:誰人與我立黃昏, 誰人問我粥可溫。


    胃填滿了, 肚子暖融融的, 陶鹿心情稍微恢複了一點,隻是鼻頭眼角仍是紅紅的。


    “怪我來晚了?”葉深明知不是因為這個,卻還是這樣開口問。


    陶鹿抽了抽鼻子,小聲嘀咕道:“你才是騙子。”


    葉深翹了翹嘴角,“這麽記仇?”就因為他把遊戲密碼設置成了“陶鹿小騙子”。


    陶鹿哼了一聲,轉著青花瓷碗, 看上麵畫著的曼妙古裝女子。


    葉深給她倒了一盞茉莉花茶,問道:“怎麽去醫院了?”


    陶鹿沉默不語。


    葉深便故意道:“真懷孕了?”


    陶鹿臉上總算露出個笑影,歪頭瞅著他,刁難道:“要是真的,你會怎麽辦?”


    葉深臉色沉了沉。


    陶鹿吐吐舌頭,知道玩笑也有分寸,道:“好啦,我好好說話。”於是把陶振華心梗差點掛掉,自己去探望,順路又看了看在臨終關懷的姥姥,挨了大姨一頓說的事兒抖摟了個幹淨。


    她說得口幹舌燥,終於說完停下來喝茶的時候,從茶杯沿上方覷見葉深沉靜耐心的模樣,忽然訝異——她在葉深麵前竟然什麽都說了,也沒瞻前顧後擔心他會不耐煩。這簡直有點不像她。難道說潛意識裏,她是相信眼前這個人會包容自己的麽?她撫著還微微發痛的眼角,像她這樣的人,竟然會在一個人麵前有這樣多的眼淚,真是奇怪呐。


    葉深自然不知道陶鹿這些曲曲折折的心事,聽陶鹿說了在醫院裏發生的事情,心疼又護短,淡聲道:“以後再有人對你說這種話,就讓她來找我。不要傻乎乎就在原地聽著。聽完自己又難過。要轉身就走——然後通知我。”他順手給陶鹿把茶添滿,垂眸低語,“或者你來找我,或者我來接你,總之不許一個人。”


    陶鹿心中一動,卻是哼了一聲,故意道:“不許?”神色間有幾分桀驁。


    葉深放下茶壺,順勢握住了她正在瓷碗上劃來劃去的手指,正色認真道:“不許。”


    陶鹿望入他那雙漂亮專注的眼睛,麵上微紅,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手指也乖乖停在葉深掌心不動了。


    葉深握著她手指的掌心緊了緊,目光落在她發紅的眼角,頓了頓,問道:“吃飽了?迴去?”


    陶鹿腦袋點了兩下。


    兩人上車,陶鹿手指繞著係好的安全帶,低著頭發呆,察覺葉深正看著自己,疑惑抬頭,“開車呀。”


    葉深目光又落在女孩發紅的眼角,歎了口氣,傾身過去,微燙的唇印在女孩眼角。


    陶鹿僵住。


    葉深挪開一點,垂眸看著女孩發紅的眼角,頓了頓,又吻上去。


    “以後不許這麽哭了。”他的聲音輕的像歎息,“我看著心裏難受。”


    停車場裏,隔著車窗望見哭作一團的女孩時,他的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


    等他退開,陶鹿連脖頸都泛起粉色來,臉上更不隻是眼角鼻頭發紅,整張臉都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葉深歪頭端詳著自己的傑作,輕笑道:“現在好多了。”


    陶鹿眼睛都羞得不敢轉,手指卻順著他的袖口攀過去,在他結實光滑的小臂上擰了個麻花。


    葉深痛得嘶了一聲,漂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彎成微笑的弧度,像是星星亮了。


    迴家路上,陶鹿望著車窗外的風景,還有玻璃上映出的葉深側影,心有所悟。也許是陷在愛情中的人,看世界都加了一層美好的濾鏡,恨不能與所有人分享自己的甜蜜喜悅,也更願意去付出幫助別人。陶鹿這會兒忽然想通了,她固然可以選擇不原諒,可是當她固執守著斑斑傷痕的時候,就錯過了玻璃上那美麗的側影。人生這樣短暫,她哪有那麽多精力分給憎恨怨毒呢?不如看淡。


    葉深看著女孩神情恬淡的側臉,眼睛笑起來。三年前,女孩臉上總是鮮活靈動的百變表情;三年後,女孩臉上卻又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這樣恬淡的神情,在女孩臉上出現,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路口紅燈閃爍,葉深握住了女孩柔軟的手,十指交纏。


    女孩倚在靠背上,眼神亦柔軟,然而不過兩秒,她瞪起眼睛,故意惡聲惡氣道:“你還在試用期哦!”


