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


    望枯懶得拆穿,諒他有幫扶之心,才沒掛出陰冷相治治他的輕佻無度。


    休忘塵卻什麽都看得懂:“望枯又不信了。”


    神色、骨性、皮囊,他向來是一成不變的。


    休忘塵是一曲玉笛飛聲。初聞生澀,再念深長,可以是帶有願景的,也可以是沒有半點意味、隻是供人一笑的。而望枯卻最怕此等“靡靡之音”,但凡不去剖開了看,就不懂他的本事是“爾雅與共”,還是“班門弄斧”。


    但扯遠講就太過抬舉了。


    通俗說,如今的休忘塵讓人看不透。


    分明被人厭棄了,卻仍要饜足地、癡癡地迴望。


    說是浪蕩子不對,說是癡情種更不對。但裸露太多,讓望枯更加確信那一句“想念”和“心悅”,果真一文不值。


    望枯:“信又如何?是真的又如何?我就該滿懷歡喜麽?能被休宗主惦念,可不是個什麽好事。”


    休忘塵聽罷,癡纏也係上紅繩,柔了話語:“你倒是想什麽都通透。”


    休忘塵隻是隨潮起潮漲,她進則己進,她不進……亦將卷土重來。


    望枯麵無表情:“休宗主,該放我們離去了。”


    休忘塵遲了半晌,笑也隨風逝去:“……真要如此果決?”


    望枯蹙眉:“這不是休宗主親自答應的麽?”


    蒼寸原先插不進話,但見二人你來我往,心口就跟糊了層百年陳醋似的,酸得緊揪一團,索性強插話語:“是啊!快放我們出去!即便你不放,此地也都是霧岫山!我們總能找得到出路!別以為你說兩句好聽的……呸!說兩句難聽的,我們就怕你了!”


    ——天雷地火一頓說,也沒掰扯明白。真該給自己抽兩大耳摑,再來逞能的,怎就糊塗了!


    休忘塵並未隱瞞太多:“還在霧岫山不錯,但此地卻是因我心念鑄造的囚牢。唯有我死,此地才破。”


    蒼寸沒詞硬接:“……那您老倒是會享受,整得還挺風清水秀。”


    望枯卻拔劍:“那休宗主將我等叫來,是要找人殺了你?”


    自然不是。


    但休忘塵再次笑逐顏開:“可以是。”


    顏知揣摩良久,自歎旁觀者清——休忘塵想死為假,調情為真。


    他雖是一宗之主,卻與休忘塵相交甚淺。曾幾時看穿他城府極深的秉性後,便再未這般肆無忌憚地打量了。


    休忘塵此人,名裏帶“塵”,卻難犯紅塵。非但是他心不在此,更因他把人心玩弄得爐火純青,聰穎人多看一眼都知他渾身上下是“防備”——望枯也能當即覺察。


    正所謂自成刀劍,才難有孔入。


    而今這副麵貌雖是常見,卻好似在蒙昧中把自己賠了個幹淨,還渾然不知——


    瓜瓢可舀水,但即便隻有一個洞,也都要當作篩子使。


    顏知姑且認定這休忘塵是鐵樹開花了。


    那這場仗就算真要打,也是兩敗俱傷。


    至少望枯死不得。


    顏知思忖妥當,這才出聲:“望枯,休宗主唬人的,別真聽進了。”


    再看休忘塵:“待到剔了仙骨,你的死活都與十二峰無關。但昔日也有共事之誼,如今還有外戰不歇,今日就不以兵刃相戈了。”


    顏知麵上一凜:“你且坦白從寬,這漫天大海是不是因你而起?”


    休忘塵輕笑:“鮫人之罰,何故加與我身?”


    幾人錯愕:“鮫人?”


    天浪如絲綢,休忘塵一看,就不知返:“此水沉澱了許多生靈,很是活絡,定是帶著期許來的。而有馭水本事的,除開鮫人一類水族,再想不出其他。而妖界安分守己多年,如此陣仗絕非是他們。如此排查,就隻剩鮫人了。”


    顏知搖頭:“你這是妄下斷論,鮫人多年杳無音訊,怎會這樣鬧?”


