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野仿佛被抽幹了身體,她無力地靠在那紮人的木頭刑架上,此刻才難得的顯示出一點女子的柔弱來。


    「殿下果真手眼通天,末將...當真佩服。」


    「你,還不配稱將。」


    裴醉冰冷的聲音仿佛將宣承野的血脈盡數凍僵。


    不配。


    此生,她聽過太多的不配了。


    幼時父親大罵自己『賠錢貨』,不配活著;母親把自己的衣服食物全都給了弟弟,不配得到親情;在學堂外偷聽先生講課,卻被人打下了樹,不配讀書;去村口阿牛哥家裏學武,卻被鄉親辱罵『不要臉』,不配執槍;替逃跑的弟弟從軍,卻換來家人一句理所應當,等做到參將位置,除了俸祿,他們再不許自己踏入家門半步,生怕身份敗露,連累家人。


    樁樁件件的『不配』,無非都是因為自己是個女子。


    書院,容不下女子一方書桌;武館,容不下女子一把銀槍;朝堂不許女兒妄議,沙場也不容一襲紅妝。


    生為女子,根本不配活著。


    宣承野身體微微一顫,唇角微揚,竟低聲笑了。她揚起脖頸,那匕首便淺淺刺破了那脖頸白嫩的皮膚,血蜿蜒而下。


    她攏著頭發,露出臉上那刺的『逃』字,嘲諷道:「殿下也因為我是個女子,便看輕我?」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並沒有收迴手中的匕首,反而向前遞了半分,那尖銳冷硬的匕首刺進了咽喉。


    宣承野沒料到裴醉真的下手如此無情,那劇痛自咽喉處傳來,她汗珠滾滾落下,痛楚剜心,仿佛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愚蠢。」


    宣承野果然聽到預料中的嘲諷,她自嘲地閉上了眼,準備迎接剜心的羞辱。


    罷了,她這輩子,聽過太多了。


    早已不該期待什麽了。


    「生為女子,卻不能馳騁沙場,是我等臨朝掌權人的無能,是迂腐文人自古而來的謬誤,本非你之過。」裴醉冷聲道,「可,你卻將女子之身當做恥辱與弱點,心結難解。你如此軟弱,怎配統領三軍?」


    宣承野瞳孔顫了顫。


    「本王說你不配,是因為你無能,懦弱,護不住手下的兵。」裴醉凝視著宣承野那顫抖的水色瞳孔,冷冷道,「懂了嗎?」


    宣承野心裏仿佛泛起滔天巨浪,她怔了怔,眼睛忽然很酸。


    這般不合時宜的場景,她卻很想放聲大笑。


    第一次,她被人責罵,是因為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因為女子的身份。


    她張了張嘴,想笑,眼淚卻淌了下來。


    攢了半輩子的心酸,委屈,與藏了太久的眼淚,終於在裴醉麵前盡數流了下來。


    她右手捂著眼睛,眼淚卻從指縫裏奔湧而出。


    「是,我有罪。」


    裴醉下手很有分寸,並沒傷到要害,輕輕鬆鬆便將手中匕首取了迴來。宣承野倒在地上,咽喉上的傷口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著血,落在幹草堆上,血色斑駁狼藉。


    李昀抬眼看著裴醉那副宛若冰潭的雙目,微微嘆了口氣。


    這是懷刃浴血的邊關守將,平生最恨連綿戰火連累百姓、最恨將領無能連累三軍。


    宣參將隻是賈厄推出來的替罪羔羊,罪魁並非是她,因此,忘歸才手下留了情。


    可,即便如此,他心裏的火,恐怕也早已燎原了。


    裴醉坐迴了椅子上,右手攥著匕首刀鞘,閉著眼,眉心擰著,仿佛在忍耐著什麽怒意與痛苦。


    忽得,手背處傳來溫熱的觸感。


    他緩緩睜了眼,看見手邊放著一杯溫茶。


    裴醉握著那盞茶,眼底的寒意仿佛被這杯茶驅散,連心口也沒那麽疼了。


    「宣參將,再拖下去,對你我沒有益處。」李昀察覺到那人的視線,卻沒看他,隻讓人取了藥,放在宣承野身旁,溫和道,「如今,你自救,便是救國。」


    宣姑娘擦幹了眼淚,抹幹了脖頸的血痕,直直地跪在兩人麵前。


    「賈厄與水寇頭目官牙一直在交易,從大慶走私瓷器布匹運到海的那邊去,兩成都要歸賈厄所有。我曾經看見賈厄趁著巡防空隙,帶著二十多個兄弟與官牙見麵,迴來的時候,多了好多白銀。後來我私下偷偷去查,就知道了這件事。」


    「嗯。」裴醉淡淡應了一聲,示意她接著說。


    「賈厄貪財之心不減,已經不滿足於走私,還要從軍費銀兩中下手。賈厄手下有一人,是研究火器的天才。他先是削減了海船的一成鐵一成銅,又不知如何改進了火炮,居然省下足足萬兩白銀。賈厄卻仍是不滿足,要求他消去三成鐵兩成銅。可這般的火炮,約十餘發後,便會炸膛。」


    宣承野似乎又想起了當日的海船炸裂,臉色白了白。


    「說。」裴醉催促道。


    「....是。」宣承野定了定神,「末將...我眼睜睜地看著賈厄將這些半殘鐵器搬上海船...又催促我領軍出海,迎戰水匪。我以為,隻要少開些炮,就不會炸,誰知...」


    裴醉一字一頓,重重從牙縫中擠出來:「到底,是誰給他的膽子,嗯?」


    李昀低聲道:「就算宣參將你再小心,想必這些火炮如論如何都會炸。因為,隻有殘缺的火炮炸了,才能徹底毀了這些證據。」


    以一萬水軍的鮮血來掩飾缺銅少鐵的火炮。


    用一場全軍覆沒的出征來貪汙手中的軍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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