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一旁的仙人們,明麵都能與旁人交談甚歡,耳朵卻犁三尺地。聽得此話,卻從喧騰中靜下聲息,愁雲滿麵。


    萬苦辭橫眉去,拂袍起身:“有話就說,仙魔勢不兩立,可這些天我也不曾虧待你們,何必裝出這副膽小怕事的模樣?”


    月老樂嗬嗬地:“倒也不是膽小怕事,是您萬苦尊不近人情,從不與我們說話。”


    他嘿嘿一笑,眼珠子卻往望枯身上瞟:“而今闖入個來路不明的姑娘,反而瞻前顧後的……莫不是你的有情人罷?”


    望枯:“……”


    月老真是一把漏勺,沒人去他跟前問,也變著法子給她飯盆裏添些葷食。


    “……胡扯。”萬苦辭鼻孔出氣,卻也不予否認,“仙家的事,我一外人怎能告知,她既然問了,就由你們來說。”


    月老:“行啊。”


    萬苦辭不屑融進這群人,便一聲不響地端走水盆,往外頭風雨飄搖裏行進。


    大門一閉,窄屋再次炸開鍋。


    月老嘴角咧到腮幫子上:“此人就是你的另一根紅線,是個好人呐,如何啊?要不處著試一試?”


    “您方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不必多言。”望枯一心談論正事,“月老,仙界如何了?”


    “那便是看不上了?也是,這魔尊衝了點,在家裏待不住,總想往外跑。當然了,也不是沾花拈草的意思,是他一身懶骨頭,鳳鳴能者多勞,卻想當個甩手掌櫃,一心想著與你雲遊天下呢……”月老見望枯興致缺缺,滿腔心血也褪去,往後招攬旁人來接應,“行罷,又多嘴了……宦韞!你來講罷!我這東西還沒織完呢!”


    宦韞正有此意,收斂心性:“好,我就長話短說罷。”


    “帝君失蹤已久,仙家分散在五界找人,至今音訊全無,生死未卜。其間,始終有人冒充帝君下派指令,恐是出了內鬼。一一排查時,所有仙君都已自證清白。”


    “此事無果,又起事端——數十名凡人誤入天上間,說是磐州停仙寺的和尚,經我盤問,幾人俱以為此地為極樂之界,應是誤入而來。萬苦尊現身,將這些人遣散迴去,卻遭人暗算,於天上間打鬥。”


    “與萬苦尊交鋒的那一人,毀壞本事不強,卻有消除旁人記憶的本事,我們通通將此事忘卻。敵暗我明,唯恐會再次遭他暗算,仙界舉家遷入無晝江。搭造了幾間臨時屋舍,時至今日,剛好避了一旬的難。”


    “再然後,你便闖過無晝江的地界過來了。此個結界不好破,我們唯恐是大鬧天上間之人闖入了,倒是萬苦尊說,他要一人應對,令我等養精蓄銳。不曾想……卻將你抱了迴來。”


    “原來如此。”望枯細數紕漏,“那滿地毒血是萬苦尊的?”


    宦韞搖頭:“萬苦尊為魔者,即便元氣大傷,也絕不會淌血,應是那人流下的。”


    可知休忘塵非死即傷。


    望枯再問:“仙界好入麽?”


    宦韞:“仙界乃五界最難闖入之地,常人入界,會墜下青雲。魔、妖、鬼未經批準入內,少說散去五百年修為。萬苦尊正是領略到這些,始終求不到兩大仙山的入口,才不得已跟在我們後頭,靜候我們鬆口的那一日。”


    月老如王八伸腦袋:“可不是麽,求仙山也是為你求的!”


    望枯:“他告知你們的?”


    月老呲個大牙:“我猜的!”


    宦韞卻再未嬉皮笑臉:“我是觀銀鑰星天象知曉的。甚至,早在你降世之前,我便知道會有一顆災星落去巫山。”


    “你的星象古怪。時而幽微,時而粲然,時而渾黑,又很少偏離星位。下山、入十二峰、假死一迴,甚至毀了何處,我都可窺見。但我們始終舉棋不定,隻能將你交與天道處置。”


    紂草也發話:“望枯,縱然你有太多言不由衷,但你的命理已成定局,哪怕我們都知道你是被推著走的,也難以磨滅這些事的確是出自你手。”


    “既然天命看得起我,我為何要不認?”望枯目不轉睛,“我很幸運。”


    宦韞欽佩其肚量:“……好。”


    狗兒趴在她膝上,腦袋耷拉:“姑娘,我們都很喜歡你,可……”


    旁觀太久的曉撥雪挺身而出:“我不認為望枯是災星,而是世道的救世主。”


    還振振有詞:“休要忘了,是天道的劫雷打去望枯的藤身,才叫她出了山。望枯行惡,皆為後話。所以,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她,而是天道。”


    宦韞不願駁斥:“言之有理。”


    月老也收起頑童心性:“正因天道做了錯事,天道毀了,我們並未事先覓出問題,也來無晝江思過了。無論自行還是被迫,成果都是一樣,難以更改。”


    曉撥雪兩目淩冽:“既然都能思過,可世道裏,向來邪不壓正,如今正不壓邪了,為何卻無人說一個錯?”