    葉深睫毛眨動兩下,微笑“嗯”了一聲。


    女孩又兇巴巴道:“試用期不合格,我會走人的哦!”


    葉深晃了晃她的手,溫柔道:“帶我一起走。”


    陶鹿瞪著眼睛,想了一想,實在抵不住這甜蜜,嘴角一彎笑出來。


    星光照耀世間眷侶,像是可以永恆。卻不知星星,總是會有隕落那一天。


    接到姥姥去世的消息,陶鹿並不驚訝,甚至也不悲痛。


    姥姥纏綿病榻多年,年事已高,離去是在大家預料之中的事情。按照姥姥的年紀,如果是從前,大約能照著“喜喪”辦理。


    所以當陶鹿趕到小舅家,看到幾乎哭暈的盧碧華時,是很衝擊的。


    據說陶鹿姥姥臨終前忽然清醒了一小會兒,死活不肯待在醫院,一定要迴家。於是子女就把她接迴了去醫院之前住的小兒子家。擔架抬著白發蒼蒼的老人,剛到客廳,人就咽了氣兒。


    陶鹿一步踏進小舅家,看到的就是迎麵客廳瓷磚地上擺著擔架,擔架上臥著安靜的老人。與老人的安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旁幾乎哭昏過去的盧碧華。陶鹿大姨在操持後事,小舅大約因為是男兒,雖然也悲痛,卻隱忍。


    唯獨從前家中女兒裏最小的陶鹿媽媽,盧碧華,放了悲聲。


    撕心裂肺,令聞者落淚,與之同悲。


    陶鹿在剛接到消息時的淡漠,撞上母親強烈的悲痛,忽然就化作了心酸。她走上前去,扶著母親肩膀,“媽。”想勸她,又想扶她起身。


    盧碧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響,她撲在擔架旁冰冷的瓷磚地上,十指死死扣著擔架杆子,哭號聲像野獸,“娘!娘!嗬嗬!”


    陳國壯從後麵走上來,雙臂攬著妻子肩頭,幾乎是把人半抱起來。


    然而盧碧華竟然能衝開一個壯年男子的力氣,再度撲倒在擔架旁,頭伏低在死去的娘身側,哭聲催人心肝。


    陶鹿別過臉去,抹去不知不覺掉下來的眼淚。


    客廳裏亂哄哄一團。


    眾人好不容易把盧碧華架到臥室。


    陶鹿大姨指揮道:“鹿鹿,來,看著你媽點兒。等會兒入棺別讓你媽看,她受不了這個。”


    陶鹿心情複雜進了臥室,什麽是兄弟姐妹呢?平時訛詐錢財也是她,這種時候關懷體貼也是她。


    臥室裏,盧碧華伏在床上,將近五十歲的人,兩個孩子的媽媽,這會兒卻嚎啕大哭像個幼童——還必得是受了傷筋動骨的傷的幼童,否則,什麽幼童會這樣哭?像不要命了似的。


    陶鹿在床沿上坐下來,頓了頓,有些生澀地伸手拍了拍母親的肩膀,張了張嘴,半響道:“別哭了。姥姥是修善的人,會有福報的。”死者已矣,生者唯有寄托於虛無縹緲之物才能有一絲慰藉吧。


    盧碧華伏在床上隻是痛哭。


    陶鹿能做的,唯有默默陪著。


    不知過了多久,盧碧華長抽一口氣,翻過身來,露出被淚水打濕的一大片床單。她手背壓在滿是淚痕的眼皮上,抽噎著,嘶啞道:“鹿鹿,媽媽沒有媽媽了。”


    陶鹿呆了一呆,被這句話擊中。


    盧碧華長長吸氣,又長長吐氣,眼淚一刻不停,再度翻身過去,嗚嗚咽咽小聲哭起來。


    陶鹿抵住心酸,撫著母親的背,安慰道:“從今往後,我來做媽媽的媽媽。”


    那天的喪事一直忙亂到很晚。


    目送陳國壯載著母親離開後,陶鹿才上了早就來接的葉深的車。


    她上了車,頭抵著車窗,異常沉默。


    葉深留意著她,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別太難過。”


    陶鹿點頭,又道:“不是……”欲言又止。


    葉深會意,問道:“心裏有別的事兒?”


