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裴醉眉間的褶皺終於舒展開。


    他拿著一壺酒,以極灑脫的昂首姿勢灌了下去。


    灰衣白襯,霜雪落滿肩,腰間刀一把,手中酒一壺。


    經年恍惚而過,無數傷病痛苦壓在他的肩上,可那人骨子裏卻還是昔年快意沙場的少年。


    李昀安靜地站在他身邊,看著那人一壺一壺地灌著,又一次一次地撐不住去吐。


    他沒有勸阻,沒有主動遞酒,隻是安靜地陪在一旁。


    白衣青襯,眸若燦星,衣袂隨風起,身姿自挺拔。


    即使寒冬凜冽,他依舊宛若春日湖邊一棵安定溫雅的垂柳,守護著無數的純粹與溫柔。


    最後,裴醉終於摔了酒壺,轉眼看向李昀。那醉意染紅了眼眸,讓原本深邃晦暗的眸子也打開了幾分亮色。


    「李元晦。」裴醉將手臂搭在李昀的肩上,酒氣混著他灼熱的唿吸灑在李昀的側頸處。


    他的聲音比平日的慵懶要更帶鋒芒。


    「我醉了。」


    李昀右手撫著裴醉飛揚的眼眸,似乎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一點悲愁壓抑之色,隻有從前的肆意與不羈。


    可是...


    「忘歸,你沒醉。」


    李昀垂了纖長的睫毛,笑著搖了搖頭。


    他摘下護手,從腰間的布袋子裏摸出一個麵具。


    借著火光,依稀可見,那上麵是一隻純白的狐狸,與上次夙秋夜集的麵具很像,可線條雕琢得更加精細。


    他輕輕地繞到裴醉身側,將那麵具給他戴上。


    「幾日前剛到時,看到青大家在城裏替人寫家書,替不識字的百姓以畫代字。她看起來瘦了不少,可卻精神了許多,不再終日惶惶。我吃了一驚,可想來,也是情理之中。像兄長這樣心思細膩的人,若力所能及,定然會給身邊的人安排最好的路。」


    李昀將係帶輕輕挽了一個結,纏在腦後,慢慢鬆開了手。


    「這些年,你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了。你非仙神,救不了所有人,更不必為此自責。你曾經無數次開解我,救我於深潭暗夜,可我,似乎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釋懷。」


    「今夜,我從你離開項姑娘營帳的那一刻就下定了決心。」


    李昀溫和地笑了。


    「既然不能讓你忘憂,便陪你一起沉淪。」


    「殺人的債,我陪你扛;欠人的情,我陪你還;往後餘生,我陪你走。我不必青史留名,也不許你扛盡罵名。地府煉獄又如何,心有自在,與你相伴,哪裏都是人間。」


    裴醉整張臉都被麵具嚴嚴實實地遮住,唯有一雙惺忪的醉眼深深地望著李昀。


    「你總是不願意在我麵前露出脆弱來。有點傻氣,又令人心疼。」李昀戳了戳狐狸麵具,淺淺一笑,「這麵具,便贈與兄長。麵具之下,無人可見你的崩潰與歇斯底裏。這便是,我贈予你的半步之遙。」


    裴醉許久沒有說話。


    李昀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過,如果這便是那人想要的安心,他願意給。


    雪漸漸地停了。


    兩人牽手站在碎銀雪地間,如同兩株互相糾纏卻又獨立生長的擎天大樹。


    裴醉慢慢地抬起狐狸麵具,半扣在頭上,露出了那張俊朗英氣的麵容。


    他輕輕捏著李昀的下頜,一點點,朝他俯身。


    濕熱的唿吸打在彼此凍僵的臉頰,慢慢地,裴醉冰涼的唇壓在了李昀同樣冰冷的嘴唇上。


    輕如蜻蜓點水,溫若三月春風。


    李昀雙唇微張,迴應著那入骨的溫柔。


    倏地,舌尖品嚐出了一絲苦澀。


    李昀驀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一抹晶瑩的淚光,自裴醉緊閉的雙眼間淌了下來。


    他...哭了?


    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痛意將李昀的心絞碎。


    裴醉扶著他的側臉,緩緩張開了眼。


    碎星墜落於雙眸深潭間,李昀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悲慟的表情。


    幾乎是瞬間,李昀的眼睛漲得通紅,眼淚也自眼尾滑了下來。


    「我不要你的半步之遙。」


    裴醉聲音很輕。


    「我的脆弱,隻給你看。」


    夾著冰雪狂風的吻,讓彼此的嘴唇疼得如同撕裂。


    李昀單薄如蝶翼的睫毛顫了顫,他一點點靠近,一點點沒入麵前人寬廣的懷抱裏。


    他很想讓麵前的人知道,就算前方風雪再大,他也會牢牢握住這雙手,絕不放。


    不知過了多久,裴醉終於抬起眼眸,唇角微彎,臉色蒼白地倒在了李昀的肩上。


    李昀咬緊了牙關,抱著昏迷的裴醉跌坐在了雪裏,拚盡全力護住了他的肩頭的傷。


    「殿下,讓我來吧。」


    天初在得到了李昀的首肯才敢自遠處現身,背起不省人事的裴醉就往帳子內跑。


    李昀換了一身衣服,捧著駱百草煮的驅寒藥湯,安靜地坐在一旁,並不打擾駱百草和方寧診脈。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方寧『嗚』地一聲癟了嘴,手指從裴醉的手腕上彈了起來,眼淚開始不受控製地向下滑。


    駱百草眼裏也閃著淚光,他拚命地拔著鬍子,才忍住了淚意。


    李昀呷了一口湯,沉穩地說道:「駱先生,方公子,你們有話可以直說,沒什麽我不能接受的。」


    「小王爺,並非如此。」駱百草與方寧對視了一眼,和藹而慈祥地笑了,「老朽之前給小侯爺診脈,乃是弦脈。主氣機鬱而不暢,經脈受阻,五內俱傷。而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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