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很美的女人,歲月幾乎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


    相隔不過丈許,抬眼看著,便能看到那張溫婉美麗的麵容,有些不真實。


    顧小年眸光不經意間顫了顫,因為對方目光同樣落了過來。


    他心中所驚異的,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跟她,好像。”身旁有人低不可聞地說了句。


    床上那人動了動手臂,上官容兒連忙遞了杯茶水過去。


    那人抿了口,推了茶盞,問道:“像誰?”


    聲音溫和,因病重而如同鄰家軟語,但偏偏,落在耳中有種睥睨殺伐之意。


    葉聽雪身子顫了顫,沒有開口。


    顧小年卻知道她說的是誰,而他方才所想的亦是那個人,柳施施。


    兩人的氣質很像,眼神很像。


    “那個小姑娘,朕也見過。”床上那人開口,輕輕一笑,“不過她不是複生的孩子,這倒也好。”


    沒有人說話,當她開始說話的時候,誰都不能說話。


    周馥看了眼魏央,後者腰背佝僂,一身蟒龍袍褶皺髒亂,幾乎要站不住身子。但他臉上的黑氣和紋路被壓下了,臉色蒼白透著一股暮氣,卻如精心打理過地那般幹淨。


    這或許可以說是迴光返照吧。


    周馥笑了笑,“阿軒哥,苦了你了。”


    魏央身子一顫,身旁的戚懷傷一下沒有扶住,對方竟是直接跪在了床邊。


    他雙手扶在龍床上,蒼白沒有血色的唇哆嗦著,有些渾濁的眼中除了不解外還有深深的痛苦。


    這一聲‘阿軒哥’,讓他一瞬恍惚,如同迴到了二十多年前。


    “你可怪我?”周馥看著他,語氣有些強裝的平淡,其中的哽咽誰都可以聽出來。


    ……


    “我當然怪你。”魏央虛弱開口,語氣複雜至極。


    痛恨、悔恨、不解、怨艾、失望等等。


    他抬頭,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樣子。


    “你是知道我的,可為何還會如此對我?”魏央語氣低沉而悲切,帶著深深疑惑與痛楚。


    周馥抿了抿嘴,沒有絲毫掩飾,她眸光晶瑩,卻是說道:“因為我要死了。”


    魏央看她,但不等開口便被打斷。


    “若有你的功力,我的確可以再苟活一段時日,但這種朝天的乞求,你覺得我會接受嗎?”


    周馥笑笑,說道:“我一生要強,勤於政事,隻為大周承平,百姓安居。為人要知天命,本該死了那便放手,不然的話,太多人不會放心,人心底的黑暗便會暴露出來,失了原本的樣子。”


    魏央神色一怔。


    周馥抬了抬眼,像是透過屋內的光看透了遙遙的黑夜,“我隻是沒有想到,他們兩個孩子,一個都等了那麽久了,卻等不了這三兩月。另一個隱忍了許久,得到了萬千寵愛,卻仍是放不下,還想得到更多。”


    “到頭來,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呢。”她的語氣有些飄渺,“若我早死,想必便不會有這麽多事了吧。”


    魏央隻是搖頭,雙手死死抓著床上的被褥,渾身顫抖。


    “阿軒哥,是我懷疑了你,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罷,終究是我錯了。”


    周馥低咳幾聲,臉色病態很重,“隻是你的武功太高了,我實在放心不下,實在放心不下啊。”


    她開始咳嗽,很劇烈的咳嗽,上官容兒連忙去扶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魏央苦笑一聲,他沒有再問什麽,一切他都已經知道了。


    他想保留這份美好,哪怕是曾經,也要像留到現在這般,哪怕他本來的打算,就是在今夜舍了這一身功力為對方續命。


    世間想要逆天改命者自古至今皆遭天誅,他卻是不怕,寧願舍了這條命。


    但都不重要了。


    他輕聲道:“就讓我先前去,為陛下掃開一條路來。”


    說著,他看了眼後方的冷湛,笑了笑,喚了聲‘阿湛’。


    聲音漸漸低了,就如同在那個火光漫天喊殺衝天的夜裏,他拚命護持著那個強裝淡定卻難掩驚慌的公主殿下逃出重圍,刀劍弩矢,全身浴血百傷。


    他露出個微笑,頭俯在了床沿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魏叔!”冷湛忍不住喚了聲,神色是那樣悲切。


    這是從小疼他的親人,隻要他想要的,對方從未忤逆過他,就連前去青雲劍場承劍,都是對方一力促成。而如今......


    周馥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看著看著就流出淚來,咳著咳著便咳出血來。


    “陛下!”上官容兒同樣含淚,神情悲傷。


    周馥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所有續命手段皆用了,即便是天人留下的《長生訣》都無力迴天。


    因為她本該死了,命數如此,除非世上真有仙人,否則誰也逃不脫這命數。


    ……


    站在床尾的中年儒生暗歎一聲,轉過了身子。


    顧昀看了他一眼,從見到這人第一眼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報不了仇了,所有人的謀劃,全部失敗了。


    沒有誰能算計過當今的陛下,她將尉遲真武調走是為了不讓他在忠與義間彷徨難抉,而戚懷傷的出現卻是知道魏央的打算,他不是來殺人的,隻是來定局的。


    因為戚懷傷知道魏央在今夜必死,卻不是被人所殺,而是他自己選擇的這條路。


    那麽,這位中年儒生,才是陛下的手段。


    世人皆知,在當今女帝即位大統之時,反對最甚的不是宗族禮法的那些人,u看書 ww.uukanshu 而是天下的士子,其中持反對最激烈的,便是神都外鍾鹿山上鹿鳴書院的那些大儒。


    他們領頭反對周馥即位,雙方關係一度鬧得很僵。


    但其中並沒有流血事件發生,當時包括在今夜以前,顧昀也跟世人那般認為是鹿鳴書院享譽太盛,因讀書人的關係,在世間威望很重,朝廷也不好與之鬧得太厲害。


    可現在看到了這中年儒生,顧昀便明白了,什麽兩相鬧僵,不過是一場戲罷了。


    中年儒生其名謝縕,字道之,神都謝家人,鹿鳴書院的掌院,世間大儒。同時,其還是武道宗師之境的武者,天下十大宗師之一。


    世間宗族很多,若說世家當推神都諸葛,其次便是謝家。謝家承十大名劍排名第五的【欲阿】,這是一柄正己照欲之劍,此劍如今便在謝縕手上。


    今夜他既然出現在此,那麽他們便無法再殺周馥了。


    林欣塵擔心地看了眼顧昀,後者臉色坦然,如同看開一切。


    ……


    良久後,周馥看了過來,問道:“你們倆,便是複生的兒子?”


    顧小年看了顧昀一眼,剛要應聲,便聽得後者說道,“他是尋常百姓家擄來的幌子,我才是。”


    說著,顧昀朝前走了一步,踏進了那龍床一丈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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