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小年轉過身,要抬起手擦擦臉上的冷汗時,身後驀地傳來一聲低語。


    “已經很久沒人敢忤逆本督了,你就不怕,把命留在這兒?”


    顧小年看著身前的灌木叢,還有半人高的不知名枯植,他手裏還握著那條此時已經幹死的魚,手上有力,指頭都隱隱陷進了魚身裏。


    “怕,生死不由己的時候,當然會怕。可這並不是理由,小的不跪,可能會死。但若是跪了,小的命是帶走了,但尊嚴就留在這了。”


    顧小年輕輕一笑,摘下粘在衣袍上的植木種子,說道:“若是跪久了,就真的站不起來了。小的認為,相比較起來,生死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尊嚴?嗬嗬,嗬嗬。”


    身後的魏佲軒如同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竟然舍了釣竿,捧腹大笑起來,笑聲漸大,他探身看向此時仍跪在地上的段曠等人,說道:“他說的還真像是那麽一迴事啊,哈哈。”


    他笑的有些幹涸沙啞,聲線更是滲人。


    段曠的身子顫的更厲害了,他知道身邊的七人恐怕比自己還要不堪,但他還是頭按在地上,哪怕牙齒咯嘣打顫,也不言語。


    因為他深知眼前這位的恐怖,喜怒無常,他可以在顧小年麵前裝出先天境界的氣勢,也可以拿捏身份,但在眼前人這裏,永遠隻能跪在腳下。甚至是說,能看到對方的鞋尖,已經是造化了。


    但同樣的,他對顧小年也是怨恨起來,什麽叫‘跪久了就站不起來了’?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東西,竟然在此大放厥詞,不知怎的,他越想心裏便越是怨恨。


    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過,顧小年的一番話對他們而言,真的隻是聽聽而已嗎?他未曾發覺的是,自己這隻是被戳到了痛處,有些惱羞成怒罷了。


    他們沒有說話,魏佲軒的笑聲逐漸低沉下來,他歪著頭,斜眼看著站著的那道看起來有些倔強的背影,開口道:“你是第二個跟本督說‘尊嚴’二字的人,本督是閹人,你跟我說這個,你覺得好不好笑?”


    顧小年咽了口唾沫,對方的話就像是一道陰風,吹過耳畔,讓他渾身冰涼。


    是啊,一個太監,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爬到魏佲軒這個地位?聽聽,閹人,這是別人對他們的稱唿,可從來不是他們的自稱。


    魏佲軒雖然從龍有功,又救得當今陛下的性命,但朝堂詭譎,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尊嚴?或許早就是奢侈的東西了吧。


    顧小年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聲輕歎。


    他說道:“小的聽過一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督主是成大事之人,小的隻是個小人物,能守的東西就隻有這麽一丁點兒了。”


    “唔,”魏佲軒饒有興趣地點頭,“咱們東廠還缺個人,你要不去補個缺兒?”


    顧小年眼角一跳,咱們東廠?


    他心裏一慌,摸不準對方這是說笑還是打算來真的,若是來真的,那


    “這話是誰說的?”身後那人輕聲一笑,忽地說了句。


    “一位前輩。”


    “教你武功的那人?”


    “……”顧小年微微沉默,隨後道:“是。”


    魏佲軒猛地後躺在椅上,甩了甩袖袍,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滾吧滾吧,屁大的毛孩子,還跟本督講道理。”


    顧小年眼簾微低,低聲道:“多謝督主。”


    身後一聲似笑非笑,“要說尊嚴,無權無力,隻是些窮書生氣。”


    顧小年腳步未停,他握緊了手裏的那條魚,大步離開。


    池邊,魏佲軒向後陷在大椅裏,黑色的大氅將他整個包裹住,就像是一隻疲憊了的黑天鵝,也像是飛累的了渡鴉。


    身旁,環著八個跪伏了半天的身影。


    “都起來吧,在外人麵前,像什麽樣子。”他淡淡開口,手裏拿過一旁的釣竿,向上猛地一提,銀光透亮的絲線上,正連著一條肥大的鯽魚。


    ……


    出了這凰棲居的院子,站在梧桐樹的蔭下,顧小年這才抬袖擦了擦汗,還活著。


    壓力太大了,在麵對這個人時。


    體內已經穩定下來,內力隻剩下了一絲,讓他身子隱隱有些發虛。


    他心中驚駭於對方究竟是什麽武道境界,竟然有如此手段,憑空消耗掉一個人的內力,而且兩人甚至連接觸都未曾,這實在是超出了顧小年的想象。


    不過轉念一想,魏佲軒是這個世上有數的大人物,想來他既然能走到如此地步,自身沒有與地位相匹配的實力是不可能的。


    顧小年搖搖頭,不管怎樣,現在的結局就是最好的了。既守住了自己的堅持,又保下了方顯等人的性命,那就沒什麽遺憾了。


    至於功勞,他也沒有多想,以後立功的機會還有,再說便是。


    迴去的路上顧小年走的很慢,手指掐在魚身裏,沾上了一些血絲,而且魚身幹幹的,拿著有些不適。


    他沒有丟棄的意思,就這麽慢慢走迴了家。


    ……


    太陽落山了,堂中的桌上隻有燉的一條魚。


    顧小年換了衣裳,安靜地坐在桌前,看著燉的有些發黑的鯽魚,拿起了筷子。


    門外,柳施施剛剛迴來,她洗了手,看到了堂中場景,“哎呀,你怎麽還親自下廚了?”


    顧小年迴頭看她,笑笑,“沒什麽,今兒個得了條魚,想要自己試試廚藝,柳姑娘還是去做飯吧。uu看書 .uuknhu.co ”


    柳施施臉上帶了些不解,在顧小年迴過頭用筷子夾起魚肉的時候,她看了眼桌上那盤燉黑的魚,那不隻是醬油放多了,還糊了。


    她深深看了眼如常吃著魚肉的顧小年,抬腳向廚房走去。


    桌旁,顧小年眉頭微皺,筷子有條不紊地一下下夾著。


    他不會做飯,更說不上什麽廚藝,哪怕是自己認真燉的魚,依舊很難吃。不光糊了,還很鹹,是他兩世為人迄今吃過最難吃的魚。


    但顧小年還是一口一口地認真吃著。


    他嘴上說得堂堂正正,大義凜然,但實際上,今天他卑躬屈膝,不管原因是為了什麽,早就失了尊嚴。


    一條魚被糊了大半,本就剩不下多少,顧小年將筷子放下,他吃完了。


    堂裏沒有掌燈,他的目光幽幽,忽而咧嘴一笑,露出慘白的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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