    宦韞惝恍失意:“並非沒有錯,而是一旦邪壓了正,邪道,就是正道。”


    曉撥雪嗤笑:“實在荒唐。”


    望枯:“如此,我降生,便是為了幫襯邪道一統天下麽?”


    宦韞斬釘截鐵:“並非。我觀星千萬年了,你的誕生,與天道的矯正,與十二峰的平衡,都有不同,你意味著‘反叛’——當邪道扶正時,你,就是與之相對的正道。”


    旁人處心積慮要坐實她的惡人身,如今一朝又將她抬去道貌岸然的正位。


    她望枯到底該是什麽人?


    又或是說。


    望枯:“人各有命,一定要界定自己是正是邪,是好是壞麽?”


    宦韞吞聲:“……”


    月老不以為意:“自然不是了,宦韞同你說這些,無非就是想告訴你。你能亦正亦邪,之於旁人看來,同樣是天賦,從來無人左右你的行徑,更無人界定你的好壞。”


    他眉頭鬆泛:“惡人與好人,皆是活給自己看的。”


    狗兒吐舌撒歡:“是了!望枯!世道毀了,是世道的命!你的命與世道無關!無論望枯救或不救,也永遠是我的好同伴!”


    紂草卻拎得清界限:“所以,望枯,你來此地究竟所為何事?”


    月老下起逐客令:“若是心裏已有答複,便趁早迴去罷。這些亂七八糟的瑣事,留我們自個兒擔待便夠了。”


    望枯卻接不上話了。


    她所為之事有兩個。


    一個,接走師尊、尋桑宗主對峙。


    另一個,尋救世良方。


    如今飄忽不定,隻是深知自己為世事流轉的一枚棋子。


    她並未忘了自己瀟灑快意的本心。


    而今都走到此地了,叫她半途而廢,她如何甘心。


    救與不救的生死命題無法深究。


    她隻能用這些巧合,串起一個大逆不道的猜想——


    休忘塵正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舍竹帝君。


    ……


    流年書屋原先掛在晴空萬裏的天邊,如今屈身此地,也是幽夜裏的一盞燈。哪管千重駭浪,她自安然明月。


    望枯再進流年書屋,無名與各窩一間藥浴,且睡得恬靜,便不去叨擾。此地浩瀚群書少了大半,曉撥雪隻是留了些翻破的卷宗,和些許風華正茂的花草。


    曉撥雪:“書能醫人,也為負擔。十二峰已塌,再留傳記,定會惹人心傷,我便石沉無晝江裏了。還有些負卿宗孩兒們愛看的書,我也讓她們分走了。說是要換著看,待到看完了,我便也迴來了。”


    如今恐怕食言了。


    望枯:“師尊,你們為何也會跟來無晝江呢?”


    桑落登門:“是我想留,她怕我孤身一人會遭遇不測,說什麽都要陪著我……真是想得多。”


    望枯正襟危坐:“桑宗主,你為何……”


    桑落:“並無為何,與其像個沒頭蒼蠅在人間六州遊蕩,倒不妨尋一處僻靜地兒,好生想些對策。”


    “我不是想問這些。”望枯不忘初衷,“我是想問桑宗主為何認得沃若若,卻從來不說?”


    桑落大刀闊斧落座前,少有遲疑了。


    她閃爍其詞:“……不認得。”


    望枯訝異:“桑宗主也會扯謊?”


    桑落瞪眼:“我改姓改名與家裏斷絕關係前,同樣獨來獨往。沃若若與我差了兩百歲,且是個老實巴交的官家小姐,不相看兩厭都算好的,又如何能算‘認得’?”


    她沒想否認。


    望枯:“那沃若若的魂魄,是桑宗主放去銀燭山的麽?”


    桑落再頓:“是又如何。”


    望枯:“桑宗主為何不說呢?”


    桑落:“怎麽說?無非是十二峰偏要填寫親眷的名諱,我便順手填了她。英年早逝……難免可惜。”


    望枯:“魂魄連個念想都算不上,甚是無用,桑宗主行事果決,又怎會留下一個不熟之人?”


    桑落失聲:“……”


    ——是又如何。


    曉撥雪為桑落斟熱茶:“既然她都知道了,你不妨就告訴她罷?”