    休忘塵仍執己見:“鮫人一族不比妖界,隻能生長在遼闊的水域,但放眼五界,隻有人間深水眾多。可惜,千年前一個改了人間五州姓名的帝王開疆掠土時,突發奇想要往湖泊裏填沙,阻塞了大半支流。”


    “水裏有沙倒是無妨,可惜還摻了有毒之物,致使鮫人們死傷無數,還無力迴天。他們倒是想過報複,可惜天道認定他們是恣肆添亂,鬧了幾個洪澇後,就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手足愈來愈少,殺戮心性也隨之被磨為純良,彼此這才上下一心,過著隱居避世的日子。”


    顏知接話:“可聽聞幾百年前,丟了兩個同胞。鮫人長老不易,四處打聽下落,也曾來過霧岫山……後來呢?可是找著了?”


    休忘塵蓋棺而論:“這般遺留在外,自然沒有找著,還多半已經死於非命——若今日正是他們給這鮫人報仇呢?”


    顏知隻覺荒謬:“可除了幾百年前的那匆匆一麵,十二峰哪還見過什麽鮫人?”


    休忘塵一俯首,發間水滑入眼底,沾了寒光:“曾聽聞,他們走遍了妖界、仙界、魔界與佛界,但並未踏遍人界。”


    顏知頓悟:“如此……莫非這兩個枉死的鮫人,是人界造的孽?”


    休忘塵笑眯眯抬起頭:“顏知宗主,此事隻是我的一麵揣測,斷然保不了真假。”


    望枯聽夠了,抬劍架去他肩側:“休宗主扯謊了。”


    休忘塵有刹那訝異,轉瞬就變得溫柔,定定向執劍之人走來。


    白肉綻,刃染血。


    猶如將頭顱架在懸崖邊上走。


    他放輕了聲:“望枯竟如此了然我?倒是……讓我受寵若驚。”


    顏知與蒼寸聽之,一個能徒手攥出汗水,還能撞滿一缸;一個能搜刮腹上兩斤油汁,身影搖曳。但卻不約而同抖了三抖,如臨大敵。


    ——休忘塵動怒了。


    是自與休忘塵結識以來的頭一遭。


    望枯心向湛藍:“簡單,鮫人們又不傻,都想不惜全族性命求上蒼一個公道了,怎會因為忌憚天道而不找人間算賬呢?我猜,鮫人沒有找錯地方——十二峰就有罪魁禍首。”


    “凡人手中的利器,隻有屠刀最銳。但鮫人為上古一族,身長六尺,一擺尾就是百裏不歇,哪怕被他們傷了,隻要還在水中,就都有逃出生天之機。”


    “更聽聞,鮫人一滴淚價值連城,哪怕死相淒慘,隻剩一具骸骨烹於粥中,魚尾的光澤卻也永不褪色。縱是禹永樅這樣一個暴虐君王也沒輕易動手,怎會死於一心要仁帝的禹聆手中呢?”


    望枯的字字句句,像真是幾粒珠璣,無論大小,皆落玉盤:“休宗主明明什麽都懂,卻有意隱瞞,還顛倒黑白——我算是知道無名師姐為何會死得那般冤枉了。”


    帶頭栽贓無名的人,也隻能是休忘塵。不是“混黑”,而是“晝光”,縱使無名不肯認罪,也像被推進染缸,哪怕爬起身,也會隨行一道不屬於自己的陰影。


    這一陰影,正是“成見”。


    而望枯說的這些話,休忘塵未打岔一句,更不進一步。


    他傷口的鮮血順勢暈染了半邊白衣,似是剝皮遊龍,一路盤去腰腹,再銜一口月牙佩環,妄圖嵌入天邊的弦月,填補圓缺。


    但休忘塵還是笑:“錯了。”


    甚至留有耐性,講那千篇一律的大道理:“彼時仙魔大戰,我的的確確耗盡了靈力,此事不得有假,怎有餘力行事呢?更何況,望枯自認了然於我,我若行了何時,自當坦坦蕩蕩——”


    “休宗主,誠如顏知宗主所說,你不為十二峰的人,我也被你親手逐出過一次,斷然不必尊師重道了。”望枯一舉打斷,就此開窗說亮話,“我沒有錯,甚至你早已猜到鮫人會降下此罰,才認了栽贓無名的罪,隻是為了從此事抽離出來罷了。”


