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忠用細長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根白骨,宛若在品鑑一根極名貴無暇的象牙。


    「不愧是陛下親封的禦犬,神勇非常。」


    錢忠揚起那根白骨,手臂揮舞在空中,似乎在比擬著老黃狗死前聲嘶力竭地吼叫。


    「老臣想請它迴寢宮,可它誓死不從,朝著南城門的方向一直在吼在叫,雙爪在空中刨著,像是無論如何也要逃去那裏。」說到這裏,錢忠甚至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淚,然後雙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了那根白骨,「臣不想陛下因為禦犬走失而日夜憂心,隻好請它,常伴君側。」


    「臣請禦廚處理禦犬,也算不辱沒了禦犬大人的身份。一共一百零八刀,生剮剔骨。禦犬大人至死沒有放棄逃跑,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隻是,雙眼無論如何不肯閉上。老臣僭越,替陛下闔上了禦犬的雙眼,親自送它入湯鍋,親自替陛下呈上。」


    李臨雙手如寒冰涼。


    他沒有拒絕,沒有失態地吼叫,隻是安靜地接過了大黃的骨頭。


    夢裏,大黃溫暖的毛發變作了現實的冰冷的白骨。


    可李臨,再沒有落一滴眼淚。


    年幼的天子抱著那根孤零零的骨頭,很輕地說了一句:「大黃,你做得很好了。」


    他幼小的身體微微蜷在了床腳,身體不停地發抖,臉色慘白,卻用平靜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盯著錢忠。


    盡管他沒有說一句話,可錢忠卻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君王如山厚重的強烈壓迫。


    錢忠重重地叩首,嘴裏不停地請罪。


    可李臨知道,那變態的老太監,表麵越恭敬,下手越兇狠。


    錢忠像是知道李臨在想什麽。


    他微微笑了笑:「蒙陛下厚待,老臣時常感佩於心。未來,即使陛下退位讓賢於文林王爺,老臣也會侍奉陛下左右。」


    李臨沒說話,隻是牙關咬得越來越緊。


    「哦,陛下可能還不清楚。」錢忠用那副忠厚的模樣笑了笑,「梁王抗旨不尊,貪圖赤鳳營虎符,勾結邊關將領,意圖謀逆,證據確鑿。陛下病危,文林王此刻已經啟程,自望台經由匯同漕運北上,準備勤王。」


    錢忠看著李臨青白的小臉,輕聲細氣地說道:「臣真的不想傷害陛下。可,文林王於臣有恩。司禮監張濤,殺了臣的義父,文林王替臣結果了他,臣就隻能一輩子替他賣命了。」


    「...你放屁。」李臨冰冷帶笑的話說出口,冷哼道,「你們眼裏沒有恩義,隻有利益。父子親緣,在你眼裏算個屁!」


    錢忠靜靜地看著李臨,忽得笑了。


    「若是首輔大人看見陛下此等君威,不知是否會後悔自己倒戈於文林王?」


    第123章 天道


    雪停,日落。


    斥候裹著厚厚的棉衣棉鞋,將凍得裂口的雙手最後一次放在雪地上。


    掌心沒有感受到馬蹄震顫傳來,耳畔也沒有火炮架零碎又厚重的迴響,廣袤的雪場大地間,唯有靜如深夜的無盡安寧。


    這一仗,意料之中的勝利,意料之外的慘烈。


    雙方都跟過了今日沒有明日一般,多年宿仇在此了結,瘋了似的相互攀咬,炮火紛亂,血肉橫飛。


    斥候最後望了一眼冰河對麵的枯樹。


    老樹枝杈掛著戰士衣料破布,被寒風吹得瑟瑟發顫,又被夕陽剪出了濃厚到深沉的影子。


    他做斥候十餘年,從不遲疑,時刻準備赴死,也知曉為何而戰。


    可,每當他獨自打掃戰場時,看到這些壯烈的犧牲,他總是有些恍惚。


    為了家國而戰,卻總有些人無法歸家。


    多麽英勇。


    多麽荒謬。


    鳴鑼收兵,聲聲脆響迴蕩,疲累傷殘的將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河安城門,走進這座傷痕累累的城鎮。


    他們臉上沒有打贏勝仗的喜色,也沒有痛失同袍的悲傷。


    因為他們都已經經曆過無數次生死離別,多年守關,他們早已把自己活成了鋼鐵城牆。


    裴醉走在了隊伍最後。


    他身上的鎧甲浸滿了火炮黑灰和血漬,下頜擦破了皮,連同青密的胡茬一同狼狽地翻卷著。


    他左手拄著斷槍桿,右手拎著一顆虎目圓睜的頭顱,步履歪斜地走著。他的腳下躺著無數屍首,無數殘炮碎鐵,而不遠處那殘破的赤鳳營旌旗,正被一個傷了腿的士兵踩在腳下。


    裴醉停下了腳步,轉眼無聲地望著那旌旗,深邃的眼眸平靜到漠然,側臉被如血殘陽勾出了尖削銳利的直線。


    「對...對不起!」


    士兵這幾日隱約聽說了麵前人的身份,臉色漲得通紅,又羞又怕,猛地抬起了腳,卻還是在旌旗上留下了一個髒汙的黑腳印。


    裴醉隻微微側了頭,讓身旁的人扶著傷兵迴城。他則撐著斷木桿,緩緩地蹲了下去。


    莫擎蒼斜跨著鳥銃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遠遠地看見裴醉蜷著的身影。拉不下麵子的莫小侯爺猶豫了幾個唿吸,做了無數心理建設,才狠狠地抽了馬鞭子,抬腿橫跨側身跳馬,衝著蹲在地上的人喊道:「喂,你怎麽不走了?」


    裴醉緩慢地鬆開了左手,丟掉了手裏那截殘斷木桿,用滿是劃痕傷口的手去夠那張黑痕遍布的旌旗。


    「唔...」


    一聲痛哼自裴醉緊咬著的牙床間溢出來,他身體晃了晃,直接跌坐在雪地裏,細碎骯髒的汙雪自靴口腰際灌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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