    陶鹿不語。


    葉深又問道:“一天都沒好好吃飯吧?”


    陶鹿懶洋洋道:“沒胃口。”


    葉深這次停在一家日料店門口。


    陶鹿猶豫了一下,還是下了車。


    她呆坐著看葉深點菜,自己隻要了一壺清酒,勾了勾嘴角,“記得麽?三年前,你還不許我喝。”


    葉深無奈,隻道:“現在是不許多喝。”


    兩杯清酒下肚,酒精帶來的熏然稍微驅散了壓抑的心情。


    陶鹿打開了話匣子,“我覺得特別後悔。”


    葉深沉靜聽著。


    女孩喝過酒後,一雙明眸水潤潤的。


    “媽媽是什麽?”陶鹿比劃著手勢,“我怎麽能因為她是我的媽媽,就覺得她好像是個特殊的人種一樣。明明我們有著同樣的性別,明明她也是某個人的女兒,為什麽我從前會覺得她要強大、付出、無私才是理所當然的?”她的淚水掉下來,“為什麽她不可以軟弱?為什麽她不可以害怕?為什麽她不可以退縮?為什麽我要這麽苛責……”


    葉深沉靜聽著,眼睛裏閃過心疼,又帶著欣慰。他來不及拿手帕,用手指揩著女孩滾落的淚水,卻並沒有打斷。


    陶鹿哽咽著,拚命想要向葉深傳達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會像我一樣,想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她會像我一樣,比起操持家務更喜歡打扮自己。如果她是我的女兒,而我知道在她身上發生的這些事兒,我怎麽還會責怪她?我會心疼得要死。可是隻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就對她這樣怨懟。而她對自己的母親——我的姥姥,卻什麽都不敢說,怕讓她的母親擔心……”她軟軟地攥住葉深的手腕,把哭到發燙的臉頰貼在他微涼的手背,小聲哽咽道:“沒人有告訴過她該怎麽做一個媽媽。她也是第一次做媽媽啊……我為什麽現在才明白過來呢?”


    “現在明白過來就好。”葉深垂眸看女孩貓一樣把臉貼在自己手背,目光憐惜,柔聲道:“以後的日子還長。”


    陶鹿閉目搖頭,長睫毛上沾著晶瑩淚珠,“我真是個糟糕的人。”


    “嗨,”葉深繞過桌子,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整個人都抱到懷中來,認真道:“不許這麽說自己。”他撫著女孩睫毛上的淚珠,正色道:“這些道理,有的人一生都領會不過來,終其一生怨憤不平,這是他們的不幸。你能跳出自己的視野,淡化自己受過的傷,從父母的角度來考慮,已經比大多數人都好了。所以,你絕對不是糟糕的人。你隻是成為了更成熟的人。”


    “所以我從前比現在糟糕對麽?”


    葉深點點她小巧微紅的鼻頭,微笑道:“也不對。成熟隻是個中性詞,更成熟不是褒獎,不成熟也不是貶斥。你隻是長大了。”


    陶鹿聽得暈暈的,語句的意思沒聽懂,但是語氣卻聽懂了。她翹了翹嘴角,仰頭癡癡望著葉深,抽著鼻子感歎道:“葉哥哥,你真好。”


    “葉哥哥”這個稱唿入耳,葉深整個人都顫了一下,心髒縮成一團。


    他緩緩垂眸,怕嚇到懷中女孩,輕聲道:“你叫我什麽?”


    陶鹿已是半醉,臉上淚痕猶在,卻是嘻嘻笑起來。


    葉深誘哄道:“再叫一聲。”


    陶鹿乖乖的,窩在他懷中,又喚了一聲,“葉哥哥。”聲音又甜又軟,帶著些微醉意,像調了春光的佳釀,醉人而又明媚。


    “再叫一聲。”葉深聲音微啞。


    “葉哥哥……唔……”尾音被熱吻吞沒,女孩眉眼春色濃。


    一千多個日夜的癡心守候,如履薄冰得步步接近,輾轉反側得忍耐渴求,隻為聽懷中女孩再發一聲舊時唿喚:葉哥哥。


    葉深雙臂收緊,禁錮住女孩,低頭加深這火熱激烈的吻。


    迴來了,迴來了,他的女孩迴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兔子祝自己生日快樂~今天三更~第三更下午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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