    她斬釘截鐵:“鮫人就是你殺的。”


    瞬間,淅瀝雨聲,浪撲綿沙,幽穀動蕩……或是此間萬物,通通沒了應有的聲息。


    顏知與蒼寸都想勸勸望枯,可惜喉頭像是含了樹脂,有話難言,腳底也釘了一圈鉚釘。定是休忘塵暗地裏下了禁製,幹留二人焦心。


    ——當真不該與休忘塵硬碰硬。


    此人可不怕死。


    就怕死了還帶不走旁人。


    “望枯,我如今倒是知道你有多恨我了——”休忘塵無可奈何,頭顱一歪,“無妨,此事也總該有個了結,但若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無憾了。”


    他颯遝流星,借著始終架在肩側的忘苦劍,猛地抽拉喉頭要害——自此,長血如瀑。


    還在臨終之際,送了望枯一物。


    他的命。


    再然後,休忘塵狼狽仰躺,一頭紮進白沙裏,再無生氣。


    喧囂又四起。


    望枯恰與此景此情一般,分明始終在這裏,卻不知眼下生了何事。


    吞聲許久的顏知,此時終於了無束縛,可如今卻也啞口無言。


    隻有蒼寸拖著沉鈍的步子走來:“休忘塵……死了?”


    望枯恍惚刹那,又再次靈醒:“……不可能。”


    蒼寸躬身探他的鼻息:“可他一動不動……靈力也就此散開了,莫非……”


    至此,休忘塵的身子好似變得影影綽綽,又看不真切。再然後,竟幻化為千隻莊周夢蝶,飛去尋常巷陌——


    這樣一個倒在血泊的白衣兒郎,消散得無影無蹤。


    顏知才有踉蹌:“仙人死了,就是如此魂飛魄散,莫非——”


    蒼寸倒吸涼氣:“他……”


    望枯沉聲打斷:“休忘塵不會死。”


    顏知麵露難色:“望枯,眼見為實,那些粉塵可有看見?這都是隨他而亡的靈力……”


    望枯篤定依舊:“不可能。”


    忘苦劍因她靈識、風浮濯善心而鑄,真有本事殺了天上人,至多隻有自己。


    她可不甘就這麽讓休忘塵逃之夭夭了。


    三言兩語想通透後,她毫不猶豫抬起劍,而這一迴——


    是自刎。


    誰的嗓音破了天:“望枯——”


    忘苦劍為斷劍,卻因傾注了期許,而再染血性。


    更讓望枯也兩眼昏黑,抽幹了意識。


    她就是有十成把握——休忘塵的大業一日不成,就會鍥而不舍地重來一日。


    哪怕千次、萬次。


    ……


    “……敗給你了。”


    驀然聽到這一縈繞耳畔的聲息時,望枯還在虛空裏沉淪,沒能去若生錄走上一遭。


    “你就是賭我舍不得。”


    他或喟歎,或悵然,或縱容。


    或滿含慰藉——這世間還有這麽個不服輸,且自成秩序的珍物。


    他怎會不懂足惜。


    而這幾聲,裏外都是休忘塵。


    他再道。


    “你贏了。”


    ……


    直至另一穿夜之聲抵達耳邊,卻成了三月冰泉。


    煞是動聽。


    “望枯?”


    望枯試著睜開眼。


    目之所及是熱切的曉撥雪,身後還攢動一幹憂心之人,各個是熟容。


    蒼寸嘴廓仍是油汪汪:“怎的在此地睡著了,快開席了,小心著涼啊。”


    吹蔓擔驚後怕:“為何暈倒了,望枯昨夜可有好好歇息?”


    望枯不由噗嗤一笑。


    蒲許荏瞪大眼:“你突然笑什麽?嚇死人了!”


    蒼寸忙不迭點頭:“是啊!別是真病了!”


    沃元芩拿手試溫:“沒有病,望枯許是……做了什麽好夢?”


    望枯才風輕雲淡地答:“是做了夢,但不是好夢,光顧著與人鬥智鬥勇了,很累的。”


    吹蔓興致勃勃:“望枯這麽厲害,是不是鬥贏了?”


    望枯喜上眉梢:“是啊。”


    ——她當然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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