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站在策風麵前,用手摸著那馬兒的鬃毛。


    馬兒打了個響鼻,濕潤溫熱的唿吸灑在裴醉的手心上,似乎在催促著裴醉攬韁繩上馬馳騁一快。


    他緩緩閉了眼,將腦海中所有的金戈鐵馬與大漠風沙一點點埋了起來。


    「子奉,扶我一把。」


    申文先大驚,側身跳下了馬,抬眼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焦急道:「這次這麽嚴重?要不要請我府上的大夫過府看看?」


    裴醉隻微微搖了搖頭,借力跨上了馬,胸口像墜著塊石頭,連唿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他按著心口,蒼白地笑了:「改日吧,不急。」


    申高陽趴在梁王府正殿的紅木方桌上,有氣無力地跟李昀說著昨夜那雞飛狗跳的南郊驚險一夜。


    在申世子口中,三大營猶如流星飛火碰撞,整個大慶都快被炸飛了;申文先一夫當關,勇悍無敵,最後重傷得就剩一口氣;裴忘歸自始至終都沒出現,窩在府裏做他運籌帷幄的攝政王爺,安然享樂得很。


    最後,申世子把白嫩的小手一翻,露出了被磨得傷痕縱橫的掌心:「元晦,騎馬真的好疼啊,我下次再也不騎了,隻讓子奉載著我。」


    李昀拿了金瘡藥,放在申高陽的麵前。


    申高陽拿起白釉瓷瓶就往傷口上倒,疼得直吸冷氣兒。


    「聽說...嘶...昨夜你去了兵部,把宋之遠那個混蛋搞得魂不守舍的,真有你的。」


    李昀淡淡笑了笑,笑意不達眼底。


    「元晦,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


    申高陽一邊叼著白綢裹著傷口,一邊話語不清地問著,抬眼,卻看見李昀那一貫清澈疏朗的眼眸壓著陰雲,身體罕見地撐著桌沿,似乎是沒了坐直的力氣。


    李昀緩緩抬起左手撐著頭,垂了眼簾,藏起了眼底的情緒,剛剛開口時,聲音有些幹澀微啞,似乎一天都沒有說過話了。


    「沒有證據能捏住宋之遠的把柄,昨夜的事,他早就將收尾處理幹淨了,事情也全部推給了千軍和乘攆的兩位指揮使。而我,也隻是趁著他心神渙散,誘他將田畝清算一事移交給了廉侍郎罷了。兵部我還暫時動不得,因為...」


    「停!」申高陽扶著李昀搖搖欲墜的肩,試圖將他喚醒,「你怎麽了,元晦?」


    「嗯?」李昀怔怔,「怎麽了?」


    申高陽看著李昀那魂不守舍的模樣,有些擔憂:「你看起來很不對勁。」


    「我沒事。」


    「別開玩笑了,你這模樣,哪裏像是沒事的樣子。你病了?」


    申高陽左摸摸李昀的額頭,又摸摸李昀瘦弱的肩骨,對著大慶尊貴的梁王上下其手。


    「沒發熱啊,就是瘦了點。」


    申世子正要繼續將自己的爪子伸向李昀的腰,卻被一聲熟悉的醇厚低沉聲音喊得停了手。


    「申子昭,你在做什麽?」


    申高陽磨了磨牙。


    小臉兒陰氣沉沉地轉向門口,果然看見了那一襲熟悉的紫色衣袍。


    「裴、忘、歸。」申世子怒氣沖沖地奔向裴醉,大有一副秋後算帳的怨婦模樣,「昨夜你讓子奉身陷險境,這帳我還沒找你算,你倒先管起我的事來了。」


    裴醉垂著眼,看見申高陽掌心的勒痕,忽得便想起了當時在望台,李昀為了救自己,也是這般不要命的騎馬,最後,掌心印了一道粗糙深厚的傷。


    「你怎麽不說話?你以為沉默真是金子?!本世子雖然愛財,卻也不稀罕這破玩意兒!」


    「抱歉。」


    裴醉的道歉被一陣轟隆隆的雷聲蓋了過去。


    申高陽隻看見了那人嘴唇翕動,卻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什麽,你再說一遍?」


    申高陽扒著裴醉的肩,想要聽得更清楚,湊近卻看見了裴醉那難看的臉色,吃了一驚,小手上下摸著:「昨天見你還沒這麽憔悴,怎麽一夜間能給自己搞成這樣?你和元晦,你們兩個怎麽迴事?」


    「不找我算帳了?」裴醉眉峰微微挑起,「不恨我算計你的銀子?」


    「...不算了,你贏了。」申高陽哪能真跟病人計較,隻好磨了磨牙,「你這輩子是不是沒打過敗仗?」


    「是。」


    聽著這理所當然的語氣,申高陽氣得五官扭曲,恨不得咬他一口。


    「大慶有裴將軍在,實在是幸運極了;我跟你裴忘歸做兄弟,實在是委屈死了。」


    裴醉目光一緩。


    「子昭,謝了。」


    申文先急匆匆地趕來,看見申高陽跟個壁虎一般趴在裴醉身上,連忙拎著申高陽的衣領,將那腰細身子軟的申世子掛到了自己身上,低聲道:「殿下身體不舒服,子昭,你別這樣。」


    申高陽眼睛一亮,抱著申文先的脖子,笑眯眯地在他耳邊吹氣兒。


    「你終於喊我的名字了,子奉。」


    申文先身體一僵,險些把那妖精二弟扔了出去。


    裴醉看著兩人糾纏的模樣,笑了笑,將視線投向了那燈火熹微的正殿。


    堂前端坐著一人,被那溫緩的昏黃燭光映出了單薄的身型。


    裴醉站在庭院中,隻看著李昀的身影,便已經足夠撫慰心上痛楚與疲憊。


    雷聲引來大雨,緩緩灑落天地。


    庭前的幾盞紅燈籠驅散了風雨晦暗,點亮了暴雨陰雲。


    李昀扶著門框,目光從雨水到處濺落的青石地慢慢上移,從那絳紫公服衣角,慢慢看向那人削瘦腰間的玉帶,最後,從那繁密的雨簾中,看見了那人臉上隱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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