    “你這徒兒倒是精。”桑落陰陽怪氣,飲了這杯茶,也算承了她的“請”,隨即向望枯偏頭,“我隻說一次,聽不清就什麽也沒了。”


    望枯眼前一亮:“好。”


    ……


    了無輕重的“一次”,桑落卻說了足足三個時辰。


    她記性極佳,望枯好似隨她再去過往裏徘徊一圈。


    桑落沒想隱瞞整個十二峰,而是獨獨隱瞞了望枯一人。


    沃氏富可敵國,慕氏權傾朝野,隗氏廣交天下人,這是兩百年來不可撼動的道理。桑落斷絕的世家,正是那隗念萱與隗太後的“隗氏”。


    她原名為“隗娥”,自小與沃若若一般,被規訓為足不出戶的官家小姐,為聯姻而活。


    桑落卻天生當不了閨秀,及笄禮的前一年,還未習得女紅,被家父關在後院,針頭戳穿了她十根指頭。這刹那,她痛醒了,毅然決然翻牆走,永不迴頭。


    但她十幾年沒吃過苦,還未跑出城門便被壯士捉了迴來。


    沃氏與慕氏聽聞此事,當即認定她是被“髒東西”纏上了,命她給那不入流的道士跪下,一碗碗符紙水飲肚。人也從起初的任他們打,而曆練到能還手了。


    桑落就在此時,大名鼎鼎的白骨偶。


    風浮濯也隨著白骨偶,而聲名鵲起。桑落記得,那年她在宮宴裏匆匆見過一眼被當毛驢騎在身上的受氣包,正是風浮濯。他是那廢物太子的影子,是個從來低聲下氣,卻生性涼薄的爛好人。


    聽聞白骨偶是從他手中搶奪來的,桑落實在意外。


    但她那時還被旁人說“病得不輕”,白骨偶就自然而然借到她的麵前。


    但桑落性子裏的倔強,無藥可醫。


    因此,“療愈”不成,桑落還想再逃。


    第二迴,她逃離在外十年,也依舊敗露。


    桑落再被捉迴時,二老不再尋求神佛,而是仰仗旁物。


    比方說,磐中酒的“吃食”。


    那一日的磐中酒,壓得人喘不過氣。


    廢物太子將世家子們都被邀了過來,美其名曰要帶他們見見世麵,卻是一場鴻門宴。


    而那本該替他去當質子的風浮濯,就此迴來了。


    卻渾身是血,卻了無生氣,卻趴在桌上。


    那太子狂狷得麵目橫飛:“不知諸位可否用過人肉!大補!上乘!定會吃得暢快!”


    無人言語。


    聽聞,風浮濯在蘭氏一族手裏折騰得不成樣了。畜牲們在他麵前行傷害姑娘的穢事,摧其心智;三天兩頭打罵,一日一餐餿飯,餓其體膚。但十年之期既到,蘭氏一族日漸頹靡,“太子”必須要完好無損地送迴,才留了他活口。


    廢物太子見風浮濯奄奄一息,幹脆截了他的車馬,要將皇上對自己的冷眼,如數奉還給風浮濯。


    後來,桑落始終沒有忘記那一幕,風浮濯被屠夫一刀劃開背脊時,他寧死不屈,甚至手心握緊一縷嫋嫋煙。


    正是這縷煙,數十個真佛降世,一字列在磐中酒的夜明珠下。


    “風浮濯,你的善心天地可鑒,過往吃了這麽多苦,也該來貪享極樂了,如何?”


    而後,假的太子,羽化登仙。真的太子,銷聲匿跡,且將這無限風光奪來,偷了他的功績,為自己修繕了廟宇。


    這一迴,桑落終於去意已決,拿刀架去親眷的脖頸,背負不孝的罵名,卻遠走高飛,闖入十二峰。


    桑葉落定。


    她僅僅用了兩百年,便坐上一宗之主的席位。同年,隗念萱於人間鬧出軒然大波。


    亦是她素未謀麵的後人。


    而沃若若,因親眼目睹隗念萱活剝一名公主的人皮,並將沉沒多年的白骨偶再次翻出,大興巫蠱之術——被一場大火抄了滿門。


    桑落確是動了惻隱之心,不願這一真相被草草埋沒,隨即將她帶迴銀燭山。


    誰知,兩百年後的今朝,被休忘塵發覺,並困在世間邊界裏。


    自此,所有疑點皆已浮出水麵。


    桑落先前不說,是從未想到這世道如此脆弱。


    一步錯,步步錯。


    誠如一粒塵沙,怎會料想百年後會積少成多,就此埋了一座巍峨高山呢?


    原來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的決斷可以置之度外。


    天將明——


    望枯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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